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時節,大觀園內銀裝素裹。
陳安生入住鹿鳴閣已有半月余,卻鮮少與園中眾人往來。
不知是賈母、賈政暗中叮囑,還是因男女有別之故,這位“林公子”的院落總是格外清凈,
唯有晨起時的誦書聲與夜半的燈火,暗示著主人的勤勉。
起初,園中姊妹們對這位突然出現的“林表哥”頗感好奇。
探春曾借著送梅花的名義來過一次,卻見陳安生案頭堆滿典籍,連抬頭寒暄的工夫都欠奉;
惜春遠遠望見過他在雪中練劍的身影,劍氣縱橫間竟有幾分沙場肅殺之氣,與她想象中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大相徑庭。
直到年關將近,這份刻意的疏離才漸漸消融。
那日大雪初霽,陳安生踏著積雪往瀟湘館送還批注完的《楚辭》,恰逢寶玉領著眾姊妹在蘆雪庵聯詩。
遠遠望見他的身影,寶釵笑著招手:“林表哥來得正好,我們這兒正缺個裁判呢。”
黛玉從暖閣里探出身來,懷中抱著手爐,鼻尖凍得微紅:“長生哥哥若嫌吵,我讓紫鵑另備了茶在瀟湘館。”
陳安生站在梅樹下,肩上落著零星花瓣。
這半月來他雖閉門苦讀,實則對園中動靜了如指掌。
王熙鳳派人盯梢的婆子,寶玉每日來瀟湘館的時辰,乃至黛玉每晚會讀什么書,錦瑟都一一稟報過。
“既然趕上了,豈有推辭之理。”他拂去袖上雪粒,笑得溫潤如玉。
寶釵敏銳地注意到,當陳安生接過黛玉遞來的暖爐時,兩人的指尖在銅套上輕輕一碰,又迅速分開。
而素來不喜與人接觸的黛玉,竟沒有立即取出帕子擦拭手指。
正月里的寒風卷著細雪,掠過榮國府的飛檐翹角。
這一日陳安生站在鹿鳴閣的窗前,望著府中上下忙碌的景象,
工匠們搭彩棚、掛燈籠,丫鬟仆婦們捧著錦緞金器穿梭如織,連素日憊懶的賈璉都親自督造省親別院。
“公子,老太太傳話,請您明日過府一敘。”錦瑟捧著燙金請帖進來,眉間卻帶著憂色。
陳安生接過帖子,指尖觸到上面精致的鳳紋浮雕。
這是賈府特制的請柬,專為元春省親所用。
他嘴角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這群人恐怕還不知道,這場看似榮耀的省親,實則是新帝為賈府埋下的催命符。
次日清晨,陳安生穿過張燈結彩的穿堂。
廊下新換的茜紗宮燈上,皆貼著“萬福金安”的灑金箋,連石階縫隙都掃得纖塵不染。
“林賢侄來得正好。”賈政難得露出笑容,“娘娘省親的章程,還要請你參詳。”
陳安生接過禮單,只見上面羅列著:
沉香木雕鳳凰展翅屏風十二扇
赤金累絲嵌寶香爐九對
御賜云錦百匹
這些逾制的物件,每一樣都足以成為僭越的罪證。
他抬眼看向興致勃勃的賈政,忽然明白為何林如海臨終前說“賈府氣數已盡”。
元宵前夜,賈母設宴款待眾親眷。
陳安生作為“林家表親”列席,正坐在黛玉對面。
“聽說省親別院題匾時,寶玉連作三首都不合娘娘心意。”王夫人笑著給陳安生斟酒,“到底比不得林公子才學。”
陳安生舉杯的手微微一頓。
他注意到黛玉聞言蹙眉,而薛姨媽眼中閃過一絲嫉恨。
這座花團錦簇的府邸里,每個人都戴著精心雕琢的面具。
突然,外頭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賈璉慌張入內,在賈政耳邊低語幾句。
只見賈政臉色驟變,手中銀箸當啷落地。
“夏太監傳旨,明日省親...改由西華門入宮!”
