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晚，武館內院的單間里靜悄悄的，只有窗欞透進的月光，在地上鋪了層薄薄的銀霜。

李長庚窩在床頭，借著這點微光，能看清身側姐姐的睡顏。

李樵月大概是累極了，眉頭舒展著，沒了白日里那點揮之不去的緊繃。

她側身睡著，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呼吸勻凈得像山間的溪流，偶爾會輕輕動一下，像是夢到了什么安穩的事。

蓋在身上的舊棉被被她往肩頭攏了攏，露出的手腕細瘦，卻比前幾日多了點血色。

等屋內徹底歸于沉寂，連姐姐翻身的動靜都沒了，李長庚才緩緩抬起手，掌心朝下，心念微動。

一抹瑩光悄然亮起，那株寸許高的小樹苗從他掌心浮現，葉片上的光澤比前幾日更溫潤了些，像浸過晨露的翡翠。

他屏息凝神，細細打量枝頭。

就在最頂端的那根細枝上，頂著個米粒大小的花苞，裹得緊緊的，透著點淡淡的粉，像是誰用胭脂輕輕點了一下，藏在葉片間，不細看幾乎發現不了。

李長庚指尖懸在半空，沒敢碰，眼里卻泛起些微瀾。

前一世，他守著這株樹苗多年，精血耗盡，最后也只勉強孕育出一枚【百世果】。

可這一世，不過短短幾日，竟有了這般動靜，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摩挲著掌心殘留的溫涼，心頭暗忖：“這般長勢，怕是再有半年功夫，就能真正開花了……難道，真是這武道樁功的緣故？”

樁功滋養氣血，氣血反哺樹苗，倒像是冥冥中形成了循環。

屋外頭忽然傳來極輕的響動，像是風吹動落葉擦過窗沿，卻在這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李長庚心頭猛地一跳，瞬間屏住呼吸。

緊接著，一道細若蚊蚋的聲音穿透窗紙，精準地鉆進他耳中，帶著種熟悉的清冷質感，正是那日云瑤仙師在演武場用過的傳話術。

“李長庚。”

李長庚渾身一震，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是那位清虛門的仙師。

他下意識轉頭看了眼身側的姐姐，李樵月睡得正沉，長長的睫毛在月光下投出安穩的弧度。

那傳話術本就只針對他一人，聲音細若游絲，自然不會驚擾到她。

李長庚松了口氣，好在這間內院單間比先前的偏房寬敞不少，借著月光悄悄挪下床，腳下的布鞋踩在地面上，沒發出半點聲音。

放輕動作繞過床腳，盡量遠離姐姐的睡處，才輕輕拉開房門。

晚風帶著夜露的涼意撲面而來，他定了定神，抬步朝外走去。

剛轉過回廊，就見月光下立著兩道身影。

趙山河依舊是那身玄色勁裝，負手站在老槐樹下，眉頭微蹙不知在想什么。

云瑤仙師則一襲月白裙衫，靜立在旁，裙角被夜風吹得輕輕揚起，周身那股清冷氣息在夜色里愈發明顯。

李長庚心頭一凜，雖猜不透這二位為何三更半夜在此等候，但還是快步上前，躬身行禮：“弟子李長庚，見過掌門，見過云瑤仙師。”

趙山河在一旁捻著胡須，臉色瞧著有些不自在，像是有話難說。

倒是云瑤仙師率先開口，聲音在夜里清冽如冰泉，沒有半分繞彎子：“李長庚，今夜尋你，是為你姐姐李樵月之事。”

她抬眼看向李長庚，目光平靜無波：“先前我便留意到她，頭頂隱有仙光流轉，約莫五寸長短，絕非凡俗，應是真靈根無疑。”

“至于具體屬何種屬性，還需帶回宗門，在冊錄法器上一測便知。”

李長庚聞言心頭猛地一沉，腳步都頓了半分。

云瑤仙師繼續道：“你該知曉，地黔聯盟近日也在擇選仙苗。”

“我清虛門與其他幾大宗門此行下山，便是要趕在他們之前，將靈根出眾者納入門下。”

見李長庚眉頭緊鎖，面露難色，她又補充道：“以李樵月的資質，便是入了地黔聯盟，也難有大作為。”

“那聯盟不過是幾個筑基期修士湊成的松散團體，而我清虛門，便是門中長老，修為最低也在筑基五層以上。”

