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見黛玉轉身離去,急得一把拽住陳安生的衣袖:“安生兄,快隨我去!若讓林妹妹真去告訴老爺,咱們可就完了!”
陳安生被拉著踉踉蹌蹌地追上去,心中卻是百味雜陳。
轉過幾道回廊,遠遠望見黛玉正從紫鵑手中接過一柄細長的花鋤,另一手提著個素白布袋。
微風拂過,隱約有殘花的幽香從布袋中飄散出來。
“林妹妹!”寶玉氣喘吁吁地追上前,“你、你千萬別...”
黛玉頭也不回,徑自往園子深處走去。
陳安生注意到她今日穿著月白色的素緞襖子,腰間系著一條淺青色汗巾,整個人清麗得如同畫中走出來的葬花仙子。
她手中的布袋隨著步伐輕輕晃動,幾片殘紅從袋口探出頭來。
“林姑娘這是要去...”陳安生忍不住輕聲問道。
紫鵑在一旁抿嘴笑道:“我們姑娘見園子里落花滿地,說要收拾了去葬呢?!?
寶玉聞言,眼睛一亮,立刻湊上前:“我陪妹妹一起去!”說著就要去接黛玉手中的花鋤。
黛玉側身避開,冷冷道:“寶二哥不是正忙著研讀《論語》么?怎好耽誤你的正事?”
她特意將“論語”二字咬得極重,眼尾余光掃過陳安生,讓他不自覺地低下頭去。
三人一路來到沁芳閘邊。
黛玉尋了處僻靜角落,蹲下身開始挖土。
她纖細的手指握著花鋤,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什么珍寶,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身上灑下光影。
陳安生默默站在一旁,看著黛玉將布袋中的落花一捧捧放入土坑。
那些殘紅敗粉在她掌心顯得格外凄美,讓他想起“零落成泥碾作塵”的詩句。
寶玉見狀,也顧不得尷尬,蹲在黛玉身邊幫忙。
他笨手笨腳地捧起花瓣,卻不小心讓風卷走了大半。
黛玉終于繃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呆子!”
這一笑,仿佛春風化雨,方才的尷尬頓時消融了大半。
陳安生這才敢上前,輕聲道:“林姑娘若不嫌棄,我也來幫忙可好?”
黛玉抬眸看他,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長生哥哥不研究'戲曲文本'了?”
陳安生耳根一熱,正要解釋,忽見黛玉將手中的花瓣分了一捧給他:“既然來了,就幫我把這些花葬了吧?!?
只是當陳安生的手指不經意間觸到黛玉的指尖時,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迅速縮回手,各自紅了臉頰。
春日的風掠過沁芳閘,卷起幾片零落的花瓣。
陳安生望著黛玉纖弱的背影,那句“花謝花飛花滿天”不覺脫口而出。
聲音很輕,卻像一滴墨落入清水,瞬間暈開了無限愁緒。
黛玉手中的花鋤微微一頓。
她回過頭來,眼中似有淚光閃動:“長生哥哥也記得這詩?”
陳安生點點頭,看著滿地殘紅,輕聲道:“這些花,就像園子里的姑娘們...”
話音未落,一旁的寶玉突然渾身一震。
他望著黛玉在花雨中若隱若現的身影,一個可怕的念頭如閃電般劈進心里,眼前這個葬花人,終有一日也會如這些落花般香消玉殞。
不僅是黛玉,寶釵、湘云、探春...大觀園里所有的金釵,都逃不過這樣的宿命。
“二哥哥?”黛玉疑惑地喚道。
寶玉卻突然撲倒在地,放聲大哭。
那哭聲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哭出來。
他抓著滿把的泥土和花瓣,哭得渾身發抖:“都不要走...都不要...”
