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玉牌的余溫還在掌心殘留，那“墜龍嶺”三個字卻像燒紅的烙鐵，燙穿了墨塵眼底深潭的冰層，激蕩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漣漪。

機會。

通往更廣闊獵場的唯一窄門。

石室的門在孫瘸子倒退著離開后沉重合攏，隔絕了礦坑永不止息的呻吟。

墨塵指腹摩挲著光滑的玉牌邊緣，冰涼的觸感壓下爐壁裂痕處傳來的、因這意外消息而加劇的隱痛。

他需要“柴”，更優質的“柴”。

這礦坑的污泥里，或許還能淘出點有用的沙金。

“傳令。”墨塵的聲音不高，穿透厚重的石門，清晰地落在門外侍立的孫瘸子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腥味，“三日之后，閻羅殿前空地，礦區內部選拔。凡煉氣三層以上礦奴、守衛，皆可參與。優勝者三人，得我舉薦，赴青陽宗登仙試煉。”

門外的孫瘸子身體猛地一繃，呼吸都窒了片刻。

登仙試煉？！

總管竟要拿出名額給礦坑里的人？

這消息比趙閻羅的死訊更讓人心驚肉跳。

他不敢多問一個字，只把腰彎得更低，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是！屬下立刻去辦！保證讓所有人都知道總管的恩典！”

恩典？

墨塵嘴角掠過一絲極淡的弧度，冰冷如刀鋒刮過石面。

他需要的，是能幫他探路、攪局、甚至修補爐鼎的“種子”。

消息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間在黑獄礦坑的每一個角落炸開滔天巨浪。

“聽說了嗎？！總管大人開恩了！要選人去參加仙門試煉！”

“真的假的？！登仙試煉？！那…那不是一步登天？”

“煉氣三層以上…唉，老子才二層…”

“做夢去吧！就算夠格，也輪不到你這挖礦的泥腿子！肯定是那些守衛老爺們的！”

“那可不一定！總管說了，礦奴也能參加！新規矩你忘了？總管說話算話！”

“算話？嘿嘿，名額就三個！等著看吧，閻羅殿前，怕不是又要血流成河…”

礦奴聚居的狹窄石洞里，豆子激動地抓住旁邊一個枯瘦老礦奴的胳膊，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哭腔：“老陳頭！聽見沒！墨…總管大人！他給咱們機會了！”

老陳頭渾濁的眼睛里也燃起一絲微弱的光，隨即又黯淡下去。

他拍拍豆子的手背，聲音沙啞：“娃啊…那是仙緣…是拿命去爭的東西…咱們…能活命就謝天謝地了…”

守衛們駐扎的稍寬敞些的洞窟里，氣氛則更加微妙。

幾個原火煞衛湊在一起，臉上混雜著興奮、貪婪和深深的忌憚。

“屠老大！機會啊！”一個尖嘴猴腮的守衛對著一個坐在石墩上、體格壯碩如熊羆的漢子諂媚道，“您煉氣五層的修為，在這礦坑除了總管大人，還有誰是您對手？這名額，板上釘釘是您的！”

那被稱為屠剛的漢子，正是原守衛中的一個小隊長。

他敞著胸膛，露出巖石般虬結的肌肉和幾道猙獰的舊疤，聞言只是從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聲。

蒲扇般的大手捏得指節咔吧作響，甕聲道：“哼！算他墨塵識相！知道這礦坑里誰拳頭硬！老子早他媽受夠這鬼地方了！”

他眼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貪婪和一絲對墨塵那恐怖實力的殘余畏懼。

而在礦坑最深處、靠近廢棄礦道的一個陰暗潮濕角落里，一個身影蜷縮在石壁下。

她穿著和其他礦奴一樣破爛的麻衣，身形單薄，長發胡亂地挽著，沾滿了礦塵。

與其他礦奴的麻木或激動不同，她只是安靜地抱著膝蓋，下巴抵在膝蓋上，露出的半張臉沾滿污跡，唯有一雙眼睛異常明亮，像沉在寒潭底的黑曜石，穿透礦坑的污濁，看向閻羅殿的方向。

那眼神里沒有渴望，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空洞的平靜，仿佛周遭的喧囂都與她無關。

