第3章 醉夢鄉(xiāng)
- 書生不避世
- 青盞畫傾顏
- 3480字
- 2025-07-13 07:33:08
“客官要點什么?”
張記面館門口的青旗被穿街風卷得獵獵作響,靛藍布面上繡著的“張”字在江南特有的濕冷里微微發(fā)皺。街角酒肆飄來的女兒紅香氣混著面館蒸騰的白霧,倒讓這醉城的冬晨添了幾分暖融融的意思。
“老張,還是老樣子,兩碗牛肉面!”陳昕言脆生生的嗓音撞碎了檐角的薄冰,她攏了攏月白斗篷的領(lǐng)口,臉上盛著笑,像是把檐下漏下的碎陽都兜進了里頭。
正在案板前揉面的老張聞聲猛地抬頭,竹篾般的手指還沾著雪白的面粉。
他看清來人,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頓時舒展開來,露出兩排被煙油浸黃的牙:“是小陳姑娘啊!快進里頭坐,灶上剛燒了炭火。”他轉(zhuǎn)身往爐膛里添了塊松柴,噼啪聲里揚聲道,“今兒的牛腱子是后宰門剛卸的,保準嫩!”
“那可得多加些才好?!鄙倥谀_往灶間探了探,“不然我家公子該說我小氣了。”
“曉得了曉得了!”老張揮著面杖應(yīng)著,眼角的笑紋里盛著暖意,“你倆的面,我哪回不是多抓一大把?”
“沒想到昕言如今在醉城竟有這般臉面,連張老板都對你另眼相看?!标愳F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幾分戲謔。說話時眼尾掃過少女泛紅的耳根,藏著不易察覺的笑意。
“忒,公子又拿我取笑!”陳昕言猛地轉(zhuǎn)過身,驚得幾只蘆花雞撲棱棱飛起。她攥著系帶往耳后抿了抿碎發(fā),可那點藏不住的甜意早從泛紅的耳垂漫到了眉梢——誰都看得出,她心里正美得冒泡。
陳霧舟望著她被炭火映得發(fā)亮的側(cè)臉,忽然就有些怔忡。
檐外的陽光正順著青瓦的弧度往下淌,在石板路上洇出細碎的光斑。他想起昨夜書房里攤開的功名策,想起案頭那卷被批注得密密麻麻的《仙道要訣》,此刻竟覺得那些字墨都遠不如眼前這碗即將出鍋的牛肉面真切。
就這樣下去也不錯。
他忽然生出這樣的念頭。不必在科場里跟那些酸儒爭個高下,也不必為了那虛無縹緲的飛升耗盡心血。
醉城的地契上蓋著仙道同盟的鎏金印,三界六道的紛爭到了這城墻根下都得斂聲屏氣。外面的世道縱是豺狼遍地,又與他這醉城閑人何干?
“公子在想什么?面來啦!”
陳昕言的聲音把他從恍惚里拽回來。
青花粗瓷碗被穩(wěn)穩(wěn)放在木桌上,蒸騰的熱氣里浮著厚厚一層紅油,肥瘦相間的牛肉片碼得整整齊齊,連蔥花都撒得像模像樣。陳霧舟剛要動筷,目光卻掃過對面——陳昕言的碗里只有清湯寡面,幾片青菜葉孤零零漂著。
“你把肉都撥給我了?”他的聲音沉了沉,眼底泛起些微潮意。今早出門時明明說好的獎勵她的牛肉面。
“公子靠腦子吃飯,自然要多補補?!标愱垦园阉七^來的碗又推回去,指尖沾著的紅油在白瓷邊留下個小紅點,“我吃這些正好,省得發(fā)胖?!?
“胡說?!标愳F舟不由分說搶過她的碗,竹筷在兩碗之間飛快劃撥,將半碗牛肉勻過去,“再鬧,下次就不帶你出來了?!?