黛玉和陳安生都愣住了。
落花無聲地飄在寶玉身上,他像個迷路的孩子般蜷縮在花冢旁,眼淚把胸前的衣襟浸透了一大片。
陳安生忽然明白了寶玉為何痛哭。
這葬花冢里埋的何止是殘紅,更是大觀園里所有美好生命的縮影。
黛玉的《葬花吟》,原就是一首提前寫就的挽歌。
黛玉輕輕蹲下身,用帕子去擦寶玉的眼淚。
她的手在發抖,聲音卻異常平靜:“傻子,人哪有不會散的筵席...”
這話像一把刀,扎得寶玉哭得更兇了。
他抓住黛玉的袖子,抽噎得說不出話來。
遠處,迎春和探春聞聲趕來,見此情景都怔在了原地。
春風依舊溫柔地吹著,卷起的花瓣在空中打了個旋,又輕輕落在花冢上。
陳安生望著這群少年人,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像一場夢——此刻的淚眼相對,終將成為多年后最痛的回憶。
花冢靜臥在沁芳閘邊,埋葬著今春的落紅,也預埋著十二釵的未來。
黛玉繼續一捧一捧地埋著花瓣,淚水無聲地滴在泥土里。
她知道,自己埋葬的,終將是整個大觀園的青春。
天色漸染,落花如雨。
陳安生悄然走到黛玉身旁,默默接過她手中的花鋤。
指尖相觸的瞬間,黛玉微微一顫,卻沒有躲開。
“讓我來吧?!标惏采穆曇艉茌p,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柔。
他蹲下身,一捧一捧地將殘花埋入土中,動作輕柔得像在安放什么珍寶。
黛玉怔怔地望著他的側臉。
陽光下的柔光為陳安生鍍上一層光芒,他低垂著眼眸,這個曾經在賈府角落默默無聞的小廝,如今已長成能給她依靠的模樣。
“長生哥哥...”黛玉輕喚一聲,卻又不知該說什么。
她忽然發現,不知從何時起,自己開始期待他的出現,會在意他看自己的眼神。
這份悄然滋長的情愫,讓她既甜蜜又惶恐。
陳安生抬頭,正對上黛玉復雜的目光。
那雙含情目里似有千言萬語,卻終究化作一聲輕嘆。
春風拂過,吹落她鬢邊一縷青絲。
陳安生下意識伸手,卻在半空停住,最終只是默默收回。
兩人之間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遠處,寶玉的哭聲已漸漸平息,迎春正溫言安慰著他。
可這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此刻,在這方小小的花冢旁,只有泥土的芬芳,落紅的凄美,和兩顆越靠越近的心。
黛玉忽然想起那日陳安生為她擋雨的情景,想起他悄悄放在瀟湘館門口的茶藥,想起他每次望向自己時欲言又止的眼神...
少女的心事,就這樣在春風中悄然改變。
一片花瓣落在黛玉的裙裾上。
陳安生輕輕拾起,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衣袖。
這一次,黛玉沒有躲開。
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最終在花冢上交疊在一起,宛如一個無言的承諾。
就在這靜謐的時刻,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襲人匆匆趕來,裙裾上還沾著幾片草葉,顯然是尋了許久。
“寶二爺!”她氣喘吁吁地停在幾步外,“說是老爺在前頭書房候著呢...”
這話像一盆冷水,瞬間澆醒了沉浸在哀思中的寶玉。
他猛地站起身,臉色煞白,連衣襟上的泥土都顧不得拍打。
迎春連忙替他整理衣冠,探春也掏出帕子幫他拭去臉上的淚痕。
黛玉卻仍蹲在花冢旁,手中的花瓣無聲滑落。
陳安生看見她眼中閃過一絲黯然,方才那一刻的溫情仿佛被生生掐斷。
斜陽照在她單薄的肩頭,顯得格外孤清。
“我...”寶玉手足無措地看向眾人,最后目光落在黛玉身上,“林妹妹...”
“去吧?!摈煊褫p聲道,聲音飄忽得像一縷煙,“別讓舅舅久等。”
襲人急得直跺腳:“二爺快些罷,說是老爺今日心情本就不佳...”
寶玉只得匆匆離去,臨走時還不忘回頭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