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室微光
- 從建寧王李倓開始再造盛唐
- 新春茶
- 3698字
- 2025-07-01 09:46:05
一夜過去。
李倓斜倚在正堂西側暖閣的軟榻上,身上裹著厚厚的錦裘,膝上攤著一卷《孫子兵法》,目光卻透過半開的支摘窗,落在庭院里被雨水打得噼啪作響的青石板上。
那灘刺目的血漬早已被張承恩帶著小宦官們仔細清洗干凈,不留一絲痕跡,仿佛那日瀕死的掙扎和絕望的決斷從未發生。
只是胸腔深處隱隱的悶痛和喉間殘留的淡淡腥氣,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現實的殘酷。
張承恩輕手輕腳地進來,捧著一碗熱氣騰騰、散發著濃郁苦味的藥湯。
“殿下,該用藥了。太醫署新開的方子,說是固本培元,疏解郁結。”他的聲音帶著小心,眼神里藏著深深的憂慮。
昨夜殿下的眼神,冰冷銳利得讓他心驚肉跳。
李倓收回目光,面無表情地接過藥碗。
滾燙的陶碗灼著掌心,濃烈的藥味直沖鼻腔,他沒有任何猶豫,仰頭,一飲而盡。
苦澀的液體如同燒紅的刀子,從喉嚨一直灼燒到胃里,帶來一陣劇烈的痙攣。
他緊緊抿著唇,強壓下翻騰的嘔意,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苦……”他嘶啞地吐出一個字,聲音里聽不出情緒。
“奴婢這就去取蜜餞!”張承恩連忙道。
“不必。”李倓擺擺手,將空碗遞還給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外間……可有什么動靜?”他問得隨意,仿佛只是病中無聊的探詢。
張承恩將碗交給身后的小宦官,壓低聲音道:“回殿下,廣平王殿下又遣人送了些上好的高麗參和燕窩來,囑咐您好生休養。另外……詹事府那邊,似乎有些不安穩。”
“哦?”李倓眉梢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說具體些。”
“奴婢也是聽送東西來的小黃門悄悄提了一句,”張承恩湊得更近些,聲音壓得如同蚊蚋,“說是楊右相的人,這兩日在詹事府進進出出,像是在查問些什么……具體查什么,那小黃門也不清楚,只說太子宅里幾位屬官臉色都不太好看。”
李倓的心沉了下去。
楊國忠果然動手了,借著原主在興慶宮那番“狂言”,開始向太子發難。
目標很明確,就是要打擊太子李亨的威信,尋找構陷的由頭。
詹事府是東宮最重要的屬官機構,如今情況特殊,太子在十王宅的府邸便代替了東宮,不過詹事府還是有的。
查詹事府,就是在查太子,原主的沖動,成了楊國忠撬動東宮根基的楔子。
“知道了。”李倓的聲音依舊平淡,放在錦裘下的手卻悄然攥緊。
一股冰冷的憤怒和更深的無力感交織升騰。
太子自身難保,他這個“罪魁禍首”之一的建寧王,處境只會更加險惡。
在這百孫院里,他的一舉一動,恐怕都落在有心人眼中。
“殿下……”張承恩看著李倓愈發蒼白的臉色,欲言又止。
“還有事?”李倓抬眼看他。
“是……是安中官來了。”張承恩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就在院門外候著,說是奉了高將軍之命,前來探視殿下病情。”
安中官?
高力士的心腹宦官安道勛?
李倓眼神一凝。
高力士,這位侍奉玄宗皇帝超過四十年的老宦官,權勢熏天,雖不及李林甫、楊國忠那般跋扈于朝堂,但其對皇帝的影響力,以及對內廷信息的掌控,無人能及。
他是玄宗的影子,是這座龐大帝國最深處那根敏感的神經,他派心腹來探視自己這個剛被皇帝申斥的皇孫?
是單純的關懷?還是玄宗的授意,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閉門思過”了?亦或是……高力士本人嗅到了什么不尋常的氣息?
李倓腦中念頭飛轉。
原主記憶中,高力士對皇孫們,尤其是太子一系的皇子皇孫,態度一直比較微妙。
既保持著老宦官應有的恭謹,又保持著相當的距離,絕不輕易卷入皇子們的紛爭。
此次主動派人來,絕不尋常!