陳昕言咬著筷子偷笑,沒再反駁。兩人埋頭吃面的聲響里,能聽見窗外酒旗翻動的簌簌聲,還有遠處酒樓傳來的彈唱,三弦琴的調(diào)子混著雨后天晴的清冽,倒真應(yīng)了這“醉城”的名。
日頭爬到中天時,兩人已坐在廣場那棵老槐樹下。陳昕言抱著膝蓋晃悠著腳,斗篷鋪在青石板上,沾了些細碎的槐葉。“嗝——”她打了個滿足的飽嗝,往陳霧舟身邊湊了湊,“老張的手藝越來越好了,牛肉燉得入口就化?!?
陳霧舟嗯了一聲,手往袖袋里探去,指尖觸到的卻只有幾個銅板相撞的輕響。他望著遠處酒肆門口的酒旗,喉結(jié)不自覺地動了動——昨日的賞錢大半給昕言買了新斗篷,剩下的剛夠付面錢,今晚的酒錢竟沒了著落。
“公子可是在想酒?”陳昕言忽然歪過頭看他,眼睫上還沾著點陽光,“方才付賬時我瞧見了,錢袋空啦?!?
陳霧舟被戳中心事,臉上有些發(fā)燙,正想找個由頭遮掩,掌心卻突然被塞進個沉甸甸的小布包。銀錠相撞的脆響從布縫里漏出來,驚得他猛地抬頭。
“我攢的月錢,夠公子喝上半月的女兒紅了。”陳昕言晃著腳笑,鬢邊的銀梅在光里閃了閃,“不過說好,每日只能喝兩盞,喝多了又要頭疼?!?
風卷著槐葉落在兩人腳邊,遠處酒肆的酒香悠悠飄來。
陳霧舟捏著那袋銀子,忽然覺得這醉城的暖,從來都不是來自炭火與酒氣,而是眼前少女眼里的光——比功名簿上的朱批更亮,比仙途上的霞光更暖。
醉城的空氣里永遠浮動著三分酒意。晨露未晞時,那酒氣混著巷陌間的炊煙火氣,是溫吞的女兒紅滋味;到了月上中天,便成了烈火燒喉的燒刀子,混著勾欄瓦舍的絲竹,醺得整座城都搖搖晃晃。
仙道修士腰間的法袋在這里束得格外松,劍穗上的靈光都懶得閃爍——誰會在滿街酒旗的地方掐訣念咒?
穿錦袍的官員褪下烏紗帽,就著市井小攤的醬牛肉能喝到酣處,公文卷宗早被忘在客棧的案頭蒙塵。
就連那些鎧甲帶霜的將士,也會把佩刀斜靠在酒肆門檻上,露出被戰(zhàn)疤爬滿的脖頸,與鄰座的販夫走卒碰碗痛飲。這城像是被三界之外的神力罩著,任你是呼風喚雨的仙尊,還是權(quán)傾一方的王侯,進了城門就得認一個理:今朝有酒,管他明日刀光劍影。
醉夢鄉(xiāng)便是這醉城里最沉的一壇酒。青石板路被千萬雙鞋底磨得發(fā)亮,兩側(cè)酒肆的幌子擠擠挨挨,繡著“瑤池仙釀”的云錦旗與寫著“十年陳釀”的粗布幡子在風里撞個滿懷。
挑著酒壇的伙計穿街而過,木扁擔壓得咯吱響,壇口塞著的紅綢子忽閃忽閃,漏出的酒香能勾得巷尾的黃狗都搖著尾巴追半條街。
“乖乖,這地方……”陳昕言站在醉夢鄉(xiāng)街口,忍不住往后縮了縮脖子。
月白斗篷的系帶被風卷著飄起來,掃過鼻尖時竟帶著點桂花釀的甜香。
她望著對面酒肆二樓倚欄而坐的修士——那人手里把玩著只玉杯,杯沿凝著的冰霧里浮著朵半開的雪蓮,分明是修仙界才有的“寒潭春”,此刻卻被他像飲白開水似的仰頭灌下,濺濕的衣襟都懶得拂拭。
陳霧舟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袋里的錢袋,指腹碾過粗糙的布面,像在數(shù)著那些尚未掙到的酒錢?!斑@里的酒能醉神仙,”
他聲音里裹著點自嘲的笑,眼尾掃過街角醉倒的老者——看那褪色的蟒紋補子,想必也曾是朝堂上的人物,此刻卻抱著酒壇睡得涎水直流,“自然也能讓人忘了自己是誰?!?