偶爾有巡邏守衛的燈光掃過她所在的角落，那燈光似乎都畏懼她身上那股無形的冷寂，匆匆移開。

她叫蘇婉。

沒人知道她從哪里來，也沒人敢輕易靠近她。

只有幾個老礦奴私下里嚼舌根，說她能看見不干凈的東西，在煞氣最濃的地方待上一天也安然無恙。

三日之期，轉瞬即逝。

閻羅殿前的空地再次被黑壓壓的人群填滿。

空氣里彌漫著汗臭、血腥殘留的銹味，以及一種名為“希望”的、滾燙而危險的躁動。

高臺上，墨塵依舊一身玄衣，端坐于那張象征著礦坑最高權力的獸皮座椅上。

他身形挺拔，面容在幾盞懸掛的礦燈搖曳光線下顯得愈發冷峻，深潭般的眸子緩緩掃視下方，如同鷹隼俯瞰躁動的獸群。

那目光所及之處，喧嘩聲浪如同被無形的寒流凍結，瞬間低伏下去。

孫瘸子跛著腿，在高臺邊緣扯著嗓子宣布規則，聲音因緊張和用力而有些變調：“選拔規則！總管大人親定！第一關，測修為！煉氣三層以下者，自行退出！妄圖蒙混者，斬！”

人群一陣騷動，夾雜著失望的嘆息和幾聲壓抑的咒罵。

一些修為不足的礦奴和守衛垂頭喪氣地擠出人群。

“第二關，測本事！”孫瘸子指著空地中央臨時豎起的一排粗大石柱，“看到那些柱子了嗎？柱子之間，掛上了沾著黑狗血的荊棘網！網眼只容一人側身！一炷香之內，從這頭穿到那頭，身上被荊棘刮破皮肉超過三道者，淘汰！被網纏住脫不了身者，淘汰！中途掉下石柱摔傷者，活該！”

這規則一出，人群嘩然！

“這…這怎么過？那荊棘網看著就瘆人！”

“黑狗血…是辟邪的吧？難道里面還有名堂？”

“媽的，這是玩命啊！”

“怕死就別上！名額就三個！”

墨塵面無表情地看著下方。

他的目的很明確。

礦坑里，光有修為不夠，需要的是在逼仄、危險、充滿不祥的環境下，依然能快速反應、靈活移動的本事。

這關，是為那個叫林風的小子準備的。

幾天前，他就“看”到了。

在礦奴搬運礦石的隊伍里，一個瘦小的身影如同穿花蝴蝶，總能險之又險地避開滾落的碎石和監工抽來的鞭影，動作快得留下殘影，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韻律感。

那身法，絕非普通《游身步》可比。

“開始！”孫瘸子點燃了插在香爐里的長香。

數十道身影爭先恐后地撲向石柱陣。

慘叫聲、荊棘撕裂布帛和皮肉的悶響、怒罵聲瞬間響起！

“啊！我的胳膊！”

“操！這網會動？！”

“滾開！別擋老子道！”

混亂中，一個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正是那個叫林風的年輕礦奴。

他身形瘦削，穿著打滿補丁的礦奴服，臉上還帶著稚氣未脫的緊張。

但當他沖入石柱陣的瞬間，整個人氣質陡變！

他的動作沒有絲毫多余，每一次擰身、滑步、騰挪，都如同計算好的精妙舞蹈，在粗糲的石柱間、在掛滿鋒利倒刺和腥臭黑狗血的荊棘網中，靈巧地穿梭！

那荊棘網仿佛活物般試圖纏繞他，卻總在即將觸及時被他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滑開。

他像一縷沒有實質的風，在死亡的縫隙中游走。

幾個試圖使絆子、把他撞向荊棘網的守衛，反而被他借力輕巧帶過，狼狽地自己撞上了網子，發出凄厲的慘叫。

高臺上，墨塵的指尖在冰冷的獸皮扶手上輕輕點了一下。

爐火在意識深處極其微弱地波動了一絲，如同嗅到一絲清甜氣息的微風。

林風…身法天賦卓絕，靈魂氣息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未被污染過的單純渴望。

很好。

一枚輕巧、鋒利、容易掌控的探路棋子。

一炷香燃盡。

石柱陣如同修羅場，哀嚎遍地。

荊棘網上掛滿了布條和血珠，石柱下躺著好幾個被纏住或摔傷的倒霉蛋。

最終只有不到十人成功通過，個個帶傷，狼狽不堪。

林風是唯一一個身上只有幾道淺淺血痕的。

他站在終點，胸口劇烈起伏，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蒼白和一絲難以置信的激動，下意識地望向高臺。

