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沙關(guān)破關(guān)的那一刻,白鷺城這座城池的筋骨,也斷了。
城中大亂,百姓們拋家舍業(yè),驚慌地向南城門涌去,試圖在北乾踏入城池之前,逃離戰(zhàn)火與屠刀。
城南,朱門大街上。
滿載細(xì)軟的牛車與驚馬擠撞在一起,往日談笑間泰然自若、被下人們稱之為“氣度”的老爺和夫人們,發(fā)出鬼哭狼嚎之聲。
混亂之中,李長歲抱著阿奴出現(xiàn)在李府門前,也沒有人察覺。
想起銀發(fā)女子和紅衣女童,李長歲心想,這是真準(zhǔn)備睜眼說瞎話了。
“家主回來了!”
不知從何時起,李長歲已然成為這個家的主心骨。
府上的人俱在,自昨夜起,鳴沙關(guān)傳來的動靜便有些不對勁,城中人心惶惶,李記酒樓今日沒有營業(yè)。
前院中,李青奴在哥哥懷中悠悠轉(zhuǎn)醒。
李家眾人聞訊趕來,看到李青奴后,皆是大吃一驚,也終于明白李長歲離開幾日,所為何事。
“阿奴沒事啊!”
“太好了!”
“孩子啊,我的阿奴!”惠蕓淚灑當(dāng)場。
以為再也見不到的孩子,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沒有比這更令人驚喜的事了。
少女和婦人相擁在一起。
前者原本對大房三房的反應(yīng),還有些不以為然,婦人在她耳畔告知,如今家中情況大不相同。
少女這時才知道,她爹、丑驢叔、李有墨和老夫人,皆已身死,心情頗為復(fù)雜,那些陳年舊怨,似乎也該放下了。
李長歲向側(cè)方抱拳,“有勞二位。”
燕幾道和陶幼虎都在,一副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想來是特意從煙波湖畔趕回來的。
凡人之間的戰(zhàn)爭,原本不關(guān)修士的事,別說鳴沙關(guān)被破,即便白鷺城已經(jīng)被北乾占領(lǐng),那幫虎狼之師也不敢去煙波湖找不自在。
他二人的出現(xiàn),顯然也是李府尚未亂成一團(tuán)的底氣所在。
少女沈七歲也在二人身后。
“長歲,早前有前線兵士策馬傳信,通報全城,說是鳴沙關(guān)門戶被破,這下北乾鐵騎可以長驅(qū)直入了,只剩一道城郭北門尚能據(jù)守,怕是也擋不住片刻。”
程妙真見李長歲剛回來,怕他還不了解情況,特意告知。
“鳴沙關(guān)門戶被破?”李長歲嘴角泛起冷笑。
程妙真憂心忡忡問:“你看眼下如何是好啊?”
其他人也齊齊望向李長歲,只等他來拿定主意。
白鷺城是不好再待了,即便有修行者護(hù)衛(wèi),能夠保全性命,目睹敵賊霸我城池,屠我鄉(xiāng)鄰,又如何茍且?
李長歲暗嘆一聲,可惜青霞山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尚未動工,銜月樓承諾的別院也不見蹤影。
“先往南邊去吧,”其實(shí)叫李長歲說,家已不在,去往何處都一樣,不過他并不想搞一言堂,他能接受的生活,家人未必習(xí)慣,于是詢問道,“大娘以為呢?”
程妙真想了想,道:“既如此,要不一直南上,去往京城?你大哥本已定好,開年后去京城求學(xué),大郎從未出過遠(yuǎn)門,我勢必要同去。如今戰(zhàn)亂四起,我想最安全的地方,莫過于京城吧,不如大家一同前往?”
聞言,李魚第一個蹦起來附和,“好啊好啊,去京城。”
幾乎所有好玩的、新奇的事物,源頭皆在京城,那是所有稚童們心中的圣地。
李長歲望向其他人,大家也都沒有意見。
他一錘定音道:“那便去京城!”
不過在離開白鷺城之前,他還要去做一件事。
殺父之仇,不可不報。
丑驢叔的死,身為家主,也該給蕓姨一個交代。
大娘自然也希望害死她小兒子的賊人,能夠償命。
李長歲望向燕幾道,巨劍摧城已在劍匣中躁動不安,這位硬糖少女留在城中,猶如一壇黑火藥,固然能炸傷敵人,卻也會傷到自己,以至于牽扯出更大的戰(zhàn)火。
“燕姑娘,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
“煩請護(hù)我家眷一程,把他們送出南城門。有一件事我必須要去做,完事后便趕去匯合。”
以燕幾道的聰慧,自然明白他的用意,闔上眼眸道:“好。”
李長歲又望向陶幼虎,“有個問題,可能有點(diǎn)冒昧,陶兄你幾品啊?”
陶幼虎翻個大白眼,冒昧你還問,沒好氣道:“我在你面前還有秘密可言嗎,七品,咋地?”
