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土地泥濘濕滑,空氣中彌漫著青草與泥土混合的氣息。
黎言清行了沒多久,前方漸漸起了霧,白茫茫的一片,將四周的景物都變得朦朧起來。
霧氣越來越濃,能見度不足十步。黎言清放慢了腳步,忽地看見前方的雨霧之中,隱約有幾道人影晃動。
他緩步靠近。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家三口。一對年輕夫妻,還帶著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
男人背著一個簡陋的行囊,女人則牽著孩子的手。他們衣著樸素,但很干凈。
黎言清走上前,拱手問道:“這位居士,請問永安城該如何走?”
那男人聞聲轉過頭,看見黎言清的道士打扮,先是噫了一聲,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但隨即便恢復了溫和的神色。
他同樣抱拳還禮,指著一個方向說道:“道長,由此向北行五十里,再折向東走二十里,便是永安城了。”
“多謝。”黎言清抱拳道謝,轉身便要離去。
“道長莫急,”男人卻叫住了他,“在下有一事相求。”
黎言清停下腳步,回頭問道:“何事?若在貧道能力之內,自當盡力而為。”
男人從身后的行囊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東西,捧在手心。
那是一個做工精致的繡花荷包,淡青色的綢面上,用金線繡著幾朵栩栩如生的蘭花。荷包的邊角已經有些磨損,看得出是被人常年佩戴的貼身之物。
“道長。”
男人將荷包遞過來,說道。
“此去向西三十里,有一處村子,名為夜闌村。還請道長費心,尋得村中一家姓彭的老婦人,將這荷包轉交給她。”
他說著,將荷包朝著黎言清的方向輕輕一拋。
黎言清順手接住,荷包入手微沉,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體溫。他點了點頭,再次抱拳:“舉手之勞。”
“李某感激不盡。”
男人臉上露出釋然的笑容,他牽起妻子的手,又摸了摸孩子的頭。
“我們走吧。”他對妻兒說道。
那女人和孩子也朝著黎言清笑了笑,點了點頭。
隨后,這一家三口便轉身,手牽著手,說說笑笑地走進了濃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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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言清捏著手中的荷包。
他心中了然,那一家三口,是神智尚清的游魂,不過,既然接了這樁因果,自當去了結。
調轉方向,黎言清向西而行。一路行去,他發覺此地的蟬鳴聲,確實比之前所經之處要響亮得多,也更密集,一聲疊著一聲,有些聒噪。
從天明行至天昏,一座村落的輪廓終于出現在地平線上。
村口石碑上刻著夜闌村三字。村子看著寧靜祥和,卻久久不見半個活人走動。黎言清一踏入村子,便感到一陣陰寒之氣撲面而來。
他不動聲色,指尖拈出一張尋妖符,真氣一催,符紙卻毫無動靜,沒有腥臭味。
信步在村中走著,倒是見到了些村民。奇怪的是,這些村民個個衣衫凈潔,神色安詳,或坐于門前,或在院中行走。
黎言清走到一人面前,拱手問道:“這位居士,村中可有一位彭姓老婦人?”
那人沒有說話。
不止是他,黎言清話音一落,四周所有村民都停下了來,齊刷刷地轉過頭,一雙雙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下一刻,他們又齊刷刷地抬起手,指向了村子深處同一個方向。黎言清心中明了,朝著眾人所指之處走去。
那是一間比其他屋子都要大上一些的青瓦房。院門大開,一名年輕婦人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黎言清走入院中,問道:“請問,此處可是彭老夫人家?”
那年輕婦人抬起頭,面容清秀,神色平靜地答道:“此處只有我一人,我就姓彭。”
黎言清點了點頭,不再多問,將那枚荷包拋了過去。
“有人托我,將此物轉交。”
那年輕婦人接住荷包,只看了一眼,臉上便露出了悲傷,但奇怪的是,她眼中并無淚水流下。
黎言清見狀,轉身即走。
一腳踏出門檻的瞬間,他指尖一翻,一張通幽符已然扣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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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言清掌心中的通幽符瞬間化作一縷青煙,融入他的雙眼。
眼前的景象,在剎那間天翻地覆。
這哪里還有什么寧靜祥和的村落。
四處皆是殘垣斷壁,屋舍傾頹,焦黑的木梁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而那些原本衣衫凈潔的村民,此刻也露出了他們本來的面貌。
有的斷了腿,有的缺了胳膊,有的胸口破開一個猙獰的大洞,甚至還有的,脖子上空空如也,提著自己的腦袋。
他們依舊保持著生前的姿態,卻是一副慘死之相。
黎言清還沒走出幾步,身后那間屋子里,便傳來一個蒼老而又虛弱的聲音,正是方才那位婦人。
“多謝道長,帶回我兒一家三口的精魂。”
黎言清回頭望去。
院子里,那些殘缺不全的鬼魂,竟齊刷刷地朝著他,深深地躬身行禮。
而那個坐在石凳上的年輕婦人,身形不知何時已經變得佝僂,容貌也迅速衰老下去,化作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嫗。她手中緊緊攥著那個荷包,臉上帶著悲傷,也帶著一絲解脫。
黎言清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
當他再次轉過身時,身后已是空無一魂。
那些行禮的鬼魂,連同那位老嫗,都已消失不見。整個村子,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廢墟。
村子正中央,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座巨大的墳塋,土堆高聳,像一座小山。
黎言清走上前去,只見墳前立著一塊石碑,上面用朱砂刻著一行字:
夜闌村全村三百七十二人合墓——李伯堯立
而在那座大墳的一旁,還立著一座孤零零的墳,墓碑更小一些,上面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不清:
只依稀見的,什么什么將軍——李伯堯。
就在黎言清手撫過那碑文的瞬間,一陣風吹過,那座屬于李伯堯的墳墓碑,竟毫無征兆地咔嚓一聲,從中間斷裂開來,摔在地上,碎成了兩半。
黎言清的目光落在斷成兩半的墓碑上。
在那斷裂的石縫之中,竟有著一柄劍。
劍身狹長,通體暗沉,看不出是什么材質,劍格古樸,通體墨色,沒有多余的紋飾,只有一股久經沙場的沉凝之氣,從劍身上隱隱透出。
他走上前,伸手握住劍柄,輕輕一抽,便將那柄黑劍從石中拔了出來。
劍入手微沉,卻異常趁手。
黎言清持劍而立,心中已然知曉。
他轉過身,對著空無一人的村落廢墟,朝著那座巨大的合墓,微微抱拳。
“多謝李將軍贈劍。”
籠罩著村子的濃霧,也在這時悄然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