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剛跑出幾步,忽又折返回來,一把拽住陳安生的衣袖:“長生兄,你陪我同去!”
他臉色發白,手指都在微微發抖,“父親若問起功課,你定要幫我說幾句話。”
襲人追到近前,這才看清站在落花處的陳安生。
她先是一怔,隨即福了福身:“林公子。”聲音里帶著幾分真切的感激。
弟弟花自成的那份恩情她始終銘記。
陳安生微微頷首:“襲人姐姐。”他的笑容溫潤如玉,與當年那個茶房小廝已判若兩人。
黛玉站在花冢旁,素白的衣裙上沾著幾片花瓣。她望向陳安生的眼神復雜難明,卻只是輕聲道:“你也去吧。”
迎春和探春也點頭示意。
探春還悄悄對陳安生比了個手勢,意思是會照看好黛玉。
陳安生只得整了整衣冠,隨寶玉往前院去。
路上寶玉緊緊攥著他的袖子,像個怕黑的孩子:“安生兄,父親若問起《孟子》...”
“寶兄弟,”陳安生無奈地嘆氣,“上回教你的'民為貴'那段,可還記得?”
寶玉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急得直冒冷汗。襲人在后面跟著,聞言忍不住插嘴:“二爺昨兒個還念過的...”
三人匆匆穿過回廊,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路過梨香院時,陳安生不經意瞥見寶釵獨自站在月洞門下,正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
晚風吹起她的裙角,那身影孤清得令人心酸。
寶玉和陳安生剛轉過二門處的影壁,突然從假山后蹦出個人影,嚇得寶玉一個踉蹌,差點栽進陳安生懷里。
“哈哈哈!”薛蟠拍著手跳出來,滿身酒氣混著脂粉香,“若不是搬出姨父的名頭,哪能把你哄出來這么快!”
夕陽下,薛蟠那張胖臉上泛著油光,錦袍上還沾著可疑的胭脂痕跡。
陳安生下意識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扶穩寶玉。
“薛大哥哥!”寶玉氣得跺腳,“你哄我也罷了,怎敢拿我父親說事?我這就找姨娘評理去!”說著作勢要往內院走。
薛蟠頓時慌了神,一把拽住寶玉的袖子:“好兄弟!好兄弟!”
他急得滿頭大汗,“我原想著叫你快些出來,一時忘了忌諱,改明兒你也哄我父親一遭就扯平了嘛!”
他說著從懷里掏出個精致的鼻煙壺往寶玉手里塞:“瞧瞧,剛從古董局弄來的,里頭畫著西洋美人兒,送你賠罪可好?”
陳安生冷眼旁觀,見那鼻煙壺上分明是幅春宮圖,連忙輕咳一聲。
寶玉也反應過來,像被燙了手似的把東西扔回去:“快收起來!這要讓老爺看見...”
“怕什么!”薛蟠滿不在乎地咧嘴一笑,轉頭打量陳安生,“喲,這不是林...林...”
“林長生。”他平靜地拱手。
“對對對!”薛蟠拍著腦門,“如今可是林大少爺了!”他湊近噴著酒氣,“聽說令尊這也在鹽課?我認識幾個揚州鹽商...”
“薛大哥!”寶玉急忙打斷,“長生兄初來乍到,你別...”
正說著,遠處傳來王夫人的聲音:“蟠兒?是你嗎?”
薛蟠頓時像被掐住脖子的雞,慌慌張張把鼻煙壺往袖子里塞,結果手一抖,那物件啪地掉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
里頭精致的春畫在月光下暴露無遺。
三人同時僵住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薛蟠的胖臉上汗如雨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陳安生突然抬腳,將那片狼藉踢進了旁邊的花叢。
“姨母。”他轉身行禮,恰好擋住王夫人的視線。
王夫人疑惑地看著三個年輕人:“大傍晚上的,你們在這做什么?”
