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蘭抱著妍希站在娘家門前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她腹部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疼,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病號服。娘家的大門還是那扇掉漆的綠鐵門,門框上貼著的“福”字已經褪成了淡粉色。
“秀蘭?”母親王桂芳正在院子里曬被褥,手里的竹竿“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你這是...”
“娘,我回來住幾天。”秀蘭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
母親的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才敢碰外孫女的小臉。妍希睡得正香,小嘴一嘬一嘬的,像是在夢里還在吃奶。
“快進屋。”母親掀開堂屋的藍布門簾,朝里屋喊,“老頭子,秀蘭回來了!”
父親宋大山蹲在門檻上抽煙,灰白的頭發像堆亂草。他抬頭看了一眼,沒說話,只是把煙頭在鞋底上摁滅了。大哥宋建國從里屋出來,手里還拿著半塊玉米餅,看見妹妹懷里的襁褓,眉頭立刻皺成了疙瘩。
“咋這時候回來了?”大嫂李紅梅的聲音從廚房飄出來,接著是鍋鏟重重砸在鐵鍋上的聲響,“家里可沒預備多余的飯。”
堂屋里的八仙桌上擺著半碗咸菜和幾個窩頭。秀蘭突然意識到自己餓得發慌,從昨天中午到現在,她只喝了半碗小米粥。
母親忙不迭地盛了碗稀飯:“先吃飯,我去給你收拾床。”
“收拾啥床?”李紅梅甩著濕漉漉的手闖進來,身上的花襯衫洗得發白,“小寶還跟咱娘擠一屋呢,哪還有地方?”她說的“小寶“是她前夫的兒子,今年五歲,正躲在門后偷看。
秀蘭捧著碗的手抖了一下。稀飯很燙,但她感覺不到。
“就住西屋。”父親突然開口,聲音像塊生鐵砸在地上。西屋是放糧食和農具的雜物間,夏天熱得像蒸籠,冬天冷得像冰窖。
李紅梅還要說什么,被宋建國拽了一把。她甩開丈夫的手,鼻子里哼了一聲:“行啊,反正多張嘴吃飯,月底沒糧了別找我娘家借。”
母親擦著眼淚把秀蘭拉進里屋:“沒事,娘養得起你們娘倆。”
“養?拿啥養?”李紅梅尖利的聲音追進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建國娶我的彩禮錢還是借的呢!”這話像把刀子,直接戳中了宋建國的痛處。他娶李紅梅時已經三十歲,因為家窮,只能娶個帶著“拖油瓶”的二婚女人。
宋建國黑著臉站起來:“娘,家里啥情況你也知道。秀蘭既然嫁出去了,就是老王家的人。”
秀蘭的眼淚砸在妍希的小臉上。孩子被燙醒了,哇哇大哭起來。哭聲驚飛了院里棗樹上的麻雀,撲棱棱一片響。
“先住下吧。”父親磕了磕煙袋鍋,眼神飄向遠處,“看春生家啥態度。”
這句話像給爭吵按了暫停鍵。李紅梅撇著嘴進了廚房,把鍋碗瓢盆摔得震天響。宋建國蹲回門檻上,又點了支煙。
母親拉著秀蘭進了西屋。雜物間騰出了個角落,鋪了張舊門板當床。一袋袋麥子堆在墻邊,散發著潮濕的氣味。母親抱來自己結婚時的紅棉被,已經洗得發白,但還帶著陽光的味道。
“別理他們。”母親輕聲說,粗糙的手抹去秀蘭臉上的淚,“月子里哭傷眼睛。”
秀蘭解開衣襟給妍希喂奶。孩子餓極了,吮得她生疼。母親看著她瘦得凸出的鎖骨,眼淚又涌了出來:“春生知道你來這兒不?”
