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道勛帶來的那匣內(nèi)庫珍藥，被李倓命張承恩仔細(xì)收好，卻一口未動。

高力士的“關(guān)懷”如同一根無形的繩索，勒在他的脖頸上，提醒著他一舉一動都可能招致滅頂之災(zāi)。

百孫院西側(cè)這座三進(jìn)的院落，在連綿的陰雨過后，終于迎來了短暫的放晴。

陽光透過窗欞，在光潔的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驅(qū)不散空氣里彌漫的沉重與陰冷。

李倓依舊“病”著。

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正堂西側(cè)的暖閣里，裹著錦裘，對著棋盤枯坐，或翻閱些無關(guān)緊要的雜書。

臉色依舊蒼白，偶爾幾聲壓抑的低咳，將一個失意、病弱、安分守己的皇孫形象扮演得惟妙惟肖。

只是那雙偶爾抬起、掃過庭院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帶著審視與算計。

張承恩這幾日明顯消瘦了，眼下的烏青昭示著他的殫精竭慮。

他像個最不起眼的影子，在院中各處無聲地穿行，打掃、傳話、安排膳食，一切都如常進(jìn)行。

只是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他的目光會飛快地在那些沉默勞作的低等宦官和仆役身上掠過，如同尋找獵物的鼴鼠。

暖閣內(nèi)，炭盆燒得正旺，驅(qū)散著初春的寒意。

李倓執(zhí)著一枚白玉棋子，看似專注地盯著棋盤上錯落的黑白子，實則心神早已飛遠(yuǎn)。

“如何了？”他落下一子，聲音低沉，幾不可聞。

侍立一旁的張承恩立刻湊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回殿下，奴婢這幾日留心觀察，又借著安排灑掃、領(lǐng)用物什的由頭，旁敲側(cè)擊地打聽了一番。

院里的人，除去院使派來的那幾個眼皮子活絡(luò)的，還有負(fù)責(zé)采買、通傳的，剩下真正做粗使活計的，攏共不過十一二人。”

李倓的手指在光滑的棋子上摩挲，沒有抬眼：“接著說。”

“這十一二人里，”張承恩咽了口唾沫，聲音更輕，“有四個是跟著院使從宮里撥來的老人，油滑得很，怕是專盯著咱們這院的。

剩下的，多是些無根無基、或是犯了小錯被罰過來的。

奴婢挑中了三個，覺得或許可用。”

“哦？哪三個？”李倓終于抬起眼皮，目光平靜地看向張承恩。

“一個是管后園花木的老宦官，姓陳，都叫他陳老倌，快六十了，耳背得厲害，腿腳也不甚利索。

是早年伺候過一位早夭小郡主的舊人，后來那郡主沒了，他就被發(fā)落到百孫院，干了二十多年雜役。

平日沉默寡言，只與花木打交道，幾乎不與外人來往。

院里的人嫌他老朽無用，也懶得理會他。”張承恩快速說道。

李倓微微頷首。

老邁、耳背、被遺忘，這意味著監(jiān)視的視線會忽略他，也意味著他可能對現(xiàn)狀充滿怨懟，渴望一點改變或倚靠。

“第二個，是個負(fù)責(zé)漿洗的粗使小宦官，名叫小豆子，看著也就十二三歲，瘦得跟麻桿似的。

是去年關(guān)中大旱時，家里實在活不下去，被爹娘凈了身賣進(jìn)宮的。

分到百孫院才幾個月，笨手笨腳，常被管事的責(zé)罵，同住的也欺負(fù)他。

奴婢看他…眼神怯生生的，但干活還算實在。”張承恩繼續(xù)道。

年幼、被欺凌、無依無靠。

這是最容易在絕望中抓住救命稻草的類型，稚嫩也意味著可塑性高，但同樣意味著風(fēng)險，容易露怯，容易被人套話。

“第三個呢？”

“第三個…是個在廚下打雜、劈柴燒火的啞奴。”張承恩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確定，“只知道是隴右來的，叫什么沒人清楚，都叫他‘啞巴柴’，力氣卻極大。

有人說他是天生啞巴，不過也有人說是得罪了原先的主家，被毒啞了發(fā)賣為奴，輾轉(zhuǎn)進(jìn)了百孫院。

性子極悶，一天也比劃不了半個字，除了劈柴燒火，就是縮在柴房角落發(fā)呆。

院里的人都當(dāng)他是個活物件，沒人愿意搭理。”

啞巴，無法言語，意味著幾乎不可能泄露秘密，天生的缺陷，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屏障。