墨塵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冰冷，卻讓林風渾身一顫，立刻低下頭去。

“廢物！”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在成功者中響起。

屠剛赤裸著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舊傷疤，幾道新鮮的荊棘劃痕正滲出血珠，更添幾分兇悍。

他像頭被激怒的暴熊，狠狠一腳踹開擋在他前面一個還在呻吟的礦奴，大步走到空地中央，對著高臺方向抱拳，甕聲甕氣，聲音里帶著刻意壓制的桀驁：“總管大人！這種小孩子的把戲，測不出真本事！要選能打能殺的，還得靠拳頭說話！請總管準許俺屠剛，挑戰所有通過第二關的！”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目光聚焦在屠剛那鐵塔般的身軀上，又敬畏地瞟向高臺。

屠剛的兇名在礦坑守衛里僅次于趙閻羅，煉氣五層的《磐石訣》修為，讓他擁有堪比妖獸的體魄和蠻力。

墨塵看著屠剛眼中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貪婪和對力量毫不掩飾的渴望，還有那深藏眼底、對自己這個新任總管的一絲不服。

他需要一條兇猛的、能攪動水潭的惡犬。

爐火在他意識深處躁動了一下，對屠剛那充滿力量的血肉和靈魂散發出一種清晰的“食欲”。

“準。”墨塵的聲音平淡無波。

空地中央瞬間清出一片更大的區域。

屠剛如同戰神般矗立，獰笑著對著那不到十個通過荊棘網的“幸存者”勾了勾手指：“一起上吧！省得老子一個個收拾！”

那幾人臉色煞白，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都閃過懼意。

但登仙試煉的誘惑壓倒了恐懼。

“媽的！拼了！”

“他就一個人！上！”

幾人怒吼著，同時撲向屠剛！

刀光、拳影、甚至還有人甩出了淬毒的飛鏢！

屠剛狂笑一聲，不閃不避！

他渾身肌肉猛地賁張，皮膚瞬間泛起一層巖石般的灰白色光澤！

“磐石護體！”

鐺！鐺！噗！

刀砍在他手臂上，只留下淺淺白痕！

飛鏢扎在他肩頭，竟被堅韌的皮肉卡住！

一個守衛的拳頭砸在他胸口，如同砸在鐵砧上，反而震得自己指骨碎裂！

“滾！”屠剛一聲暴喝，蒲扇般的大手閃電般探出，抓住一個礦奴的脖子，像拎小雞一樣將他整個人掄了起來，狠狠砸向另一個撲來的守衛！

“砰！”兩人慘叫著滾作一團。

緊接著，屠剛如同人形兇獸沖入人群，拳腳大開大合，毫無章法，卻帶著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

《磐石訣》賦予他堅不可摧的防御和摧枯拉朽的攻擊！

“咔嚓！”一個守衛的手臂被硬生生折斷。

“噗！”另一個礦奴被一腳踹中胸口，噴著血倒飛出去。

場面完全是一邊倒的碾壓！

慘叫聲、骨骼碎裂聲不絕于耳！

僅僅幾個呼吸，除了屠剛還站著，其他挑戰者全都躺在地上呻吟翻滾，失去了戰斗力。

屠剛環顧四周，如同得勝的將軍。

他狠狠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拍打著巖石般堅實的胸膛，對著高臺吼道：“總管！如何？這礦坑里，除了您，還有誰配得上這名額？”

他眼中閃爍著赤裸裸的邀功和權欲。

墨塵看著他，深潭般的眼底沒有任何贊許，只有冰冷的評估。

力量足夠，貪婪足夠，野心足夠。

一把好用的刀，一塊足夠分量的“柴”。

他微微頷首。

就在這時，人群邊緣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

“她…她怎么也來了？”

“蘇婉？她湊什么熱鬧？”

