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像摻了金粉的細沙，從窗欞的縫隙里漏進來，斜斜地鋪在斑駁的土墻和開裂的地面上。

墻角蛛網蒙著層柔光，連空氣里浮動的塵埃都成了跳躍的碎金，給這間四處透著破敗的屋子，勉強罩上了一層暖意。

簡易的木床吱呀一聲輕響，陳霧舟緩緩睜開眼。睫毛上還沾著幾分未醒的沉滯，目光掃過屋內時，卻微微一怔——昨夜被他揉亂的書稿、打翻的硯臺、散落的筆桿，此刻都規規矩矩地歸了位。桌案擦得發亮，連墻角堆積的雜物都碼得整整齊齊。

恍惚間，仿佛又看見那個穿著粗布裙的少女，踮著腳夠窗臺上的灰塵，蹙眉撿拾地上的碎紙，額角沁出的細汗被晨光映得像顆顆碎鉆。

他不自覺地抬手按了按嘴角，那抹笑意卻還是漫了出來，帶著點無奈，更多的是化不開的柔軟。

“這丫頭，真是閑不住。”他低聲自語，尾音里裹著暖意。

這些年漂泊亂世，見過太多人心詭譎、世態炎涼，唯有陳昕言這顆純粹的初心，像黑夜里懸著的星子，總能在他快要迷失時，穩穩地照亮眼前的方寸地。

起身時木床又響了一聲，他走到桌前，指尖拂過攤開的書稿。粗糙的紙頁上還留著昨夜的墨痕，記憶便順著那墨跡漫了上來——烏篷船里晃動的燭火，劣質燒酒刺鼻的辛辣，石橋欄桿上微涼的石意，還有昕言仰頭看他時，眼里比月光更清透的笑意。

“公子心里裝著太多事啦，”她的聲音像春風拂過新柳，“不如像這河水，流過去，就寬了。”

他當時望著泛著粼粼波光的河面，確實松快了幾分。可此刻指尖觸到冰涼的硯臺，那點“釋懷”卻像水面的漣漪，看著散了，底下的暗流還在。

江南的煙雨再柔，也掩不住骨子里的奢靡與涼薄，朱門里的笙歌和巷尾的餓殍，從來都是同一片天空下的風景。他哪里是真的放下了，不過是不想讓那雙清澈的眼睛，看見自己眼底翻涌的沉郁罷了。

陳霧舟拿起一支筆，筆桿被摩挲得光滑溫潤。他望著窗外，陽光已爬得更高，卻照不透遠處連綿的陰云。

這月影大陸，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晴空。五大帝國像盤踞的巨獸，爪牙之下是無數掙扎的小王國，年年戰火，歲歲烽煙，城郭成焦土，白骨露荒野，早已是常態。

更可笑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修仙者。他們御劍飛行時帶起的風，或許正吹倒了路邊乞兒的破碗；

他們為爭奪一塊靈石打得天崩地裂，腳下可能就踩著百十條無辜性命。他們總說自己是“替天行道”，可這天道，何時庇佑過螻蟻般的凡人？

他重重吐出一口氣，墨汁在硯臺里暈開一個深黑的圈。

讀書？考取功名？他捧著圣賢書，以為能憑一腔熱血匡扶世道，可到頭來，連護著一個昕言都要步步驚心。

那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在修仙者的法術和亂世的鐵蹄面前，輕得像張薄紙。

前路依舊是霧，濃得化不開。他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該踏向哪里，是繼續握著筆，還是該撿起路邊的刀？

“公子？醒了嗎？”門外傳來昕言清脆的聲音，還夾雜著竹籃晃動的輕響，“我在院里摘了些新熟的梅子，泡了酸水，你肯定愛吃！”

陳霧舟握著筆的手緊了緊，隨即又松開。他低頭看向書稿，剛才無意識間，筆尖已在紙上洇出一個墨點，像顆沉甸甸的星。

罷了。縱使前路茫茫，至少此刻，那道照亮他的光，就在門外。

他揚聲應道：“就來。”