“回母親,”寶玉急中生智,“薛大哥哥在給我們講...講生意經呢!“
王夫人眉頭微蹙,正欲開口細問,薛蟠卻已經一把攬住寶玉的肩膀,噴著酒氣道:“姨娘別擔心!南安郡王府的小王爺、馮紫英他們都在前頭等著呢!”
說著另一只手不由分說拽過陳安生,“正好林大少爺也在,一塊兒熱鬧熱鬧!”
“哎,你們——”王夫人剛抬起手,三個年輕人已經風風火火跑遠了。
夕陽下,薛蟠的錦緞袍子晃得刺眼,寶玉的玉佩叮當作響,陳安生被拽得一個踉蹌,卻還是回頭對王夫人歉然地拱了拱手。
“這些孩子...”王夫人搖頭嘆氣,轉身往薛姨媽院里走去。
踏入馮紫英府上的花廳,陳安生頓覺不適。
滿室喧囂中,錦衣公子們推杯換盞,歌姬舞女穿梭其間,脂粉香混著酒氣撲面而來。
他下意識整了整衣襟,卻見寶玉已熟門熟路地與眾人寒暄起來。
“林兄,發什么愣?”薛蟠塞來一盞琉璃杯,琥珀色的酒液晃出刺鼻氣味。
陳安生勉強接過,目光不經意掃過廳角——
一個著月白衫子的伶人正在調弦。
他眉眼如畫,指尖在琵琶弦上輕攏慢捻,與周遭的浮華格格不入。
似是察覺視線,那人抬頭微微一笑,眼尾淚痣在燭光下格外醒目。
“那是忠順王府的琪官,”馮紫英湊過來解釋,“如今自己贖了身,在紫檀堡置了宅院。”
陳安生心頭一震。
他記得這個名動京城的蔣玉菡,不僅因他是寶玉的知交,更因他竟是襲人后來的歸宿。
眼前這個從容撫琴的脫籍伶人,與記憶中那個在戲臺上眼波流轉的戲子已判若兩人。
“蔣兄近來可好?”寶玉早已湊過去寒暄。
琪官指尖一頓,弦音裊裊散去:“托寶二爺的福。”聲音清越似玉磬,“前日剛收了城南三十畝水田,正要請教耕種之事。”
陳安生不由多看他兩眼。
在這個滿座紈绔的宴席上,唯有這個曾經的戲子在談論田產生計。
宴席上,眾公子或吟詩作對,或品評書畫,唯獨薛蟠像個市井粗漢般大剌剌地斜倚在矮幾旁,油膩的手指捏著金杯,酒液灑了滿襟。
“哈哈哈!你們這些酸文假醋的!”薛蟠突然拍案大笑,震得碗碟叮當響,“我妹妹說了,已經在城西置辦了五進的大宅院!”
他得意地晃著腦袋,“還要給我說門好親事,聽說是夏家的千金...”
席間頓時一靜。
馮紫英挑眉:“可是那位家里開著幾十間當鋪的夏金桂小姐?”
“正是!”薛蟠挺起肥厚的胸膛,“我妹妹說了,夏家陪嫁少說這個數...”他伸出三根蘿卜似的手指。
寶玉手中的酒杯突然一晃:“寶姐姐...要搬出大觀園了?”聲音里帶著掩不住的失落,“不是說...要參選才人贊善么?”
陳安生敏銳地注意到,席間幾位公子的表情都微妙起來。忠靖侯家的公子輕咳一聲:“選秀的事,聽說薛家已經...”
“哎呀!”薛蟠突然打斷,醉醺醺地揮手,“那勞什子選秀有什么意思!我妹妹說了...”
他模仿寶釵端莊的語氣,“咱們商賈人家,何必去湊那個熱鬧'...”
話未說完,他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差點打翻案幾。
眾人礙于情面,只得跟著干笑。
唯有陳安生看見,寶玉的臉色在燭光下倏地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