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漫過演武場的青磚，李長庚已沉腰扎穩木衍樁。

指尖舒展如嫩葉抽芽，順著晨光的軌跡緩緩抬起，腰腹間的沉墜帶著韌勁，似春藤纏石，既穩且柔。

丹田那股暖意隨著呼吸流轉，每一次吐納都讓氣血更暢達一分，經脈里像是有細流在淌，溫潤了四肢百骸。

不過半柱香，一個小周天便已走完，收勢時指尖輕顫，竟帶起幾縷微不可察的風。

“叮鈴——”

一聲清越的鈴響自身后傳來，不似尋常銅鈴的躁耳，倒像冰珠落玉盤，脆得沁心。

“長庚師弟，該走了。”

女聲清冽如晨露，比昨日初見時多了幾分利落。

李長庚轉身，目光落在穆青玉身上時，不由微怔。

她換了身玄色勁裝，衣料似是鮫綃混了麻線，貼身得恰到好處，勾勒出肩背流暢的線條，袖口收至肘彎，露出皓腕上一道淺淺的練拳留下的細痕。

腰間銀鏈依舊，只是昨日裹著鈴舌的軟布已取下，走動時銅鈴輕晃，鈴聲細碎卻不擾人。

發間碧玉簪換成了玄鐵骨，將碎發盡數束起，露出飽滿的額角與清亮的眼，少了昨日幾分清潤，多了股劍出鞘般的英氣。

“這般裝束，倒比昨日更像要辦兇險事的模樣。”李長庚心頭暗忖，面上卻正了神色，拱手道，“勞煩師姐等候，是我練得入了神，這便隨你出發。”

縣城中心的十字街口，坐北朝南立著座青磚灰瓦的院落，朱漆大門上懸著塊黑底金字匾額，題著“南亭縣衙”四個大字。

門前兩尊石獅子瞪著銅鈴大眼，爪下踩著繡球，鬃毛虬結如鋼針，透著股威懾四方的凜然之氣。

李長庚瞥了眼那石獅子，心里對這衙門的路數已摸得差不多。

知縣是這里的頭，正九品的朝廷命官，往下是縣丞和主簿，都是從九品，三人算是正經吃皇糧的。

論實力，大抵都在先天境門檻外徘徊，比尋常武者強些，卻夠不上真正的先天高手，正應了那句“先天不足，后天有余”。

再往下便是三班六房的屬吏，捕頭、典史、驛丞之類，都屬未入流，算不得朝廷命官。

就像他們要找的趙明，便是刑房的書吏，專管刑案卷宗的。

兩人穿過前院的鳴冤鼓，繞過審理公務的正堂，往后衙的刑房院落走去。

院里種著兩株老槐樹，樹蔭下擺著幾張長凳，最里頭一間屋門楣掛著“刑房”木牌，正是存放案卷的地方。

推門進去，便見個身穿青色公服的中年男子正伏在案前抄寫著什么，正是刑房書吏趙明。

趙明抬頭見兩人進來，目光掃過他們身上利落的勁裝。

見穆青玉玄色衣袍勾勒出的挺拔身姿，腰間銅鈴雖未響，卻透著習武之人的干練，忙擱下筆起身，臉上堆起恭敬的笑：“原來是振威武館的兩位武師！”

趙明側身往內間讓了讓，再開口道：“卷宗都整理妥當了，就在里屋案上，還請兩位大人挪步至內細看。”

內間比外屋更顯逼仄，迎面一張黑漆長案占去大半空間，案上堆著半人高的卷宗，用紅繩分門別類捆著。

最頂上那摞貼著“張記布莊命案”的黃簽，邊角已被翻得起了毛邊。

案頭擺著個黃銅油燈，燈盞里結著層黑垢，旁邊散落著幾支狼毫，硯臺里的墨汁半干，空氣中飄著淡淡的紙霉味和墨香。

趙明引著兩人走到案前，拿起最頂上那冊卷宗翻開，指尖點著泛黃的紙頁：“三位死者是布莊掌柜劉十二，他媳婦，還有十歲大的小男孩。”

“發現時一家三口都倒在里屋臥房，門窗完好，不像強行闖入……”他頓了頓，壓低聲音，“但里屋的箱籠、柜屜都被翻得底朝天，銀錢、布匹丟了一地，看著像是劫財，可手法太糙，倒像是故意弄出這副模樣。”

抽出夾在卷宗里的幾張描紅畫，上面是死者傷痕的拓印：“您二位瞧，這肋骨斷裂的紋路是向外翻的，明顯是被拳勁震的。”

“咱們縣武師瞧過，說這力道離先天境就差層窗戶紙，但拳路生得很，不是咱們南亭縣流傳的‘鐵線拳’‘崩山掌’，倒像是……”他撓了撓頭，“像是野路子練出來的硬功。”

“至于兇手，”趙明又翻到證詞頁，“有個打更的老頭說，三更天路過布莊后巷，見個黑影翻墻出來，估摸著得有七尺高，塊頭壯得像頭熊，可惜天黑沒看清臉，只記得他落地時腳步特沉，踩碎了半塊青石板。”

合起卷宗，嘆了口氣：“劉掌柜在城南做了十幾年生意，街坊都說他是實誠人，跟誰都客客氣氣，沒聽說結過仇家。”

“依小的看，多半是外縣流竄來的悍匪，見布莊看著殷實，臨時起了歹心。”

正說著，院外傳來腳步聲，趙明探頭看了眼，回頭道：“說曹操曹操到，官府給您二位配的隨從來了。”

只見個留著絡腮胡的壯漢帶著三個捕快走進來，壯漢腰間挎著腰刀，拱手道：“小人王捕頭，奉知縣大人令，聽憑二位武師差遣。”

李長庚目光在卷宗上掃過，忽然指著證詞頁問趙明：“打更人說兇手踩碎了半塊青石板？”

趙明點頭：“是，小的去看過，那石板裂得很不規則，確實是被重物猛踩的。”

“劉掌柜一家三口的尸身，是被發現時就倒在臥房？”李長庚又問。

“對，里屋床榻、柜子全翻亂了，人就倒在柜子旁。”

李長庚指尖在“門窗完好”四字上敲了敲：“門窗沒壞，兇手要么是熟人，要么是早有預謀躲在布莊里。”

“但他翻箱倒柜的手法粗暴，卻沒傷著臥房外的貨柜。”他抬眼看向王捕頭，“布莊的貨柜里，是不是有比銀錢更值錢的東西？”

王捕頭一愣，隨即拍腿道：“武師說得是！”

“劉掌柜他婆娘的娘家是開藥材鋪的，前幾日剛托人捎來半斤‘血竭’，說是治練拳崩裂的筋骨最管用，就收在臥房外間的抽屜里，那玩意兒在武者眼里比銀子金貴，兇手竟沒動！”

趙明也反應過來，臉色變了變：“這么說……不是為了劫財？那翻箱倒柜是為了什么？血竭這東西，武者見了眼都紅，他竟視而不見……”

李長庚沒答話，只將卷宗合上：“先去布莊看看吧。”

“有些痕跡，紙面上記不全。”

穆青玉看了他一眼，眼底閃過一絲贊許。

尋常人只盯著“拳勁”“外縣逃犯”這些字眼，他卻能從“踩碎石板”“不動血竭”這些細節里看出破綻。

血竭是武者療傷的珍品，比銀錢金貴百倍，兇手若真是悍匪，斷無放過的道理，這般疏忽，要么是另有圖謀，要么便是故意用劫財的幌子遮掩真相。

這份心思，他倒比尋常武者細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