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葬禮在三天后舉行,低調得近乎沉默。
地點選在一個遠離城市喧囂、開滿白色小雛菊的山坡。
遵照她的遺愿,沒有訃告,沒有媒體,只有療護中心的幾位醫護人員、那位老園丁、江臨,以及聞訊匆匆趕來的、林晚遠在千里之外、面容哀戚的父母。
棺木是樸素的木色,覆蓋著花園里剪下的新鮮草葉和她畫冊封面上的那朵蒲公英標本。
江臨一身黑衣,站在人群最前方,像一棵沉默的樹。
他沒有流淚,只是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神卻異常沉靜,仿佛將所有的驚濤駭浪都封存在了那片平靜的深海之下。
他親自捧著一小抔濕潤的泥土,覆蓋在棺木上,泥土里混著幾顆羽衣甘藍的種子——那是他昨天深夜,獨自在那個月光下的角落里挖出來的。
他相信,她會在另一個世界,看到它們開花。
葬禮結束后,林晚的父母,一對樸實而悲傷的中年夫婦,將一個用素色布包裹著的、厚厚的硬皮本子交到了江臨手里。
女人的眼睛紅腫,聲音哽咽:“這是晚晚…最后的日子…偷偷畫的…她說…是給你的。”
江臨的手微微顫抖著接過。
布包沉甸甸的,帶著紙張特有的分量和一種說不出的溫度。
回到那個空曠得令人窒息的公寓,江臨將自己關在書房里。
窗外是城市璀璨卻冰冷的燈火。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打開了布包。
里面是一本簇新的速寫本。封面是空白的。
他翻開第一頁。
呼吸瞬間停滯。
紙上是用炭筆和鉛筆快速勾勒的線條,筆觸流暢,帶著一種捕捉瞬間的生動。
畫的是他。
不是海報上光芒萬丈的江臨。
不是鏡頭前完美無缺的江臨。
是圖書館里,他隔著書架縫隙偷看她時,微微出神的側臉。
眼神里帶著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好奇與一絲茫然。
光線在他輪廓邊緣暈開,柔和得不可思議。
第二頁:海邊,他單膝跪在她輪椅前,用身體為她擋風。狂風卷起他的頭發和衣角,側臉線條緊繃,眼神專注而擔憂地望向她。背景是翻滾咆哮的巨浪,更凸顯了他守護姿態的笨拙與堅定。
第三頁:深夜的花園角落,月光下,他蹲在地上,沾滿泥土的手正極其小心地捧著那個鋁箔紙包裹的時間膠囊,準備埋入土坑。帽檐下露出的半張臉,寫滿了近乎神圣的虔誠與專注。
第四頁:餛飩攤昏黃的燈光下,他拉下半邊口罩,正笨拙而緊張地將吹涼的餛飩喂到她嘴邊。額角有汗,眉頭因為擔憂而微蹙,眼神卻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第五頁:病房里,他趴在床邊睡著了,臉頰壓著她的枕頭,一只手還緊緊握著她的手。清晨微光勾勒出他疲憊憔悴的輪廓,下巴的胡茬清晰可見,睡夢中眉頭依舊沒有舒展。那是他毫無防備、最真實也最脆弱的模樣。
一頁,又一頁。
圖書館塵埃里的偷看,花園里遞書簽時指尖的猶豫,海邊懷抱她時緊繃的手臂線條,午夜影院黑暗中他緊張捏著爆米花的手指關節,甚至是他掌心那道暗紅色傷疤的特寫……
沒有一張是完美的。
有些線條潦草,有些甚至只勾勒了局部。