力氣極大更是意外之喜。

不堪的過往，這樣的人，沉默的皮囊下往往藏著一團(tuán)火焰，就像是一頭餓狼，在困境中偽裝自己，搖尾乞憐，像……一只狗一樣。

李倓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精光。

“好。”李倓只吐出一個字，指尖在棋盤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fā)出清脆的微響。

“這三個人…陳老倌、小豆子、啞巴柴。”李倓沉吟思索，“想辦法，找一些合適的緣由讓我見他們一面。

陳老倌……就說我大病不好，精神不振，惟愿后園那株小梧桐樹不錯的，讓他搬到我院角暖廊下。

小豆子，調(diào)來負(fù)責(zé)我院內(nèi)漿洗，就說原先那個手腳不干凈。

至于啞巴柴……”他又沉吟片刻，“找個由頭，就說我要在院后墻根下搭個新的柴棚，專供我院燒用。活計，就交給他一人。”

張承恩輕輕點頭，還是殿下心思縝密，由頭找的很合理。

“殿下…要不要借著由頭，把啞巴柴也調(diào)進(jìn)院中？也好保護(hù)殿下您的安全……”

“不行。”李倓打斷他，語氣淡漠卻不容置疑，“啞巴柴長的魁梧高大，力氣又極大，若是調(diào)入院內(nèi)，很容易讓楊國忠以豢養(yǎng)啞奴死士為由頭攻訐我，甚至為此牽連阿爺。”

聽聞自己的提議可能會害了殿下，甚至還會牽連太子殿下，張承恩頓時惶恐，面露驚懼，不停的磕頭謝罪道：“殿下，是奴婢愚蠢，差點害了您，奴婢罪該萬死。”

“起來吧。”李倓輕聲道，他看得出張承恩對這件事的擔(dān)心和驚慌，所以開口安慰道，“他們?nèi)硕荚谧畈黄鹧鄣慕锹洌龅囊彩亲畈黄鹧鄣幕钣嫛?

陳老倌侍弄花草，小豆子浣洗衣物，啞巴柴劈柴搭棚，哪一件不是他們分內(nèi)之事？

只要你的由頭找得自然，動作放得平常，沒人會在意這些‘廢物’被挪去了哪里。

記住，越是尋常，越是不起眼，才越安全，另外我的私產(chǎn)去上下打點，買通宦官，不要小氣了。”

張承恩看著殿下平靜無波的臉，那份隱藏在病弱表象下的冷酷決斷讓他脊背發(fā)涼。

他用力點頭：“是，奴婢明白了，奴婢定會尋個最妥當(dāng)?shù)臅r機(jī)，做得滴水不漏！”

就在這時，暖閣外傳來一陣刻意拔高的、帶著幾分輕浮的笑語聲。

“喲！這不是三弟的院子嗎？

聽說三弟前些日子在皇祖父面前慷慨陳詞，風(fēng)頭無兩，怎么這幾日倒靜悄悄的了，莫不是真被一場小小風(fēng)寒給撂倒了？”

話音未落，門簾就被一只戴著玉扳指的手毫不客氣地掀開了。

一個身著華貴寶藍(lán)色圓領(lǐng)錦袍、頭戴金冠、面皮白凈、眉眼間帶著幾分驕矜之氣的青年，搖著一柄泥金折扇，大搖大擺地走了進(jìn)來。

身后跟著兩個同樣衣著光鮮、面帶諂笑的隨從。

來人正是榮王李琬（玄宗第十八子）的長子，奉化郡王李僩(同現(xiàn)音)。

論輩分，他與李倓同是皇孫，但因其父榮王頗得玄宗喜愛，李僩在百孫院里一向趾高氣揚，尤其看不起太子一系處境尷尬的皇子皇孫。

張承恩臉色一變，連忙躬身行禮：“奴婢見過奉化郡王殿下。”

李倓眼皮都沒抬一下，依舊盯著棋盤，只是握著棋子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jié)泛白。

他的記憶中，這個李僩和他父親榮王可都是楊國忠的人，背靠著楊國忠，又得玄宗圣寵，日子過得滋潤著呢。

而李僩此來，肯定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的，更絕非探病，想來就是替楊國忠或他背后其他勢力來試探、奚落自己的馬前卒！

李僩見李倓不理他，臉上掛著的假笑更盛，幾步走到軟榻前，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李倓“病弱”的模樣，嘖嘖兩聲：“嘖嘖嘖，瞧瞧咱們建寧王，這才幾日不見，怎地憔悴成這般模樣了？