“兩者相較，猶如蜉蝣仰望青天，沒有半分可比性。”

李長庚站在原地，指尖微微發緊，心里卻已清明。

關于清虛門的威名，他前一世便有所聞，那是真正能與天爭命的頂尖仙門，云瑤所言句句屬實，并無半分夸大。

而地黔聯盟，他也略有耳聞，雖也算修仙勢力，門中確有仙人修士，可終究只是幾個筑基初期修士湊成的松散聯盟。

論底蘊、論功法、論資源，與傳承千年的清虛門比起來，就像溪流遇上江海，根本不在一個層面。

清虛門光是長老便最低是筑基五層，地黔聯盟的掌事者，怕是也未必能及得上。

更重要的是，李長庚清楚自己此刻的斤兩。

以趙山河和云瑤仙師的實力，若真要強行將姐姐帶走，他根本無力阻攔，甚至連反抗的余地都沒有。

如今他們肯這般耐著性子與他說透，無非是因為他在姐姐心中的分量。

只要他松口，姐姐或許便會愿意隨云瑤仙師離去。

夜風卷著槐樹葉沙沙作響，李長庚望著云瑤仙師那雙清冷的眸子，忽然明白了。

心中苦澀，卻也得笑臉迎上。

這不是商量，而是一種變相的告知，也是一種基于他與姐姐情誼的“尊重”。

李長庚在心里將利弊權衡得清清楚楚，姐姐若能入清虛門，那便是踏上了一條真正能擺脫凡俗桎梏的仙途，遠比留在武館或是被地黔聯盟選中要光明得多。

他沒有任何理由去阻攔。

想通這些，抬頭看向云瑤仙師，語氣平靜卻帶著篤定：“仙師所言極是，此事關乎姐姐的未來，我沒有異議。”

“只是此事需得跟她好好說通，明一早我便與姐姐談談，不知仙師歸返宗門的日子是否緊迫？”

云瑤仙師見他松口，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快，面上卻依舊維持著清冷：“你能想明白最好。”

“明日一天時間足夠了，后日清晨，我便要啟程回山。”

趙山河在一旁聽著，捻須的手頓了頓，臉上露出幾分釋然的笑意，顯然是松了口氣。

……

翌日，天剛蒙蒙亮，窗紙還泛著青灰色，李樵月就已經起身忙活開了。

她蹲在灶臺前添柴，火光映得側臉暖融融的，額前碎發被熱氣熏得微微卷曲，沾著細密的汗珠。

見李長庚醒了，她麻利地從灶膛里掏出個烤得焦黃的紅薯，用布巾裹著遞過來，指尖被燙得輕輕甩了甩，臉上卻笑盈盈的：“剛烤好的，還熱乎呢，快趁熱吃。”

李長庚望著她忙碌的身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喉頭發緊。

姐姐總這樣，什么好東西都先想著他，哪怕是個紅薯，也要挑最飽滿的那個烤給他。

李長庚接過紅薯，暖意順著掌心漫開，終究還是開了口，聲音有些發澀：“姐，若是你我二人，非要分開一段時日……”

話音未落，李樵月正往鍋里添水的動作猛地一頓，銅瓢“哐當”一聲撞在鍋沿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她的袖口。

她倏地回頭，眼里滿是驚慌，手里的銅瓢都顧不上放，快步走到李長庚面前，手緊緊攥著他的胳膊，指節泛白：“阿弟，你想啥呢？”

她眉頭擰得緊緊的，聲音帶著急意：“咱姐弟倆好不容易在這兒安穩下來，往后就在武館好好過日子，分什么開？”

李長庚看著她焦急的模樣，心里更不是滋味，卻還是硬著頭皮繼續說：“不是別的事。”

“是……是姐姐你若有真靈根，有仙人想收你為徒，去仙門修行……”

李樵月越聽越不對勁，以往弟弟說話向來干脆，哪會這般吞吞吐吐？

她猛地打斷他，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就算有真靈根，就算有仙人來請，我也不去！”

她抬手抹了把臉頰，眼里泛起紅意：“阿弟，你忘了破廟里的日子了？”

“咱姐弟倆從出生起就沒分開過，往后也得守在一起。”

“我去什么仙門？留在這兒看著你練拳、進內院，比啥都強！”

