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晨，窗紙剛?cè)玖藢郁~肚白，李長庚便醒了。

身側(cè)的床鋪空著，余溫早散了，只留著層淺淺的褶皺，像被晨風吹過的水紋。

李長庚盯著那片空處看了片刻，喉嚨里有些發(fā)緊，卻只是默默坐起身，將那床洗得發(fā)白的舊棉絮疊好。

灶房里的鐵鍋還帶著昨夜的余溫，他添了把干柴，火星子“噼啪”跳起來，映得側(cè)臉明明滅滅。

水開了，抓把糙米扔進鍋里，咕嘟咕嘟的聲響里，望著灶門口那堆新添的柴火發(fā)愣。

姐姐臨走前劈好的，碼得整整齊齊，連柴火根都削得平平整整。

粥煮得差不多了，李長庚盛了碗，就著咸菜囫圇吞下。

熱粥滑過喉嚨，暖了胃，卻壓不住心里那點空落落的慌。

回屋時，目光掃過墻角那堆人參。

足有百來根，半百年份的老參，須根完整，斷面泛著琥珀色的油光。

是昨夜姐姐塞給他的，說是：“庫房領(lǐng)的。”

李長庚望著那堆人參，指尖撫過參須上的細霜，心頭一陣無言。

這百來根半百老參，武館庫房怎會輕易拿出？

前幾日陸青云送那截半百人參，已是天大的人情，如今這堆，足抵得上尋常人家十年嚼用。

李長庚心里跟明鏡似的。

說是補償也好，是姐姐和那位仙師之間的利益交換也罷，總歸離不開“價值”二字。

姐姐的真靈根是仙門看重的寶，這些人參，便是仙門為這份“寶”付出的代價，是給她凡俗親人的一點慰藉，也是一種無聲的宣告。

從此仙凡兩隔，各歸其道。

姐姐昨夜塞人參時，指尖的顫意哪里是因為說謊？是她心里清楚，這一去便是云泥之別，只能用這些凡俗補品，聊盡最后一點姐姐的心意。

李長庚深吸一口氣，將那些翻涌的思緒壓下去。

想這些又有何用？

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仙途已定，他便該守好自己的武道，去追尋自己的仙路，日后有成了，兩人自會重逢。

李長庚抬手拿起一根人參，轉(zhuǎn)身走向屋外。

人活一世，最實在的，終究是腳下的路，和眼前的拳。

再一想，記起昨夜掌門尋他所言之事。

趙山河昨夜來時，手里還捏著半塊沒吃完的麥餅，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語氣比往日松弛了些，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長庚，如今這世道不同了，各國都在拼命琢磨武道，旁的國家已冒出不少年紀輕輕就敢硬撼鐵騎的狠角色，可咱們楚地，遲遲沒出個能扛大旗的。”

“朝廷為了立住楚地的武道志氣，特意設(shè)了個楚舉武部，宮里壓箱底的秘籍、藥寶都往外拿，就是要砸出一批能頂事的新生代。”

趙山河掰著手指算道：“全國一百八十個縣，每縣三十個名額，只收十六歲以下的少年。”

“縣里比贏了，最低也是正九品的官身，往后各州還要再比，名次往前排一排，官職只會更高。”

“這對你們這些老百姓家的孩子來說，真是一步登天的機會。”

“日子定在一個月后，咱們振威武館分到五個名額。”趙山河看向李長庚，眼神里帶著點點撥的意思，“我特意跟你說一聲，這機會得抓住，武部里有宮內(nèi)不輕易外傳的秘籍，對咱們武者來說，這是最直接能摸到好功法的路子。”

“你也知道，往后想練更深的功夫，要么入大宗門看人家臉色，要么就得沾朝廷的光，尋常武館哪有那么多門路？”

趙山河捻著胡須，語氣帶著幾分凝重：“目前能定下的三人。”

“是你七師兄柳無眉、二師姐穆容雪，還有八師兄秦問天。”

“他們?nèi)藰豆υ缫盐彘T精通，穩(wěn)穩(wěn)站在先天境，便是你如今練的‘碎岳手’，也都把‘裂石’悟透了，算是館里年輕一輩的頂尖人物。”

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掃過演武場的方向，語氣沉了沉：“剩下兩個名額，我最低也得要先天境的。”

“若沒這等修為，去了楚舉武部的比試，怕不是去爭名次，是去遭人屠戮的。”

趙山河轉(zhuǎn)頭看向李長庚，眉頭微蹙，終是嘆了口氣：“你……罷了，修行時日還是太短，要不然這名額里，本也該有你一個的。”

“可惜了……”趙山河望著院外沉沉的夜色，聲音里帶著點說不清的悵然，“沒了那攪動天地的風云，便是潛龍在淵，也沒法借勢而起啊。”

他指尖無意識地叩著石桌，發(fā)出“篤篤”的輕響，像是在敲打著某種未說出口的遺憾。

“柳無眉他們幾個，樁功扎實，技藝也到了火候，可終究少了點破局的銳氣。”

“這楚舉武部本是場大風，能借著這股風飛起來的，才能真正成器。”

夜風穿過回廊，吹得燈籠輕輕搖晃。

李長庚望著掌門鬢角的霜色，忽然明白過來。

許是姐姐走了的緣故，掌門瞧著他孤零零一人，竟多說了這許多話，那聲嘆息里，竟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愧疚，像是覺得沒能給這對剛安穩(wěn)下來的姐弟更多護持。

趙山河似也察覺到自己失了態(tài)，抬手揉了揉眉心，擺了擺手：“天色不晚了，回去休息吧，明日還得練拳。”

說罷，便轉(zhuǎn)身負手離去，玄色勁裝的背影在月色里拉得很長，腳步比來時慢了些。

掌門的話像顆石子，在李長庚心里蕩開層層漣漪。

時勢造英雄，這話他前一世聽富商們酒桌上說過無數(shù)次，那時他年過半數(shù)，早沒了少年意，只當是戲言，如今才品出其中分量。

如今他孑然一身，姐姐去了仙途，再沒什么可牽絆的。

這楚舉武部，于別人是機會，于他，是必須抓住的繩索。

沒了風云，龍難騰飛？那他就自己做那陣起于青萍之末的風。

先天境又如何？五門樁功精通又如何？他李長庚能三日成土元樁，半日悟碎岳手，未必不能在一個月內(nèi)再進一步。

正九品的官身，宮內(nèi)秘籍，珍稀藥寶……

這些不僅是前程，更是能讓他在這世道站穩(wěn)腳跟的底氣，是將來能堂堂正正站在姐姐面前的踮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