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在理論上比較偏向于北方干冷的氣候。

大理寺的清爽單間，也要比京兆府大牢的通鋪要舒適很多。

但是這里畢竟是大理寺，不是青樓酒肆，可以供人肆意玩耍取樂，也從不因為入住之人是不是天潢貴胄就會區別對待。

只要是進了大理寺的人，哪個不是非富即貴？

從某種意義上來，京兆府針對的是普羅大眾，而大理寺則是專管達官貴人。

大理寺內的監牢看上去很不錯。

嶄新的花絨被，監室內還帶著一張用來吃飯、寫字的桌子，靠墻的向陽位置還有好幾座書架，里面擺放著先賢著作，同時也有不少身陷囹圄之人即興發揮的佳作。

對比起孟莊昔日待過的稻草床，席地而坐，濕冷霉菌的牢房，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尋常百姓也不是誰都能住上這樣的“豪華單間”。

當然，有些想不開的權貴拿來和自己家對比，自然是不足之處多矣。

“這一本書，我記得是四十七年前，那位號稱萬儒座師的方大家所著，每一位進入此處監室的貴人，都喜歡翻閱、批注。”

大理寺卿，葉澤欣，半倚靠在房門前，看著湯耀文費力的去夠著書架，很是玩味的說道。

此刻的湯耀文渾身穿著一件慘白色的囚服，囚服上布滿了長條狀的鞭笞血痕，看上去不見半分西酈世子的華貴，反倒格外狼狽。

刀槍加身不足為懼，長鞭、烙鐵也未曾摧殘這位君子的意氣風發。

唯獨……

他的膝蓋處血淋淋的豁開了兩個血洞，血洞內的髕骨空無一物，而湯耀文也宛如蛆蟲一般在地上爬行。

看著湯耀文扭曲蠕動的模樣，葉澤欣嘴角微微上揚，他似乎很是喜歡這種看著昔日高高在上之人，跌落塵埃，揉進爛泥里的感覺。

“世子，想出去嗎？想要你的髕骨嗎？只要你畫押，我立馬請太醫監的大醫師們為你接骨續筋，放你出去！”

“……”

“世子，執迷不悟并非好事，再拖下去，您這兩條腿徹底壞死，就算接回去，恐怕也難以恢復以前那般靈活！”

湯耀文依舊沒有說話，冷冷的看著葉澤欣。

那眼神，也全然沒有了謙謙君子的溫柔，有的全是滔天的殺意與恨意。

“別這么看我，要怪的話不還是得怪你自己嗎？”

“誰讓你家的扁毛畜牲不聽話，驚擾了皇室祖廟，損毀了我大夏國運？”

“現在只需要你簽字畫押，我葉某人愿以名譽擔保，世子絕對會安然無恙?！?

“簽字畫押？讓我認下父親是謀國奸賊，竊國謀逆之輩嗎？”湯耀文的聲音低沉嘶啞，顯然是慘叫后聲帶撕裂的后遺癥。

想來這段時間在大理寺遭受的針對一點也不少。

葉澤欣有些煩躁。

他的目的并不是殺死湯耀文，折磨他可以，反正有可生白骨的太醫監替他兜底。

唯獨他不能隨意殺害這位西酈世子，至少……不能在朝堂收回對西疆的兵權之前殺死世子。

可是現在這位好世子油鹽不進的樣子，著實讓人心中煩悶。

打也打了，髕骨都給挖了，這位世子依舊是鐵骨錚錚。

就在葉澤欣頭疼之時，一名屬吏走上前來，附耳細聲傳達著命令。

“你確定是要我把他送到那位的房間？”

“陛下口諭，司禮監傳話，應當不假?！?

葉澤欣有些頭疼的揉了揉眉心，思忖片刻后，他差人將湯耀文架起，在樓內長廊拖拽出兩條慘不忍睹的血線后，把他送到了大牢深處，一間雕梁畫棟，錦緞絲綢鋪設的房間中。

在房間里，頭發已經花白，臉上已漸漸透露出死氣的夏如意，正端坐如鐘，照著書法大家的臨帖習練著書法。

夏如意抬眼瞥了一眼湯耀文。

“唉~~你們父子，這又是何苦呢？”

夏如意擱筆，目光冷冷的打量著葉澤欣，看得后者后背發涼，訕訕退下。

他與湯耀文并不熟悉，從湯天乙帶著家小去西酈，上次見到湯耀文的時候，他還是個流著鼻涕穿開襠褲的娃娃。

但是夏如意依然能從其眉眼與其父的幾分相似度上，認出這個子侄的身份。

“您是？”

“按輩分，你應該叫我一聲伯父，按禮法，你該稱為我太子！”

“太子？？？您沒死？”湯耀文察覺到自己失言，立刻改口道：“請殿下恕罪，耀文的意思是說，殿下無恙便好！”

“唉，我是無恙了，就是苦了你天乙，也苦了你和耀武啊。”

夏如意的眼神有些恍惚，想當初他倉促起兵，特意沒有通知湯天乙勤王保駕，就是存了不把好兄弟拉下水的心思，也不想讓大夏的邊防出現紕漏。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不拉湯天乙下水，他那個無情的父皇也從沒想過讓西酈獨善其身。

“你父親呢？他也來上京城了嗎？”

“父親被幽囚于羑里之地，恐此生難回西酈?！?

夏如意痛苦的捂著臉，臉上的怨毒與憎恨互相交織，卻在見到湯耀文膝蓋上的血洞后頹然落淚，終究化作了一聲充滿遺憾的嘆息。

這是他自與湯耀文見面以來的，第三聲嘆息了。

“他不該來的，你也是，更不該來。”

“侄兒以為，天下還有禮法，朝堂仍有忠義之輩，哈哈哈，誰成想，誰成想？竟然全是埋首苦讀圣賢書，兩耳不聞天下事的酸臭腐儒，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夏如意沒有說話，只是將他攙扶起來，抱到床榻之上。

他知道湯耀文說的不止是張太岳，其實也是在說那些吸附在大夏身軀上，吮血吸髓的公卿大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曾經東宮下的那些大臣與如今的朝臣并無差別。

區別只在于東宮之臣想更進一步，而朝臣則是想維系當下的穩定。

待在大理寺深處靜默久了，以前許多事情也有更多時間去整理，去思考，去反復推敲，他也明白了許多以前不明白的道理。

“耀文啊，葉澤欣這酷吏把你送過來，恐怕就是想讓勸你做些什么?！?

“伯父已經幫不了你什么了，只有一句忠告告訴你！”

“不論他們想要你做什么，保住你的父親，就等于保住了中原的正統，保住了你與耀武他們的身家性命，凡是他們想讓你做的，切記，莫要答應他們。”

夏如意特意沒有說保住大夏，正如先前說述，靜默良久后，他已經看開了許多。

如果不是服下了兩顆延壽丹，此時他恐怕早已魂歸九幽，壽終正寢。

湯耀文捂著血流不止的膝蓋，恨恨的咬牙說道：

“殿下放心，只要侄兒不死，今日之辱，我發誓……未來必定十倍百倍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