李長庚深吸一口氣，知道不能再瞞，便將昨夜云瑤仙師的話和盤托出：“姐，那位云瑤仙師是清虛門的仙人，她說你頭頂有五寸仙光，是真靈根，資質極好。”

“清虛門是頂尖仙門，比地黔聯盟強太多，去了那兒，你能學真本事，才不算虛擲了靈根，浪費了這般好資質……”

李長庚望著姐姐的眼睛，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幾分懇切：“那位仙師后日一早就得回宗門，特意來問你愿不愿意同去。”

“我知道你心里記掛著我，可這般仙緣難得，一旦錯過了，這輩子怕是再沒機會踏上這條路，豈不辜負了你的好資質？”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跳了兩下，映著李樵月震驚的臉，她被這話砸得頭嗡嗡響，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來。

活了十六年，從記事起就在為一口吃食奔波，破廟里熬過寒冬，屋檐下討過殘羹，何曾想過“真靈根”“修仙”這些話本里的字眼會落在自己身上？

尤其那句“修仙界都罕見”，聽著就跟說書先生胡謅的熱鬧似的，可心里頭卻莫名發緊。

但李長庚望著她的眼神太實了，那眼里的懇切不像作假，倒讓她心里那點荒唐感漸漸淡了，生出幾分連自己都不信的疑竇。

難不成，自己這勞碌命里，真藏著這么一段仙緣？

“姐。”李長庚見她愣著，又低低說了句，“我還是盼著你跟仙師走。”

李樵月心口猛地一沉，像是墜了塊濕泥。

縱是這等天上掉下來的機緣，一想到“仙凡路隔”四個字，就覺得堵得喘不上氣。

她打小聽多了這類傳聞。

鄰村老王家的小子被仙師挑走那年，全村都道是祖墳冒了青煙，可后來呢？

老王兩口子病死在炕上，靈前連張黃紙都沒等來。

有人說修仙修的是無情道，凡間親緣本就是拖累，修著修著，自然就淡了、忘了。

她怕。

怕自己進了那云霧繚繞的山門，日子久了，真就把這些年的相依為命拋在腦后。

忘了破廟里分著吃的那半塊凍硬的窩頭，忘了弟弟被人打腫的臉，忘了此刻攥著衣角的手有多抖。

若是連阿弟都能忘，她還算什么姐姐？

灶膛里的火星“噼啪”爆了聲，映得李樵月臉色發白。

她別過臉，抬手胡亂抹了把眼角，腕子上那道洗不掉的燙傷疤，在火光里格外清晰。

李樵月正眼看向他，語氣里帶著一股近乎固執的執拗，像是打定了主意再難動搖：“阿弟，這事我不能依你。”

李長庚瞧著姐姐這副模樣，心里像被鈍器碾過似的疼。

可他能有什么辦法？云瑤仙師話里的分量，他聽得明明白白。

商量不過是體面話，先禮后兵，是他以往用慣的手段。

更何況，以仙門爭逐的性子，她若沒能將這真靈根收入門下，十有八九不會甘心讓別家撿了去。

畢竟放著如此資質的仙苗落入對手宗門，無異于給自己添堵。

這其中的暗手，對于他們姐弟倆而言，無疑就是只能閉著眼等死，半點反抗的余地都沒有，全憑對方一句話定生死。

他不能賭。

哪怕云瑤仙師此刻語氣平和，趙山河也始終帶著幾分客氣，可這世上最不能賭的，就是仙人心性。

萬一那點“十有八九”的可能真落在頭上，他和姐姐這點凡俗血肉，連讓人動怒的資格都沒有。

與其拿姐弟倆的性命去碰那虛無縹緲的“善意”，不如順著對方的意。

至少這樣，姐姐還有條光明大道可走。

李長庚喉結滾動，艱難吐出幾個字：“仙人之心……不可猜……大勢不可違。”

李樵月本就通透，一聽便知這話里的分量。

若真有轉圜的余地，阿弟斷不會這般決絕，定是那邊給的壓力重得喘不過氣。

心猛地一軟，先前那點執拗瞬間散了，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氣，半晌，才低低應了一聲：“……我知道了。”

“你今日多陪陪我……”

“好。”

……

“我要走了。”

“往后在武館里，練拳別太拼命，夜里冷了記得添被子，飯食得按時吃，別總啃干硬的餅子……”

“還有等我在那邊站穩了腳，會想辦法捎信回來的。”

“你要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