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室的門“砰“地撞在門框上，震得墻角的蛛網簌簌而落。譚福扶著門框喘氣，額角的汗珠順著皺紋滾進衣領。他望著門內翻涌的火光，喉嚨里像塞了團燒紅的炭——方才那聲“轟“響，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等再睜眼時，整面西墻已被火舌舔成了赤紅色。

“少爺！“他扯著嗓子喊，聲音撞在燃燒的房梁上，碎成幾截焦黑的火星。柴堆里的桐油被火舌卷著，騰起半人高的火墻，將屋子里的陳設吞噬得只剩些模糊的影子。那供著他抄了三年《黃庭經》的檀木案幾，此刻正冒著油星子劈啪炸響；墻上褪色的八卦圖被煙火熏得發黑，最后一點朱砂紅也在火里蜷成了灰燼。

譚晉玄背對著門，站在火場中央。他解開了青衫的前襟，露出心口猙獰的疤痕——那是三年前邪靈初次附身時留下的，當時他疼得昏死過去，醒來時胸口就像被野獸啃噬過。此刻疤痕泛著暗紫，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像條蟄伏的毒蛇。

“阿晉！“譚福撲到窗臺上，想往里爬，卻被熱浪掀得摔在地上。他望著少爺的背影，突然想起上個月初雪那天。少爺破天荒地沒有打坐，而是坐在廊下看他掃雪，雪花落在他肩頭，他說：“福伯，你說人活一世，怎么就這么難？“那時他只當是少爺被功名逼狠了，如今才明白，哪有什么功名逼人，分明是......

火舌已經舔到了房梁。譚晉玄伸手接住一根燃燒的房梁，木頭上還沾著未干的桐油，燙得他掌心冒起青煙。他卻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原來疼到極致，真的會笑。就像兩年前他攥著縣學的黃榜，看著“譚晉玄，名落孫山“幾個字，也是這樣笑著，笑著笑著就咳出了血。

“你看，這火多好。“他對著空氣說，聲音啞得像生銹的風箱，“燒了這破屋子，燒了這副被邪靈啃噬的骨頭，燒了那些見不得光的念頭......“他的指尖劃過燃燒的書案，那里曾擺著他最愛的青瓷筆洗，如今筆洗碎在火里，釉色融成流動的金紅，“當年玄真子說，修道要斬情絲，要斷妄念。可他沒說，斬情絲要用自己的血，斷妄念要用自己的魂。“

記憶突然翻涌。他想起初遇玄真子的那個雪夜，老道站在梅樹下，衣袂飄得像團云。他說：“小友根骨清奇，可愿入我終南山，修那無上大道？“他那時年輕，信了“大道“二字，信了“超脫輪回“的承諾，于是跟著玄真子上了山。他們在懸崖邊打坐，在寒潭里泡七七四十九天，直到有天夜里，他聽見了魔音。

那聲音從地底鉆出來，像無數人同時嗚咽，又像刀劍在骨頭上刮擦。他捂著耳朵跪在地上，玄真子卻站在一旁冷笑：“這是心魔，渡不過，便永遠困在輪回里。“他信了，咬著牙運起《龜息吐納訣》，試圖用真氣鎮壓魔音。可那魔音反而越來越響，最后竟變成了他自己的聲音——是譚景行，是那個還沒中魔的自己，在喊：“你瘋了！你在和鬼東西做交易！“

“啪嗒。“

一滴滾燙的液體砸在腳邊。譚晉玄低頭，看見自己的眼淚正落在火里，瞬間蒸騰成白汽。原來人在火里，連眼淚都會被燒干。他想起譚福昨天給他送的藥，瓦罐里還溫著，藥香混著焦糊味鉆進鼻子，嗆得他想咳嗽。可他笑得更厲害了——藥是治身體的，可他的病在心里，在骨頭里，在每一個被邪靈啃噬的魂靈里。

“少爺！“

一聲帶著哭腔的嘶喊穿透火墻。譚晉玄轉頭，看見譚福正扒著窗戶往里爬，灰布棉襖被火星子燙出好些洞，臉上沾著黑灰，活像尊泥菩薩。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發疹子，譚福也是這樣守著他，整夜用濕毛巾敷他的額頭，說：“阿晉別怕，福伯在這兒。“那時他覺得譚福的聲音比任何藥都管用，可現在......