但每一筆都精準地捕捉到了他卸下所有明星光環后,最真實、最不加掩飾的瞬間:他的疲憊、他的笨拙、他的擔憂、他的虔誠、他的溫柔、他的脆弱、他眼中只屬于她的光芒……
這是一本關于“江臨”的肖像集。
一個剝離了所有浮華與偽裝,只剩下最本真靈魂的江臨。
一個只存在于林晚眼中的江臨。
最后一頁,沒有完成。
只有幾筆模糊的線條,勾勒出一個低垂的頭顱輪廓,似乎正靠近什么。旁邊用極輕的鉛筆寫著幾個小字,字跡有些虛浮,卻清晰:
“想…畫下…這個吻…”
江臨的視線瞬間被淚水徹底模糊。
巨大的酸楚與無法言喻的柔情像海嘯般將他淹沒。
他緊緊攥著那本速寫本,指節發白,仿佛要將它融入自己的骨血。
這是她留給他的最后、也是最珍貴的遺產——她看見的他,她珍視的他,那個最真實的他。
幾天后,當江臨還沉浸在巨大的悲傷和對這本速寫本的珍視中時,一場由他經紀人王莉親手策劃的風暴,毫無征兆地席卷了網絡。
熱搜爆了:
#江臨林晚重逢即訣別
#頂流深情守護絕癥初戀
#江臨速寫集淚崩
配圖是幾張精心挑選的速寫本照片:圖書館偷看的側影、海邊擋風的守護、病房緊握的手……以及最后一頁那未完成的吻和那行小字。
照片顯然是用手機翻拍的,角度刻意營造出一種偷窺感和煽情氛圍。
通稿寫得極盡渲染之能事:
“獨家曝光!頂流江臨痛失所愛!女方林晚竟是他失散多年的中學同學!兩人多年后于療養院重逢,舊情復燃,奈何天意弄人,重逢即訣別!江臨隱瞞身份,化身普通護工,深情陪伴愛人走完生命最后一程!這本飽含血淚的速寫集,記錄了他不為人知的深情與脆弱,看哭了所有人!”
“據悉,林晚是江臨學生時代暗戀的白月光,因家庭變故轉學后杳無音信。命運弄人,當兩人在療養院認出彼此時,林晚已身患絕癥。江臨不顧事業,推掉所有工作,隱瞞身份守護在側,只為完成初戀最后的心愿。這份跨越生死的初戀,令人肝腸寸斷!”
評論區徹底淪陷:
“我的天!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江臨那段時間消失!”
“重逢即訣別…太虐了!哭死我了!”
“速寫集里江臨的眼神…破碎感絕了!原來頂流也有這么脆弱深情的時刻!”
“林晚小姐姐好可憐…但也算在最后得到了真愛…”
“江臨太男人了!重情重義!路轉粉!”
“經紀公司終于做人了!這個故事比之前那些惡意揣測好一萬倍!”
王莉的電話打了進來,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亢奮和一絲邀功的意味:“江臨!看到了嗎?風向徹底逆轉了!現在全網都在心疼你,贊美你的深情!你的形象前所未有的正面!那幾個擱置的大牌代言都主動找回來了!股價也在漲!這本速寫集簡直是天賜的禮物!我已經讓人聯系最好的出版社,馬上出精裝版!名字我都想好了,《遲到的吻》!絕對爆……”
“誰讓你動的?!”江臨的聲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亞寒流,瞬間凍結了王莉所有的興奮。那是一種她從未聽過的、帶著毀滅性怒火的平靜。
“什…什么?”王莉愣住了。
“誰允許你翻我的東西?誰允許你拍照?誰允許你編造這些惡心的故事?!”江臨一字一句,像淬了冰的刀子,“同學?重逢?舊情復燃?王莉,你為了流量和利益,連死人都不放過?!”