那日興慶宮里，三弟你可是威風(fēng)得很吶，指著安郡王的鼻子罵，連皇祖父都敢頂撞，那份膽氣，為兄我可是佩服得緊啊！”

他語帶嘲諷，句句戳心。

李倓緩緩抬起頭，臉上擠出一絲虛弱的笑容，聲音有氣無力：“原來是奉化兄長。

咳咳…小弟偶感風(fēng)寒，未能遠(yuǎn)迎，兄長恕罪。

前日之事是小弟年輕氣盛，酒后失言，已受皇祖父責(zé)罰，正閉門思過，實在…實在慚愧。”

他刻意示弱，將姿態(tài)放得極低。

他要面對的不僅僅是眼前的李僩，而是背后的楊國忠，若是被他們抓到把柄，只怕阿爺太子李亨和整個太子一系的處境都會更加艱難。

“思過？是該好好思過！”李僩用折扇敲了敲手心，拖長了調(diào)子，“安郡王是什么人，那是皇祖父最信任的國之柱石，為我大唐鎮(zhèn)守北疆，勞苦功高，豈是你一個深居后院的皇孫能妄加評議的？

楊右相說得對，你這番舉動，分明就是受了小人挑唆，存心要離間君臣，攪亂朝綱！”他毫不客氣地將楊國忠扣的帽子又砸了過來，目光咄咄逼人。

暖閣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張承恩緊張得手心全是汗，低著頭不敢看。

李倓藏在錦裘下的手死死攥緊，胸中氣血翻騰，恨不得一拳砸爛李僩那張趾高氣揚，令人作嘔的臉。

不跟狗一般見識，不跟狗一般見識！李倓只能如此在心里撫慰自己的憤怒情緒。

他知道，此刻任何一絲怒意，都可能成為對方攻擊的借口，甚至傳到高力士、楊國忠乃至玄宗的耳中！

他強行壓下翻涌的沖動，臉上的笑容更加卑微，甚至帶上了一絲惶恐：“兄長教訓(xùn)得是，咳咳…是小弟糊涂，受人蠱惑，鑄成大錯，小弟現(xiàn)在真的是悔之晚矣……”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看著慘兮兮的。

張承恩連忙上前拍背順氣，急聲道：“殿下！殿下您保重啊！”

李僩看著李倓咳得死去活來的狼狽樣子，眼中閃過一絲不屑和快意，仿佛踩死了一只礙眼的蟲子。

他嫌惡地后退一步，用折扇掩了掩口鼻：“行了行了！病成這樣就好好躺著！皇祖父仁慈，念你是孫兒輩，才只讓你閉門思過。

若是換了旁人…哼！”他冷哼一聲，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東宮’方向，“三弟，聽為兄一句勸，安分守己，好好養(yǎng)你的病！別再給你阿爺…惹是生非了！”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格外重。

“是…是…小弟謹(jǐn)記兄長教誨。”李倓咳得氣息奄奄，勉強應(yīng)道，眼神渙散，仿佛隨時會暈厥過去。

李僩達(dá)到了羞辱和警告的目的，看著李倓這副窩囊廢的樣子，心中更是得意。

他撣了撣并不存在的灰塵，對身后隨從道：“走吧，這病氣重的，可別沾染了咱們。”說罷，帶著一臉鄙夷的笑容，搖著扇子揚長而去。

直到李僩一行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院外，李倓那劇烈的咳嗽才戛然而止。

他猛地直起身，方才那病弱不堪、惶恐卑微的神色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眼睛卻冰冷，如淵深不見底。

“殿下，您消消氣，別氣壞了身子……”張承恩看著李倓瞬間的轉(zhuǎn)變，著實嚇了一跳。

他強行咽下，聲音嘶啞低沉：“看到了嗎？承恩？”

“在這百孫院里…不，在這整個長安…”

“沒有力量…”

“連一條仗勢欺人的狗，都能騎在你頭上作威作福。”

張承恩也是神情氣憤，此刻李倓受辱比他受辱更令他氣憤。

李倓緩緩收回目光，隨之的是面對困境的無奈。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張承恩，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淡漠，卻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起來吧，去辦你的事，盡快把我說的安排好……明白了嗎？”

張承恩猛地抬起頭，對上李倓那雙毫無波瀾、卻蘊含著恐怖意志的眼睛。

他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聲音帶著豁出去的決絕：

“是！奴婢…明白！定不負(fù)殿下所托！”

李倓不再言語，重新靠回軟枕，閉上了眼睛。

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蒼白而沉靜的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于深邃的陰影之中。

百孫院的平靜之下，暗流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