“走！“他吼道，聲音被火焰撕成碎片，“快走！別讓火......“

話沒說完，房梁“咔嚓“一聲斷裂。燃燒的木頭砸下來，擦著他的肩膀落在地上，濺起的火星燙穿了他的袖口。譚福的哭喊聲突然哽住了，他望著少爺染血的衣袖，突然想起上個月少爺在佛堂抄經，抄著抄著就把經文揉成了團。他說：“這經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他當時只當少爺受了刺激，現在才明白，原來那些經文里藏著魔鬼，正一點點啃噬他的魂。

火勢已經蔓延到了屋頂。茅草被燒得噼啪作響，碎屑像黑蝴蝶似的飄向天空。譚晉玄望著頭頂的窟窿，突然想起縣學里的那口古鐘。那年他中了秀才，跟著先生去鐘樓敲鐘，鐘聲渾厚悠長，震得人心里發顫。他問先生：“這鐘怎么這么響？“先生說：“因為它肚子里裝著千年銅，心誠的人敲它，它能傳到云端。“現在他懂了，有些聲音，是要用心來聽的——比如魔音，比如心跳，比如......

“轟！“

又一根房梁砸下來，這次砸中了他的左腿。劇痛像電流般竄遍全身，他卻笑了——原來疼到極致，真的不會哭。他想起玄真子臨終前的樣子，老道被邪靈反噬，渾身青黑，指甲長得像鷹爪，抓著他的手腕說：“你逃不掉的......這邪功一旦練了，就......“話沒說完，老道就斷了氣，嘴角還掛著黑血。

“原來你早知道。“譚晉玄對著空氣說，“你早知道這功法是邪術，你早知道我會被反噬，可你還是教了我。為什么？因為你需要一個替死鬼？因為你想讓我替你......“

他的話被一陣風打斷。風從窗口灌進來，卷著火星子撲向房梁。火舌突然躥起兩尺高，將整個屋頂都吞沒了。譚晉玄望著跳躍的火苗，突然想起了那個雨巷里的老木箱。箱蓋上的符咒，箱底的血漬，還有他藏在床底的半塊殘玉——原來所有的線索都指向這里，指向這場自焚。

“阿晉！“

譚福的聲音帶著哭腔，混著噼里啪啦的火勢傳來。譚晉玄轉頭，看見仆人正把浸濕的棉被往火里扔，棉絮被燒得打著旋兒，飄向天空。他突然想起小時候冬天，譚福總把他的棉鞋捂在懷里，說：“阿晉的腳嫩，別凍著。“那時他的腳真的很嫩，可現在......

“福伯。“他輕聲說，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幫我個忙......把我枕頭底下的......半塊玉拿出來......“

譚福愣了一下，隨即哭著點頭。他抹了把臉上的灰，轉身往門外跑。譚晉玄望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這樣的雪天，譚福背著他去看大夫，雪沒到膝蓋，譚福的棉鞋浸了水，卻把他的腳揣在懷里焐著。他說：“阿晉是讀書的料，可不能凍壞了。“

“拿到了！“

譚福舉著半塊玉沖進來，玉上的血漬還在，泛著暗褐的光。譚晉玄接過玉，指尖剛碰到玉面，就像被火燙了一下。他望著玉上的紋路，突然笑了——原來這玉不是什么鎮宅之物，是玄真子的信物，是用來引他入魔的鑰匙。

“原來如此。“他輕聲說，“原來一切都是局。“

火勢已經燒到了門口。譚福被熱浪逼得連連后退，眼淚混著煙灰往下淌。譚晉玄望著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玄真子時，老道也是這樣站在雪地里，眼里閃著幽藍的光。他說：“小友，跟我走吧，我帶你去看真正的天地。“

“真正的天地......“譚晉玄喃喃著，將半塊玉按在胸口。玉突然發燙，燙得他皮膚冒起青煙。他想起昨夜在靜室里，邪靈在他夢里說的話：“你燒了這屋子，也燒不死我。我會跟著你的魂，跟著你的骨，生生世世纏著你。“他當時害怕得發抖，可現在......