秀蘭搖搖頭。她的諾基亞手機早就沒電了,充電器還落在醫院。其實就算有電,她也不知道該不該聯系春生。那個在病房里抱著頭蹲在地上的男人,和她記憶里背她蹚過洪水的青年,好像不是同一個人。
傍晚時分,秀蘭正在廚房熱粥,聽見院門外傳來摩托車的聲音。她的心猛地揪緊了,勺子掉進鍋里,濺起的熱粥燙紅了手背。
“秀蘭!秀蘭在嗎?”是春生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
秀蘭僵在原地。妍希在她懷里動了動,小手無意識地抓住她的一縷頭發。
宋大山慢悠悠地去開了門。春生站在門口,工作服換成了洗得發白的藍襯衫,頭發亂蓬蓬的,眼睛通紅。
“爸...”春生喊了一聲,嗓子啞得不成樣子。
宋大山沒應這聲“爸”只是側身讓他進來。春生踉踉蹌蹌地沖進院子,看見廚房門口的秀蘭時,整個人像被雷劈中似的定住了。
“秀蘭...”他張了張嘴,突然跪在了地上,“我錯了...”
李紅梅從屋里探出頭,撇了撇嘴又縮回去。宋建國蹲在棗樹下,冷眼旁觀。只有母親王桂芳快步走過去想扶春生:“這孩子,有話好好說...”
春生不肯起來,膝蓋砸在夯實的泥地上:“秀蘭,跟我回家吧。我跟我娘說了,妍希...妍希是我們閨女,誰也不能送人...”
秀蘭的眼淚模糊了視線。她看見春生手里攥著個塑料袋,里面露出奶粉罐的一角。這個連自己襪子都懶得洗的男人,居然記得買奶粉。
“你起來。”秀蘭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春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皺巴巴的鈔票:“我跟工頭預支了工資...夠交罰款的...”鈔票很舊,有些還沾著水泥灰。
宋大山咳嗽了一聲:“進屋說吧。”
堂屋里,油燈的光暈染開一小片暖黃。春生像個犯人似的坐在板凳上,一五一十地交代:他如何跟母親大吵一架,如何跑去工地找工頭預支工資,如何在縣城轉了三家店才買到合適的奶粉...
“姑媽說你去打胎了。”春生低著頭,“我差點把衛生院翻個底朝天...”
秀蘭的心顫了一下。原來趙金花是這么騙春生的。
“妍希呢?“春生突然問,眼睛急切地搜尋著,“我能...能抱抱她嗎?”
母親從里屋把睡醒的妍希抱出來。春生接過孩子的動作比在醫院時熟練多了,但還是很小心,像捧著什么易碎的珍寶。
“她眼睛像你。”春生輕聲說,手指輕輕碰了碰妍希的臉蛋。
一直沉默的宋大山突然開口:“春生,你真能當家做主?你娘那頭...”
“爸,”春生抬起頭,“我跟我娘說了,要是逼我送走妍希,我就...就帶著秀蘭去南方打工,再也不回去了。”
這句話像塊石頭砸進水里。李紅梅在廚房門口倒吸一口冷氣,宋建國也抬起了頭。去南方打工意味著徹底脫離家族,在九十年代的農村,這幾乎是最大的叛逆。
油燈“啪”地爆了個燈花。秀蘭看見春生的眼睛亮得嚇人,就像那年洪水里背著她時一樣。
“先吃飯吧。”母親抹著眼淚說,端上來一盆熱氣騰騰的土豆燉白菜。
飯桌上,春生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飯。秀蘭小口喝著粥,時不時看一眼丈夫。春生的左手一直放在妍希的襁褓上,好像生怕一松手孩子就會消失。
夜深了,西屋里,春生看著門板搭的“床”眼圈又紅了:“你就睡這兒?”
秀蘭沒說話,只是輕輕拍著妍希。春生蹲在地上,突然開始抽泣,大顆大顆的眼淚砸在泥地上:“秀蘭,我對不起你們娘倆...”
月光從窗戶紙的破洞漏進來,在地上畫了個小小的圓。秀蘭看著那個光斑,輕聲說:“明天回去吧。”
春生猛地抬頭:“真的?”
“嗯。”秀蘭點點頭,“但不能回你娘那兒。你不是說工地上有老鄉租的房子嗎?”
春生眼睛亮了:“對!就在縣城邊上,一個月五十塊錢,還有自來水!”他激動得語無倫次,“我明天一早就去跟工頭說,讓你去服裝廠試試...就是活兒累...”
秀蘭笑了,這是三天來她第一次笑:“我不怕累。”
窗外,宋大山蹲在棗樹下抽煙,煙頭的紅光在黑暗里一明一滅。堂屋里傳來李紅梅的抱怨聲和宋建國的呵斥。母親王桂芳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在窗外放了碗紅糖水。
夜風吹動棗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在唱一首無聲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