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是第三天凌晨趕到的。他推開病房門時,秀蘭正側(cè)著身子給妍希喂奶。晨光透過薄窗簾灑在母女倆身上,像鍍了一層金邊。
“秀蘭...”春生嗓子啞得不成樣子,工作服上還沾著水泥灰。
秀蘭抬頭,眼圈一下子紅了。春生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床邊,想抱又不敢碰的樣子。他的目光落在那個小小的襁褓上,喉結(jié)動了動:“這就是...”
“妍希。”秀蘭輕聲說,“宋妍希。”
春生明顯愣了一下。按老家的規(guī)矩,孩子該隨父姓王。
沒等他開口,病房門被猛地推開。趙金花踩著高跟鞋進來,身后跟著拎著保溫桶的王秀芳。
“喲,春生回來了?”趙金花眼睛一亮,隨即瞥了眼吃奶的孩子,嘴角又耷拉下來,“正好,有件事得趕緊定下來。”
秀蘭的手臂下意識收緊,妍希被勒得不舒服,哼唧了兩聲。
王秀芳趕緊打岔:“先吃飯先吃飯,我熬了小米粥。”她擰開保溫桶,熱氣騰起來,暫時隔開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春生狼吞虎咽地喝著粥,趙金花就坐在床尾,指甲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鐵欄桿。
“隔壁老劉家媳婦剛生了第三胎,又是個丫頭。”趙金花突然說,“昨天托人捎話,想抱養(yǎng)個女娃作伴。”
秀蘭的勺子當(dāng)啷一聲掉在碗里。
春生抬頭:“姑媽,這事...”
“你娘早上來電話了。”趙金花打斷他,從包里掏出個翻蓋手機,“說讓你趕緊回個電話。”
春生抹了把嘴,拿著手機出去了。秀蘭盯著那扇晃動的門,胸口像壓了塊石頭。
王秀芳悄悄捏了捏她的手:“七妹,別多想,先養(yǎng)身子。”
趙金花冷笑:“養(yǎng)好身子好生下一個。要我說,趁現(xiàn)在年輕趕緊——”
“姑媽!”王秀芳罕見地提高了聲音,“孩子吃奶呢。”
走廊上,春生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進來:“娘...我知道...可是...”
秀蘭把吃飽的妍希豎起來拍嗝,孩子打了個小小的奶嗝,軟軟地趴在她肩上。這個動作她三天前還不會,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得無比熟練。
春生回來時,臉色比出去時更難看了。他把手機還給趙金花,目光躲閃著不敢看秀蘭。
“怎么說?”趙金花追問。
春生搓著手:“娘說...說現(xiàn)在計劃生育緊,93年生二胎要罰二千家里實在...”
“所以啊!”趙金花一拍大腿,“老劉家開著榨油坊,條件好得很。丫頭送過去,不但不花錢,人家還能給點營養(yǎng)費。等秀蘭養(yǎng)好了,你們再要個小子,兩全其美!”
秀蘭突然掀開被子下床。她穿著寬大的病號服,肚子上的傷口還疼著,卻站得筆直:“妍希是我的孩子,誰也別想帶走。”
趙金花愣住了。這個平時低眉順眼的侄媳婦,此刻眼睛里像燒著兩團火。
“你瘋了?“趙金花尖聲說,“春生一個月掙那幾個錢,養(yǎng)得起賠錢貨?”
“她不是賠錢貨!”秀蘭聲音發(fā)抖,“她有名字,叫宋妍希!”
“隨你姓?反了天了!”趙金花轉(zhuǎn)向春生,“你管不管你媳婦?”
春生像根木頭似的杵在那里,額頭上的汗珠滾下來,砸在地上。
護士推門進來查房,這場對峙才暫時休戰(zhàn)。等護士走后,趙金花抓起包往外走:“春生,你娘讓你明天帶著孩子回村。老劉家后天就來人。”她狠狠瞪了秀蘭一眼,“別不知好歹。”
門摔上后,病房里靜得可怕。王秀芳嘆了口氣,也借口打水出去了。
春生蹲在地上,抱著頭:“秀蘭,我...”
“你要把妍希送人?”秀蘭輕聲問。
春生抬頭,看見妻子臉上的淚痕,心像被揪了一把:“娘說...說沒兒子抬不起頭...”
秀蘭走回床邊,輕輕把睡著的妍希放進小床。她轉(zhuǎn)身時,春生才發(fā)現(xiàn)她病號服后背濕了一大片——是傷口滲出的血。
“春生,”秀蘭的聲音很平靜,“你還記得結(jié)婚那年發(fā)大水嗎?”
春生茫然地點頭。
“你背著我蹚過齊腰深的水,”秀蘭繼續(xù)說,“我當(dāng)時就想,這男人靠得住。”
春生的眼眶紅了。
“現(xiàn)在輪到你了。”秀蘭直視著他的眼睛,“是要背著我們娘倆蹚過去,還是撒手讓我們淹死?”
春生的肩膀垮了下來。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夜里,妍希哭鬧得厲害。秀蘭抱著她在走廊上來回走,哼著不成調(diào)的搖籃曲。護士站的鐘指向三點時,春生悄悄走過來。
“給我抱會兒吧。”他說,“你該休息了。”
秀蘭警惕地后退半步。
春生苦笑:“我不會...我不會送走她。”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過女兒,“就是...能不能別姓宋?村里人會說閑話...”
秀蘭看著丈夫生疏的抱姿,突然心軟了:“妍是美麗,希是希望。王妍希...也很好聽。”
春生笨拙地晃著孩子,突然說:“我在工地認識個老鄉(xiāng),他媳婦在服裝廠上班。聽說...聽說工資還行。”
秀蘭聽懂了弦外之音,眼淚涌了出來:“我能干活,我能養(yǎng)她。”
晨光再次照進病房時,趙金花氣勢洶洶地推門而入,卻發(fā)現(xiàn)病床收拾得整整齊齊,護士正在換床單。
“人呢?”她厲聲問。
護士頭也不抬:“出院了。產(chǎn)婦說回娘家坐月子。”
趙金花掏出手機撥號,卻聽到“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的提示音。她鐵青著臉往外走,在電梯口撞見了來送飯的王秀芳。
“姑媽,”王秀芳遞過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七妹讓我給你的。”
趙金花展開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姑媽,妍希是我的命。誰要動我的命,我就和誰拼命。”
紙條最下面,印著一個小小的、粉色的嬰兒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