“去你媽的生生世世！“他吼道，將玉狠狠砸向地面。玉碎成幾片，其中一片扎進了他的掌心。鮮血滴在燃燒的地板上，發出“滋啦“的聲響。

譚福突然撲過來，拽住他的胳膊：“少爺！別......“

“放手！“譚晉玄甩開他，“你不懂......“

“我懂！“譚福哭著喊，“我懂你要解脫，要擺脫邪靈！可你不能死啊！你說過要教我寫毛筆字的，說要等我娶了媳婦給我們看孩子的！“

譚晉玄的動作頓住了。他望著譚福淚流滿面的臉，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清晨。那時他還是譚景行，譚福端著豆漿站在他房門口，說：“阿晉，今天天氣好，咱們去后園看桃花吧？“他當時正捧著《論語》，頭也不抬地說：“福伯，等我中了秀才，咱們去看更好的風景。“

“福伯。“他輕聲說，“我沒忘記。“

火舌已經舔到了他的衣角。譚晉玄望著跳動的火焰，突然想起玄真子說的最后一句話：“這邪功叫'歸墟'，能吞噬一切，包括施術者自己。“原來“歸墟“不是解脫，是毀滅。可他不在乎了——比起被邪靈操控的活著，他更愿意用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

“阿晉！“

譚福的哭喊聲被火焰吞沒了。譚晉玄望著逐漸模糊的身影，突然笑了。他想起縣學放榜那天，他攥著黃榜站在雨里，雨水順著發梢滴在青石板上，暈開深色的痕跡。那時他想，要是能重來一次該多好。現在，他終于重來了——只不過這一次，他是自己的主人。

“轟！“

最后一聲巨響，整間靜室塌陷了。火焰騰空而起，映紅了半邊天。譚福被氣浪掀翻在地，望著那團火，哭得幾乎昏厥。鄰居們舉著水桶跑來，卻被濃煙逼得步步后退。有人喊：“快報官！“有人說：“可惜了那孩子......“

而在火焰的最深處，譚晉玄站在一片焦土上。他的肉體正在消融，可魂魄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晰。他看見過去的自己：穿著青衫在縣學讀書，跟著玄真子上山，被邪靈侵蝕時掙扎的模樣，還有譚福為他熬藥的背影。這些畫面像電影般在眼前閃過，最后定格在譚福舉著半塊玉的臉。

“原來......“他輕聲說，“這才是真正的歸墟。“

火舌吞沒了他最后的影子。濃煙散去時，靜室只剩一堆焦黑的瓦礫。譚福跪在地上，撿起半塊燒焦的玉，上面的血漬還在，卻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模樣。鄰居們嘆著氣散去，只留下他一個人，在廢墟前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清晨，譚福在瓦礫堆里發現了一枚青銅燈盞。燈身刻著云紋，燈芯處還殘留著幽藍的殘燼。他望著燈盞，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少爺說看見雪地里站著個穿玄色道袍的老者，手里提著盞青銅燈。后來老者不見了，只留下一枚玉牌，后來又被官府當成邪修的證物收走了。

“原來......“譚福望著燈盞，喃喃自語，“這才是根源。“

他將燈盞收進懷里，轉身離開廢墟。晨霧里，老槐樹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極了當年少爺在雨巷里仰望的紅綢。風輕輕吹過，帶來遠處寺廟的鐘聲，悠長而綿遠，仿佛在說：

有些火，注定要燒盡黑暗；

有些劫，注定要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