那便夠了。
同一品秩,靈力相當(dāng),差別只在于各個修行體系的手段不同。
李長歲咧嘴道:“陪我去殺個人如何?”
陶幼虎瞪眼,“你干嘛不讓燕姑娘陪你去,這活兒她更合適啊。”
劍匣砰砰作響,燕幾道睜開眼眸,戰(zhàn)意凌然。
她現(xiàn)在確實(shí)想殺人!
李長歲搖搖頭,“此人燕姑娘不宜動手,是個官。”
燕幾道氣勢一泄。
陶幼虎無奈,率先走向院門,并不激動地喊道:“走嘍,殺狗官去!”
其實(shí)是不是狗官他也不曉得。
管他呢,一來他并非大夏人,二來他相信李兄人品。
李魚只想跟著去,被楊花賞了一顆紅燒板栗。
“大家趕緊收拾細(xì)軟吧,然后隨燕姑娘同去,我稍后便來。我此去,是要報我李家之大仇。”
李長歲交代一番后,也不顧家人的驚訝,手摁腰間狹刀的刀柄,轉(zhuǎn)身而去,殺意騰騰。
“哥,小心啊!”
“二郎,穩(wěn)妥行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十年?
君子不做也罷,但是咱不記仇。
————
城中比先前更加混亂。
城頭上烽火大作,黑煙如巨蟒絞入云霄。
街道上一片狼藉,百姓們倉皇奔命,地上撞翻的推車、箱物和陶罐,猶如拒馬。
婦人在嚎啕,幼兒在啼哭。
戰(zhàn)爭將王冠戴在梟雄頭頂,卻把鐐銬鎖在蒼生腳上。
混亂更像一面照妖鏡,往日里披著人皮的魑魅魍魎,紛紛顯露真身,敵軍尚未入城,燒殺搶掠已經(jīng)開始。
臨街不少店鋪內(nèi),傳出打殺之聲,透出血腥氣。
鏘!
狹刀出鞘。
路過一家店鋪時,正好有兩個滿面紅光的大漢闖出來,懷中鼓鼓囊囊,手中沾染鮮血,一人被李長歲劈成兩半,一人攔腰斬斷。
陶幼虎這時才留意到,他開始用刀了,眼前一亮,“好刀啊!”
刀身狹長,無甚花里胡哨,色澤內(nèi)斂,滴血不沾。
李長歲一言不發(fā),好在哪里他也不懂,只感受到此刀削鐵如泥。
街道上太雜亂,兩人躍上屋頂,身形展開。
不多時,郡守府近在咫尺。
————
郡守府,一間廳屋內(nèi)。
腰懸白玉君子佩的少年郎,淚流滿面,他終于自愿拿起了劍,而劍尖對準(zhǔn)的,卻是他的父親。
“你為何要如此?!”
謝云舟聲嘶力竭地咆哮。
不,眼前這人,已經(jīng)不是他父親。
是頭禽獸!
廳屋一角的地面上,躺著一個穿鵝黃裙衫的姑娘,那是謝云舟的表妹,也是他心愛的姑娘。
如今卻已香消玉殞。
這頭禽獸,掐死了她。
面對兒子的劍鋒,謝明玦視若無睹,甚至譏諷道:“為父已然看出,你根本是個懦夫,即便殺死你心愛的姑娘,你亦刺不出這一劍,廢物!”
“我不是!”
“你讓為父很失望。”
“你不是我父親,你不配做我父親,啊——”
噗嗤!
少年郎手中長劍,刺入鬢發(fā)斑白的男人胸口。
后者嘴角牽起,欣慰而笑。
————
闖入郡守府的李長歲二人,竟然沒有遭遇任何阻擋。
偌大的郡守府,仿佛已經(jīng)人去樓空。
無需使用任何手段,循著那隱隱傳來的動靜,二人摸到了正在上演弒父場景的廳屋。
“謝兄?”
眼前的畫面,使得李長歲略有呆滯。
原本他想著,師爺許觀瀾要?dú)ⅲな刂x明玦一并斬殺,沒想到謝明玦的狗命,被人捷足先登,而持劍之人,竟然是他兒子。
鳴沙關(guān)破關(guān),偏偏是門戶被破,李長歲的推斷基本被驗(yàn)證。
外賊易擋,家賊難防。
此時廳屋內(nèi)除他們外,地上躺著一個穿鵝黃裙衫的姑娘,站著的只有三人。
其中一人,穿著藏青色襕衫,撇去臉不看,那副中年人體態(tài),與李家四人身死那晚的歹人頭目,一模一樣。
這便完全印證了李長歲的推斷。
早有人打上鳴沙關(guān)門戶的主意。
他爹因?yàn)檫B收買的機(jī)會都沒給對方,故而遭到刺殺。
而這個亂臣賊子,便是,白鷺城郡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