聲音落定，他提筆蘸飽了墨，在那墨點旁邊，緩緩寫下三個字：

活下去。

開門的瞬間，陳霧舟臉上的愁緒還未散盡，眉間那道因連日思慮而擰起的溝壑，在瞥見院中的身影時，才如被春風拂過的湖面般緩緩舒展。他將眼底翻涌的復雜情緒盡數斂去，唇邊漾開一抹溫和的笑意，迎向那個捧著土碗的少女。

“公子，你看這是我剛泡好的酸梅湯，冰鎮在井水里鎮了半個時辰呢！”陳昕言仰著小臉，鼻尖沁著細密的汗珠，眼角眉梢都帶著雀躍的笑意，那雙清澈的眸子亮得像浸了晨露的星辰，手里那只粗陶土碗邊緣雖有些磕碰，卻被擦拭得干干凈凈，碗里琥珀色的酸梅湯上還浮著幾粒飽滿的梅子。

陳霧舟笑著接過，指尖觸到碗壁的涼意，一路沁到心底。

他緩步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目光掃過這方簡陋卻被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小院——一圈歪歪扭扭的木柵欄勉強圈出方寸天地，兩間茅草屋的屋頂鋪著稀疏的稻草，風一吹便簌簌作響，可院角的碎石子地面被掃得光溜平整，柵欄邊爬滿了碧綠的黃瓜藤，架上掛著幾個嫩黃的小南瓜，透著勃勃生機。

“咕咚”一口酸梅湯下肚，酸甜的滋味混著井水的清冽滑入喉嚨，瞬間驅散了暑氣，陳霧舟舒服地喟嘆一聲，眉梢徹底舒展開來：“昕言的手藝又精進了！這酸梅湯酸甜正好，比鎮上雜貨鋪賣的還地道。”

少女的笑容頓時像被蜜水泡過，連聲音都甜絲絲的：“公子喜歡就好！對了，我今早去鎮上打聽過了，今兒就能去縣衙報科舉的名，報完等消息，過不了多久就能進京趕考啦！”她語速輕快，像只嘰嘰喳喳的小雀，手里還比劃著打聽來的流程，“我已經替公子報上名了，就等縣衙發文書，到時候公子就能動身啦！”

陳霧舟端著碗的手微微一頓，差點沒穩住臉上的笑意。他抬眼看向眼前的少女，她正得意地揚著下巴，仿佛做了件天大的好事：“我說昕言，這事你倒是比我還急。”

“那是自然！”陳昕言雙手叉腰，鼻尖微微翹起，帶著幾分小傲嬌，“這可是關乎公子前程的大事，我怎能不上心？萬一錯過了時辰，誤了公子的機會可怎么好！”

“哦？那我倒要好好謝過昕言了？”陳霧舟笑著打趣，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

感動是真的，在這人命如草芥的世道，人人自危，誰會為旁人的前程奔走？可陳昕言總把他的事當成自己的事，這份熱忱與真心，像寒冬里的炭火，讓他心頭暖得發顫。

他望著少女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覺得連日來的憂慮都輕了許多。這天下動蕩，世道涼薄，可身邊有這樣一個人記掛著自己，又何必總為那些遙不可及的事煩憂？

“公子笑了！”陳昕言敏銳地捕捉到他眼底的釋然，湊上前來，帶著幾分邀功的得意，“是不是覺得昕言做得很好？那……有沒有獎勵？”

陳霧舟被她逗笑，點了點她的額頭：“獎勵我們昕言去街口吃碗牛肉面，加雙倍牛肉，如何？”

“真的？！”少女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像發現了寶藏的小獸，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就往院外跑，“那我們快走吧！去晚了張記面館的牛骨湯就熬得不夠濃了！”

陳霧舟被她拉著，腳步踉蹌了幾下，卻任由她拽著奔向熱鬧的街道。

陽光穿過稀疏的云層灑下來，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少女清脆的笑聲像銀鈴般在巷子里回蕩，而他掌心的溫度，正一點點驅散心底殘存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