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閣內,陳安生獨坐燈下,案頭攤開的《石頭記》摘抄正翻至“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一節。
窗外隱約傳來絲竹管弦之聲,夾雜著遠處丫鬟小廝的傳呼聲明日賈元春歸省,整個大觀園燈火輝煌,唯有他這院落清冷如常。
指尖劃過書頁上“奢華過費”四字,陳安生眸光微沉。
這段看似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盛事,實則暗藏殺機。他忽然想起書中另一個相似的場景。
襲人歸家奔喪。
當日襲人母親病重,王夫人恩準其回家探視,不僅賞了體面衣裳,還特意吩咐鳳姐安排車馬。
賈府上下對區區一個丫鬟如此厚待,表面看是主仆情深,實則暗藏玄機。
陳安生蘸墨批注:“襲人省親,乃民間版元春歸省。賈府待襲人之厚,恰如皇室待元春之隆。”
書頁翻動,停在“賈元春才選鳳藻宮”一節。
陳安生眉頭緊蹙:元春晉封賢德妃的時機實在蹊蹺。
秦可卿雖已在明面上暴斃歸去,賈珍大辦喪儀,用的竟是親王規制的檣木棺材。
北靜王親臨路祭,還將御賜的鹡鸰香串贈予寶玉。
這些逾越禮制的舉動,落在新帝眼中,無異于結黨營私的鐵證。
“晉升非恩,實為試探。”陳安生筆鋒凌厲,“新帝此舉,一為安撫舊臣,二為考驗賈家站隊。”
忽然,遠處好像傳來隱隱的啜泣聲。
這不合時宜的悲音,與滿園喜慶格格不入。
陳安生擱下狼毫筆,窗外的雪光映得他眉目如霜。
墨汁在宣紙上緩緩暈開,恰似他心中逐漸清晰的朝堂棋局。
“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他輕聲念著元春的泣訴,突然冷笑出聲。
什么賢德妃晉封,什么天恩浩蕩,不過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離間計。
新帝將元春捧上高位,就是要看賈家如何選擇。
若賈政識趣疏遠北靜王,元春便是維系皇恩的紐帶;若賈家繼續與北靜王暗通款曲...
銅鏡中映出陳安生冷峻的面容。
他想起北靜王水溶那雙永遠含笑的眼睛,想起那日自己為救阿姊引其寧府賞梅威懾天香樓時,這位王爺出人意料的配合。
當時只道是黛玉暗中周旋之功,如今想來,恐怕早在那時,自己就成了北靜王棋局上的一枚閑子。
“公子。”錦瑟無聲地出現,遞上一封火漆密信,“金陵新來的。”
信紙展開,是阿姊歪歪扭扭的字跡:“...秦姑娘病愈,我們住在棲霞山下的莊子里...”
陳安生指尖一顫——棲霞山,正是北靜王別院所在。
他忽然明白陳閣老當日那句諱莫如深的評價:“水溶此人,最善養棋。”
窗外梅枝不堪積雪,咔嚓一聲斷裂。
陳安生望向皇宮方向,仿佛看見元春正戴著沉重的鳳冠,在深宮中獨自咀嚼著“烈火烹油”的滋味。
而大觀園里,寶玉還在為“女兒悲”這樣的題目絞盡腦汁。
站在窗前,陳安生手中的《石頭記》書頁被夜風吹得嘩嘩作響。
燭火搖曳間,那些熟悉的名字在紙頁上忽明忽暗——黛玉、寶釵、秦可卿,元春...
每一個名字背后,都仿佛牽連著看不見的命運絲線。
“十二釵...”他喃喃自語,指尖無意識地輕撫著書頁邊緣。
轉身凝視著案頭攤開的《石頭記》,指尖輕輕劃過“金陵十二釵”的名錄。
這部奇書他雖只讀了三分之一,卻已隱隱察覺自己與書中人物的命運交織
——仿佛自那日得見天機起,便有一根無形的絲線,將他與這十二位女子牢牢系在一起。
正冊十二釵中,除妙玉外,余下十一人皆與賈府血脈相連。
而今,他竟已與其中大半有過交集:救過秦可卿性命,受過黛玉習字之恩,與王熙鳳暗中角力,更因元春省親之事窺見賈府危機。
即便是副冊之首的香菱,也在他當初送信葫蘆廟案時有過一面之緣。
陳安生目光久久停留在元春的判詞上。
書中說寶玉神游太虛幻境時,曾見十二釵的命運簿冊。
若天機果真如此,那么此番元春省親——這個在書中預示賈府盛極而衰的關鍵事件,自己又該如何自處?
夜色漸沉,燈火搖曳映在《石頭記》的書頁上,將“元春省親”四個字染得猩紅刺目。
陳安生合上書卷,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另一處玉佩,那是陳閣老親賜的信物,象征著他在這世間上的新身份。
窗外,夜鼓聲回蕩,驚起一群寒鴉,撲棱著翅膀掠過榮國府的金字匾額。
陳安生望著它們消失在暗黑的天際,心中忽然涌起一陣恍惚。
——他究竟是誰?
是那個曾在賈府茶房戰戰兢兢討生活的小廝?
還是如今備受禮遇的陳閣老獨子?
亦或是...冥冥中被《石頭記》牽引,注定要卷入這場盛衰輪回的局中人?
黛玉的信任,寶玉的敬重,王熙鳳的忌憚...
這些無形的人情網,究竟是他在賈府立足的籌碼,還是命運早已編織好的牢籠?
陳安生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
——這雙手曾為奴仆,如今卻執筆批閱朝政。
可這份榮耀,終究是陳閣老所賜。
若有一日朝堂傾軋,風云突變,他是否也會如賈府一般,從云端跌落塵埃?
“公子,該更衣了。“錦瑟捧著一襲錦袍進來,輕聲道,“天色已經不早了...”
陳安生緩緩起身,任由錦瑟為他整理衣冠。
銅鏡中,那個錦衣玉帶的貴公子與記憶中粗布短打的小廝身影重疊,竟讓他一時分不清虛實。
“錦瑟,”他突然開口,“若有一日,我不再是陳閣老的公子...”
錦瑟的手微微一頓,垂眸,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玉帶上的云紋。
她想起自己從王府丫鬟到暗衛,再到如今貼身護衛的轉變
——命運翻云覆雨,從來不由人選擇。
就像那年王爺隨手一指,她便從陽光下走到了陰影里。
“公子永遠是公子。”她最終這樣回答,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陳安生看著銅鏡里錦瑟低垂的睫毛,忽然意識到,這個沉默寡言的女子,其實和他一樣,都是被命運推著走的人。
只是她早已學會在變幻中站穩腳跟,而自己,卻還在真實與虛幻間徘徊。
他抬手撫過鏡面,冰涼的觸感讓他清醒。
鏡中貴公子的倒影漸漸與記憶重疊
——那個在賈府里跪著求生機的小廝,那個為阿姊拼死的少年,還有那個在后園中對黛玉說“長生,愿繼續搏下去”的陳安生。
這些,都是真實的他。
陳安生輕笑,卻不達眼底。
是啊,他不能永遠活在陳閣老的羽翼之下。
賈府的今日,未必不是他的明日。
元春省親在即,這場繁華背后的危機,他必須看清,也必須
...早做籌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