“請。”
李倓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氣息顯得更加虛弱,“扶我起來,更衣。”
片刻后,暖閣的門簾被輕輕掀起。
一個約莫四十許、面白無須、身形微胖、穿著深緋色宦官常服的男子走了進來。
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恭謹和關切,笑容和煦,眼神卻如同古井深潭,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波瀾。
正是內侍省少監,高力士最信任的干將之一,安道勛。
“奴婢安道勛,奉高將軍之命,特來問建寧王安。”安道勛規規矩矩地躬身行禮,聲音溫和圓潤。
高力士手下的人一向守規矩,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的,讓人挑不到什么毛病。
“有勞安中官,有勞高將軍掛念。”李倓在張承恩的攙扶下,勉強坐直了些,聲音刻意帶著病后的虛弱沙啞,“小王偶染風寒,驚動高將軍,實在惶恐。”
“殿下言重了。”
安道勛直起身,目光飛快地在李倓臉上掃過,那蒼白的臉色、微微凹陷的眼眶和刻意流露的疲憊,似乎讓他很滿意。
他走近兩步,語氣更加懇切:“高將軍聽聞殿下昨日在興慶宮受了些委屈,又兼風寒侵體,心中甚是掛念。
特命奴婢送來些內庫珍藏的藥材,都是補氣安神的上品。”
他側身示意,身后跟著的小宦官立刻捧上一個精致的紫檀木匣。
“高將軍厚恩,小王感激涕零。”李倓做出感動的樣子,微微欠身。
“只是小王年輕氣盛,言語無狀,觸怒圣顏,實乃咎由自取。
如今閉門思過,只盼早日養好身子,再向祖父皇帝請罪。”
他將姿態放得極低,言語間充滿自責和悔意。
“殿下能這般想,高將軍知道了,定感欣慰。”安道勛臉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語氣更加溫和,“陛下……其實心中還是念著殿下的。
只是殿下那番話,當著安郡王的面……唉,陛下也是難做啊。”
他嘆了口氣,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高將軍讓奴婢轉告殿下,養病期間,務必靜心休養,勿要再勞神傷思。外間風風雨雨,自有陛下圣心獨斷。”
“外間風雨?”李倓心頭警鈴大作,面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迷茫,“安中官是說……”
“哦,沒什么,沒什么。”安道勛立刻擺擺手,笑容依舊,“只是些朝堂上的瑣事,與殿下無干。
高將軍的意思是,殿下眼下最要緊的是養好身子骨。
陛下……終究是疼愛孫兒的。”
他這話看似寬慰,實則暗含敲打,“外間風雨”顯然是指楊國忠借機攻訐東宮之事。
而“與殿下無干”是警告他不要再生事端。
“陛下疼愛孫兒”則點明一切都在皇帝掌控之中,讓他安分守己。
“多謝高將軍提點。”李倓垂下眼簾,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冷光,聲音愈發恭順,“小王明白,定當謹遵高將軍教誨,安心靜養,絕不再給祖父皇帝添憂。”
“如此甚好。”安道勛似乎達到了目的,笑容更加真誠了幾分,“殿下好生將養,奴婢這就回去向高將軍復命了。”
他又行了一禮,便帶著小宦官告退。
暖閣內再次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一分秋雨一分寒,乍冷的寒意讓李倓更加難受。
張承恩看著自家殿下在安道勛走后瞬間冷下來的臉色,大氣也不敢出。
李倓靠在軟枕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錦裘光滑的緞面。
高力士的“關懷”,如同一盆冰冷的雪水,徹底澆熄了他心中剛剛燃起的那點躁動。
老宦官敏銳得像狐貍,他派安道勛來,名為探視送藥,實則是警告和監視!
“勿要再勞神傷思”
“外間風雨自有陛下圣心獨斷”
這是在明確地告訴他:小子,安分點!你和你爹那點事,皇帝都知道!別再惹麻煩,也別想有什么小動作!老老實實在這百孫院里當你的病弱皇孫!
一股巨大的、無形的壓力,如同這百孫院高聳的圍墻,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被關在精致鳥籠里的雀鳥,籠外是磨刀霍霍的屠夫,籠內是虎視眈眈的看守,而他的翅膀卻如此孱弱無力。
原主的記憶里,這百孫院看似平靜,實則處處都是眼線。
院使、內侍、甚至一些不起眼的灑掃仆役,背后都可能牽扯著不同的勢力,皇帝的、太子的、楊國忠的、甚至……安祿山的!
他在這里的一舉一動,恐怕都難逃有心人的耳目,若說什么心腹,怕也只是這張承恩一人而已。
想要在這重重監視之下做些什么,簡直是癡人說夢。
絕望的陰影再次如潮水般涌來,比前幾日更加濃重。
他猛地咳嗽起來,張承恩嚇得連忙上前為他拍背順氣。
“殿下!殿下您別急!太醫說了,您這病最忌憂思啊!”
李倓咳得滿臉通紅,好不容易才平息下來,喘息著靠在軟枕上,細細思索起來。
他此刻需要的是能信得過的人,需要培養自己的心腹,不僅僅是在這百孫院的方寸之地,更是在整個長安,整個大唐。
“承恩……”李倓的聲音依舊嘶啞,卻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意味。
“奴婢在!”張承恩連忙應道。
“這院子里的宦官、仆役……你熟悉多少?”李倓的聲音壓得很低,目光銳利,“我要知道,他們每個人的來歷,性情,平日里都和哪些外院的人來往,尤其是那些沉默寡言、不引人注意,或者是身世可憐、無依無靠的。”
張承恩愣了一下,對上李倓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心頭猛地一跳。
他瞬間明白了殿下想做什么,這念頭太過大膽,太過危險,一旦泄露,就是滅頂之災。
冷汗瞬間浸濕了他的后背。
他看著殿下蒼白臉上那不容置疑的神色,知道自己別無他法。
“殿下……”張承恩的聲音有些發顫,但還是咬著牙,同樣壓低了聲音,“奴婢……奴婢盡力去辦!定當小心再小心!”
“很好。”李倓緩緩閉上眼睛,仿佛耗盡了力氣,“去吧,記住,一點一點來,像清掃這院中落葉一樣,莫要驚起塵埃。”
“是!”張承恩躬身,腳步有些虛浮地退了出去。
暖閣內,只剩下李倓一人。
窗外的雨聲似乎更大了,噼啪作響,敲打著屋檐,也敲打著他緊繃的神經。
他重新睜開眼,目光落在案幾上那卷攤開的《孫子兵法》上。
書頁被風吹動,恰好翻到《用間篇》:
“故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于眾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驗于度,必取于人,知敵之情者也。”
知敵之情……必取于人!
李倓伸出冰涼的手指,緩緩撫過那冰冷的字跡。
在這座名為“百孫院”的金絲鳥籠里,一場無聲的、危險的暗戰,伴隨著長安城連綿的冷雨,悄然拉開了序幕。
他要做的,不再是堂皇進諫的皇子,而是潛伏于陰影中的獵人,在這片被無數目光注視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地布下第一枚屬于自己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