風卷著酒旗拍在廊柱上,發(fā)出嘩啦的響。陳昕言忽然瞥見他垂著的眼睫,在眼下投出片淺淺的陰影,那里面藏著的掙扎比剛剛面館里更重了些。
她想起昨夜路過城門口,瞥見守城衛(wèi)兵甲胄上未擦凈的暗紅血漬——那是從城外帶進來的,卻被醉城的規(guī)矩勒令留在城門內(nèi),連風都不準把血腥味吹進這方寸天地。
“可外面的世界……”她話沒說完,就被陳霧舟打斷。
“外面的白骨,埋不到醉城的青石板下?!彼曇舫亮顺?,目光越過喧鬧的人群,望向城門的方向。那里的空氣似乎都比別處清冽些,像道無形的墻,把廝殺聲、哭喊聲、餓殍的呻吟都擋在了外面?!斑@里的人寧愿聞著十年的酒糟味,也不想聞半分血腥?!?
陳昕言攥緊了斗篷系帶,指節(jié)泛白。她知道公子又在想那些事了——想西境流民啃過的樹皮,想北地戰(zhàn)場上凍成冰砣的斷戟,想那些在修士斗法中被夷為平地的村落。
可他懷里揣著的不過是本翻卷了角的《策論》,筆下的字再鋒利,也斬不斷修仙者揮出的術(shù)法,更擋不住那些視人命如草芥的宗門大派。
“公子不是常說,總要有人先醒著嗎?”她踮腳往他身邊靠了靠,試圖讓語氣輕快些,“等您考中狀元,進了中樞,總能……”
“總能怎樣?”陳霧舟忽然轉(zhuǎn)頭看她,眼底的光忽明忽暗,像被風吹晃的燭火,“在那些能移山填海的修士眼里,一個狀元的印信,怕是不如他們腰間的玉佩值錢?!?
這話像塊冰,墜得兩人之間的空氣都沉了沉。陳昕言咬著唇?jīng)]再說話,只是悄悄把藏在斗篷里的小布包往他那邊推了推。銀錠相撞的脆響被街市的喧鬧蓋了大半,卻清晰地鉆進陳霧舟耳里。
“我攢了三個月的月錢,”她抬頭時,眼角還沾著點不服氣的紅,“夠買兩壇‘醉流霞’了——掌柜的說那酒最是解悶,喝了能讓人想起些高興事。”她頓了頓,又添上句,“不過每日只能喝兩盞,不然夜里又要翻來覆去地咳嗽,還得我伺候著倒水。”
陳霧舟捏著那布包,沉甸甸的分量硌得掌心發(fā)燙。他望著少女被酒肆燈籠映得發(fā)亮的臉頰,忽然想起那年在破廟里,幼小的她把最后半塊干糧掰給他,自己嚼著草根說不餓;想起她為了給他湊買《仙道要訣》的錢,偷偷去碼頭幫人縫補漁網(wǎng),被扎破的指尖流的血比漁網(wǎng)的線還紅。
醉夢鄉(xiāng)的酒再烈,也醉不倒心里裝著事的人??纱丝陶菩睦锏臏囟?,卻比任何仙釀都更能熨帖心口的褶皺。
“走,”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點淺淡的笑意,拉著陳昕言往巷深處走去,“聽說巷尾那家的‘青梅釀’配著桂花糕最好,先賒賬也得嘗嘗?!?
陳昕言被他拽著跑,斗篷下擺掃過青石板,驚起幾只偷食酒糟的麻雀。她回頭時,正看見陳霧舟的衣袍角被風掀起,那里面藏著的《策論》邊角露了出來,被燈籠的光映得明明滅滅。
她忽然覺得,或許這醉城的意義,從來不是讓人真的醉倒。而是讓那些在亂世里掙扎的人,能有片刻的喘息——能在一碗牛肉面里嘗到暖,能在半盞青梅釀里品到甜,然后攢著這點力氣,明日再去想那些解不開的難題。
就像此刻,公子眼里的掙扎還在,可那點被她點亮的光,也實實在在地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