“江臨!你冷靜點!”王莉的聲音也尖銳起來,“我這是在幫你!是在止損!是在最大化你的利益!那個故事怎么了?多完美!多深情!總比你之前和一個身份不明的絕癥病人扯不清強一萬倍!觀眾就吃這套!你現在需要的是同情分和深情人設!……”
“閉嘴。”江臨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瞬間讓王莉噤聲。
電話那頭死一般的寂靜。
江臨的目光落在書桌上攤開的速寫本上,落在林晚筆下那個真實的自己身上。
又看向屏幕上那些被精心編排、用來煽情和消費的“故事”。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惡心、憤怒和悲涼的無力感攫住了他。
他想起林晚最后清澈的眼睛,想起她說的“我的星星只是要換個地方閃耀了”,想起她留給他的這本記錄真實的禮物。
而王莉和這個世界,卻用最虛假、最庸俗的劇本,玷污了這份純粹。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恢復了那種深海般的平靜,卻帶著最終決斷的力量:
“王莉,聽著。”
“第一,立刻、馬上,撤掉所有熱搜,刪除所有通稿。全網道歉,聲明那些照片是未經允許的偷拍,所謂‘重逢故事’是惡意編造。”
“第二,終止我們之間所有的經紀合約。現在,立刻。”
“第三,那本速寫集,”他的手指輕輕拂過紙頁上自己疲憊的睡顏,“永遠不會出版。它是我的,也只屬于我和她。誰敢碰,我告到誰傾家蕩產。”
“江臨!你瘋了?!你知道這要賠多少錢嗎?!你知道這會對你的前途造成……”王莉的聲音充滿了驚恐和難以置信。
“我的前途?”江臨輕輕打斷她,嘴角扯起一個冰冷而嘲弄的弧度,目光卻投向窗外沉沉的夜空,仿佛在尋找那顆已經換了地方閃耀的星星,“從今以后,它只由我自己定義。帶著你那些骯臟的劇本,滾出我的世界。”
他不再給對方任何咆哮的機會,干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并將王莉以及所有相關號碼拉黑。
房間里恢復了死寂。巨大的疲憊感席卷而來,但心中那股被謊言激起的怒火,卻漸漸被一種更深沉的平靜取代。
他走到窗邊,看著腳下繁華而虛假的城市燈火。
手機還在不斷震動,無數的電話和信息涌入,來自媒體、合作方、瘋狂的粉絲……他看了一眼,直接關機。
世界終于清凈了。
他回到書桌前,重新打開那本速寫本,翻到最后一頁,那未完成的吻和那句“想…畫下…這個吻…”。他拿起一支鉛筆,極其緩慢地、珍重地,在那模糊的輪廓旁,畫下了一朵小小的、盛開的羽衣甘藍。
紫紅色的葉子,在粗糙的紙頁上,頑強地綻放著。
然后,他合上速寫本,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
幾天后,江臨工作室發布了一則極其簡短的聲明:
“江臨先生已終止與原經紀人王莉女士的所有合作。此前網絡流傳關于江臨先生與林晚女士關系的所謂‘故事’純屬捏造,系王莉女士個人行為,已嚴重侵害江臨先生及逝者林晚女士名譽。江臨先生對此深表憤怒與痛心,并保留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懇請公眾尊重逝者,勿信謠勿傳謠。江臨先生需要時間處理私人事務,暫別公眾視野。”
聲明發出后,江臨如同人間蒸發。
只有靜安療護中心花園里那個最偏僻的角落,偶爾會有一個穿著普通、戴著帽子口罩的身影出現。
他會在那塊埋著種子和時間膠囊的地磚旁,靜靜地站上一會兒,或是蹲下身,清理掉周圍的雜草。
冬雪飄落,覆蓋了角落,一片潔白。那株羽衣甘藍的種子在深深的泥土下,無聲地蟄伏著。
江臨站在窗前,看著漫天飛雪。公寓里,那本樸素的《角落里的微光——林晚的植物筆記》靜靜躺在陽光里。他手里握著一個小小的U盤——那是林晚父母在葬禮后悄悄給他的另一份“遺物”,他們說,晚晚交代,只有在她離開后,才能交給他。
他還沒有勇氣打開。
但他知道,無論U盤里是什么,無論未來還有多少風雪,他都會走下去。帶著她教會他看塵埃的眼睛,聽濤聲的耳朵,種下種子的手,畫下微光的心,和那碗人間煙火氣的味道。
像那棵在冰雪下等待春天的羽衣甘藍。
等待開花。
等待未來某一天,將那些角落里的微光,交給真正懂得它們的讀者。
窗外,雪落無聲。世界在寂靜中,孕育著新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