席間霎時死寂。
陳安生心中雪亮:西華門素來是罪臣家眷入宮的通道,新帝此舉,分明是在敲打賈府。
宴后,陳安生故意繞道梨香院。
月光下,他果然看見寶玉獨自在梅樹下發呆,腳邊散落著幾頁詩稿。
“二爺在為匾額犯愁?”陳安生拾起一張寫著“天仙寶境”的宣紙。
寶玉苦笑:“我原想題'省親別墅',可璉二哥說太過樸素...”話音未落,忽見陳安生蘸墨揮毫,寫下“鳳藻宮“三字。
鐵畫銀鉤的筆跡,竟與元春家書上的字跡有七分相似。
“這...”寶玉愕然。
“娘娘在宮中謹言慎行,最忌張揚。”陳安生意味深長,“二爺不妨想想,為何偏偏此時省親?”
一陣寒風掠過,梅枝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寶玉如遭雷擊,手中的詩稿隨風飄遠,那上面涂改最多的,正是“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這等粉飾太平的句子。
陳安生暗嘆搖頭,俯身拾起沾污的詩稿,指尖撫過那些涂改的痕跡。
半年來在陳閣老身邊耳濡目染,他早已看透這“省親盛事”背后的政治算計,新帝登基不久,急需彰顯仁孝;
賈府圣眷正濃,恰可作個表率;而元春,不過是枚被精心擺放的棋子。
“二爺可知...”他抖落稿上雪水,“去年冬天,京郊凍死多少佃戶?”
寶玉茫然搖頭。
他每日所見,不過是姐妹們新制的胭脂,丫鬟們斗草的笑語,最憂心的不過是父親查問功課。
梅香暗涌,陳安生的聲音輕得像在自語:“我見過餓殍滿地,見過賣兒鬻女。”
他忽然指向遠處隱約可見的省親別墅,“那樣的金堆玉砌,底下埋著多少民脂民膏?”
一片梅花落在寶玉肩頭,他卻渾然不覺。
這位富貴閑人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筆下那些風花雪月的詩句,在真實的人間疾苦面前何等蒼白。
“長生兄...”寶玉喉頭發緊,“你究竟想說什么?”
陳安生將詩稿還給他,目光卻望向皇宮方向:“娘娘此刻,怕比誰都明白'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滋味。”
他望著寶玉茫然的神情,心中百轉千回。
想起《石頭記》中元春的判詞——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
這位素未謀面的賢德妃,此刻正在深宮中獨自承受著怎樣的煎熬?
“二爺。”陳安生終是放緩了語氣,抬手拂去寶玉肩頭的落梅,“我不過是想說,娘娘在宮中不易,咱們這些做兄弟的,總該多體諒些。”
雪越下越大,漸漸覆蓋了方才飄落的詩稿。
寶玉低頭看著手中被雪水暈染的墨跡,那些華麗辭藻此刻顯得如此空洞。
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襲人悄悄接濟的那個凍僵的小丫頭。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榮國府的高墻外,還有人會為一口熱飯哭得撕心裂肺。
“長生兄見識不凡。”寶玉苦笑,“倒顯得我終日只知吟風弄月...”
陳安生搖搖頭:“二爺心性質樸,原比那些汲汲營營之輩強過百倍。”
他頓了頓,終究忍不住提點,“只是這世間疾苦,有時也該看一看。”
遠處傳來丫鬟們尋人的呼喚。
陳安生望見黛玉撐著油紙傘往這邊來,素白的斗篷在雪中宛如一朵將謝的梅花。
他突然想起判詞里“三春爭及初春景”的讖語,眼前這個冰雪聰明的姑娘,又何嘗不是被困在命運的羅網中?
“改日再與二爺細聊。”陳安生拱手作別,轉身時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
他知道,有些劫數終究避不開,就像那判詞所言“虎兕相逢大夢歸”。
但至少在這一刻,他希望能在這位純良公子心里種下一顆種子。
寶玉呆立雪中,看著陳安生漸行漸遠的背影。
恍惚間,他仿佛看見無數畫面在雪幕中閃現:元春在宮燈下獨自垂淚,榮國府的牌匾在烈火中轟然墜落...
“寶二爺怎么站在雪地里?”黛玉的傘輕輕遮過他頭頂,目光確是望向走遠的陳安生。
寶玉猛地回神,卻發現那些可怕的幻象都已消散。
唯有手中的詩稿,不知何時已被他攥成了一團。
雪又下了起來,漸漸模糊了三人的身影。
一個站在梅樹下沉思,一個朝著鹿鳴閣走去。
大觀園的鐘聲悠悠傳來,像是在為這個搖搖欲墜的盛世敲響警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