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中，沒有憤怒，沒有心虛，只有一種歷經磨難后的疲憊和哀傷。

“朕，乃孝靈皇帝嫡子，昔日少帝胞弟，陳留王劉協。”

劉協聲音不大，帶著一絲刻意為之的虛弱，以及長久顛沛流離后的沙啞，卻硬是擠出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稍作停頓，像是在積攢一口氣，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悲愴與憤恨！

“國賊董卓禍亂朝綱，致天下分崩，漢室衰微！”

“后有曹操，名為漢相，實為漢賊！挾朕于許都，名為輔佐，實為囚禁！”

“朕在其魔爪之下，日夜憂懼，度日如年！”

說到這里，他眼眶中已滿是淚水，那不是裝的，那是真的恐懼。

“幸得蒼天有眼，祖宗庇佑！”

“朕歷經九死一生，方才逃出許都，一路饑寒交迫，險些命喪荒野?！?

“幸得……幸得溫侯呂將軍忠勇無雙，不避艱險，于危難之際搭救朕于水火，使朕得以重見天日！”

這番話，每一個字都咬得極重。

那可憐無助、泫然欲泣的模樣。

再配上那張與許都天子別無二致的臉，瞬間就擊中了臺下無數底層士卒與百姓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他們大多淳樸，哪里見過這等陣仗。

只覺得這位“陛下”說的，字字都是血，句句都是淚，不可能是假的。

尤其是那句“受國賊曹操脅迫”，更是精準地踩在了呂布和陳宮想要營造的輿論點上。

“老天爺啊，陛下原來吃了這么多苦！”

“那曹操果然不是個東西！抓著皇帝當猴耍，該殺！”

“溫侯才是真正的大漢忠臣！”

臺下的人群中，竊竊私語聲再度響起，只是這一次，風向徹底變了。

呂布緊繃的臉色稍緩，看向劉協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察的贊許。

這小子，關鍵時刻，倒還算有幾分急智。

陳登顯然沒料到一個黃口小兒，竟然說的出這樣一番話。

他剛想開口，卻被一聲斷喝打斷。

“肅靜！”

陳宮見狀上前一步，朗聲道。

“陛下蒙難，流離失所，此乃國之不幸！”

“今幸得溫侯仗義，迎奉陛下于徐州，此乃撥亂反正，順天應人之舉！”

“爾等身為漢臣，食漢祿，受皇恩，不思為國分憂，解救陛下于危難，反而在此聒噪不休，質疑陛下身份，是何居心？！”

他聲色俱厲，目光如刀，掃過陳珪、陳登父子，以及臺下那些竊竊私語的士族代表。

他深知，如果讓陳珪父子繼續在劉協身份上糾纏，剛剛被劉協籠絡的部分民心又要動搖了。

“圣人云，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今日，溫侯奉天子詔，在此祭告天地，昭示天下！禮法不可廢！肅靜！”

陳宮此時已經登上高臺，站在了劉協身邊。

他手捧一卷早已備好的祭天祝文，聲音洪亮，蓋過了全場。

“吉時已到，大典開始！禮樂——起！”

他掃了一眼臺下的陳珪父子，聲音沉了下去。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天子駕前，豈容放肆！”

“一切事宜，待大典之后，陛下自有圣裁！”

“今日祭告天地，昭示正統，不可誤了時辰！”

陳宮上前一步，揮手下令，鐘磬齊鳴，鼓瑟和鳴，莊嚴的雅樂聲瞬間沖散了方才緊張對峙的氣氛。

陳宮展開祝文，用抑揚頓挫、鏗鏘有力的語調，高聲宣讀起來。

那祝文洋洋灑灑，辭藻華麗，核心內容便是歷數漢室輝煌，痛斥董卓、李傕、郭汜之流禍國殃民，隨即筆鋒一轉，將所有炮火對準了曹操。

“國賊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專斷朝綱，倒行逆施，致使民不聊生，天怒人怨！”

而后，祝文又用盡筆墨，將呂布塑造成了一位臨危受命、忠肝義膽的蓋世英雄。

稱其不忍漢室傾頹，毅然迎奉“真龍天子”于徐州，誓要掃清寰宇，重振大漢天聲！

而曹操，則被牢牢地釘在了“國賊”的恥辱柱上。

這哪里是祭天，這分明就是一篇向曹操宣戰的討賊檄文！

臺下的呂布聽得是熱血沸騰，腰桿挺得筆直，臉上重新露出了睥睨天下的傲然之色。

仿佛他此刻，真的就是那個拯救萬民于水火的大英雄。

而陳珪、陳登父子，臉色則變得愈發難看。

他們沒想到，陳宮準備得如此充分，這篇祝文一出，大有將輿論風向徹底扭轉的局勢。

陳宮宣讀完祝文之后，祭天儀式正式開始。

劉協站在高臺上，按照陳宮教導的禮儀，一步步進行著繁瑣的祭天儀式。

上香，奠酒，跪拜，叩首……

每一個動作都力求完美。

他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叩首，都能感到背后無數道冰冷的視線。

他能感覺到，那些視線里，有懷疑，有審視，有不屑，更有一些藏在人群深處，如同毒蛇般陰冷的殺機。

可這場戲，他必須演下去。

臺下，陳珪與陳登父子交換了一個眼神，嘴角都泛起一絲冷笑。

雖然民心有可能會有所轉變，但是他們這些氏族在徐州經營數輩，又怎么會沒有別的準備。

他們早已聯絡好城中數家對呂布不滿的豪族，就算今天這祭天儀式成了，他們也能讓這出戲沒法收場。

儀式一步步進行。

終于，到了最關鍵的一步，親奉玉圭，告慰天地。

侍者將一方沉甸甸的青玉玉圭捧到劉協面前。

玉圭入手冰涼，上面雕刻的云紋仿佛在刺痛他的掌心。

劉協平復著胸腔里狂亂的心跳，伸出全是冷汗的雙手，穩穩托住玉圭，緩緩舉起。

他正要開口，念出那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祝詞。

就在這時！

異變陡生！

人群中，靠近陳珪父子所在的方向，猛然爆發出一聲炸雷般的暴喝。

“國賊呂布，狼子野心！挾持偽帝，禍亂徐州！人人得而誅之！”

話音未落，一道黑影從士人陣營中猛然竄出！

那人動作快得不可思議，手中寒芒一閃，一柄匕首撕裂空氣，發出尖銳的呼嘯，竟是徑直撲向高臺之上。

目標正是手捧玉圭，處于儀式最關鍵時刻，也最無防備的劉協！

這番變故只在眨眼之間，快到讓人來不及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