“她好像…也通過了第一關？煉氣三層？什么時候…”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縫隙。

那個蜷縮在角落的蘇婉，不知何時已站到了空地邊緣。

她依舊低著頭，長發遮住了大半張臉，破爛的麻衣裹著單薄的身軀，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她似乎完全無視了空地中央屠剛造成的血腥場面，也無視了周圍驚疑不定的目光，只是沉默地走向那片剛剛經歷完混戰的區域。

“喂！小娘皮！滾遠點！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一個被屠剛打傷的守衛躺在地上，忍著痛罵道。

蘇婉腳步未停。

“找死嗎？”屠剛也皺起濃眉，不耐煩地看向這個瘦弱得不像話的女人。

蘇婉走到了空地中央，那片剛剛混戰過的區域。

地上還有未干的血跡，空氣里彌漫著血腥和煞氣。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沒有看屠剛，也沒有看高臺，只是平靜地掃過四周。

嗡——

墨塵的意識深處，那口一直燃燒的因果爐，第一次產生了劇烈的震動！

不是爐壁裂痕的疼痛，而是一種強烈的、帶著渴望的共鳴！

爐壁上赤金色的火焰猛地竄高，光芒大盛。

爐火核心處那些哀嚎的怨魂面孔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壓制，瞬間安靜了許多！

爐火傳遞來一種清晰無比的意念——純凈！

堅韌！

如同黑暗中一塊無瑕的美玉，能撫平躁動，甚至彌合裂痕！

墨塵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

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帶著審視和一絲無法言喻的探究，落在那張沾滿污跡、卻難掩其下蒼白清麗輪廓的臉上。

蘇婉…神魂異常堅韌純凈？

能抵抗低階陰魂？

身世成謎…

蘇婉似乎感受到了那來自高臺的、如同實質般的目光。

她緩緩轉動視線，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平靜無波地迎上了墨塵深潭般的雙眼。

沒有畏懼，沒有討好，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

仿佛在說：我來了。

“你…”屠剛被這無視徹底激怒，剛想上前。

“夠了。”墨塵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凍結一切的寒意，瞬間壓下了屠剛的怒火和全場的騷動。

他緩緩站起身，玄衣在礦燈下流淌著幽暗的光澤，身形挺拔如孤峰。

目光掃過全場，在狼狽卻眼神晶亮的林風身上、在兇悍如熊滿身煞氣的屠剛身上、最后在那片血腥空地中央、如同獨立于污濁之外的一株幽蓮般的蘇婉身上，一一停頓。

“人選已定。”墨塵的聲音清晰地在死寂的空地上回蕩，帶著最終裁決的冰冷重量。

“林風，為總管親隨，隨侍左右。”

林風瘦小的身體猛地一顫。

巨大的驚喜沖擊著他。

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激動得語無倫次：“謝…謝總管大人！林風…林風愿為總管赴湯蹈火！”

自由！

總管親隨！

這是他做夢都不敢想的！

墨塵的目光移向屠剛：“屠剛，擢升為礦區守衛副統領，總管以下，諸事皆可過問。”

屠剛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狂喜！

副統領！

權柄！

他猛地單膝跪地，抱拳吼道：“屬下屠剛！謝總管提拔！定為總管效死！肝腦涂地！”

雖然沒能直接拿到名額，但這實權位置，正是他夢寐以求的！

對墨塵那一絲不服，暫時被巨大的利益沖淡。

最后，墨塵的目光落在那片空地中央，那個單薄沉默的身影上。

爐火的渴望在他意識深處無聲地嘶鳴。

他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蘇婉。亦隨行試煉。”

沒有解釋，沒有理由。

如同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人群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最終的結果驚得說不出話。

那個古怪的、能看見臟東西的蘇婉？

她憑什么？

但無人敢質疑總管冰冷的決定。

蘇婉靜靜地站在那里，長發遮住了她的表情。

聽到自己的名字，她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點了一下頭。

仿佛這關乎仙緣、關乎無數人生死的名額，于她而言，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墨塵宣布完，不再看任何人，轉身，玄衣身影消失在閻羅殿厚重的陰影里。

石門外，只留下三個被選中的人：狂喜的林風，志得意滿的屠剛，以及陰影中，沉默得如同一個謎的蘇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