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城外，一座新筑的高臺拔地而起。

此臺名為“告天臺”，乃天子祭天，昭告四海之所。

白色的臺階在晨曦中泛著清冷的光，臺頂旌旗招展，莊嚴肅穆。

劉協(xié)身著繁復(fù)的冕服，頭戴十二旒冕冠，珠串隨著他的動作輕晃，遮掩了他此刻紛亂的心緒。

他在幾名侍女的簇擁下，一步步走向那座高臺。

每踏上一級臺階，胸腔里的心跳就重重擂動一下，幾乎要掙脫束縛，躍出喉嚨。

他清楚，今天一旦站到那最高處，就再沒有退路。

從此以后，他劉協(xié)，是呂布手中號令諸侯的棋子，也是一個立在明處，吸引天下火力的活靶子。

“陛下，請?！?

身旁，一聲沉穩(wěn)的低語傳來。

呂布一身燦金重甲，猩紅披風在風中作響，手中緊握著那桿名震天下的方天畫戟，戟刃的寒光讓人心悸。

他親自為劉協(xié)引路，高大的身軀擋在劉協(xié)身側(cè)，是護衛(wèi)，也是無形的囚籠。

他伸出手，鐵鉗般抓住劉協(xié)的手臂，聲音壓得極低，卻滿是不容置疑的霸道。

“陛下，站穩(wěn)了！今天之后，天下人只認我呂奉先擁立的漢家天子！

“誰敢廢話，某這桿方天畫戟，正好還沒飲夠血！”

劉協(xié)的手臂被抓得生疼，骨頭都在作響，

他卻不敢吭聲，只是順從地點了點頭，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

“有勞溫侯?！?

高臺之下，人頭攢動。

徐州的大小官吏、將領(lǐng)，還有聞訊趕來的士紳百姓，將告天臺圍得水泄不通。

空氣里，彌漫著期待、敬畏、懷疑與不安交織的氣息。

在人群的最外圍，一片相對稀疏的區(qū)域。

徐州本土士族的領(lǐng)頭人，陳珪、陳登父子，正帶著一群衣著光鮮的氏家子弟靜靜站著。

他們神態(tài)倨傲，與周圍那些激動或好奇的眾人格格不入，仿佛這場盛典不過是一場鬧劇。

陽光升高，照亮了整個下邳城。

吉時已至。

呂布扶著劉協(xié)，邁出了踏上高臺的第一步。

就在這一剎那，一個蒼老卻無比清晰的聲音，驟然響起，壓過了所有的竊竊私語，甚至蓋過了風聲。

“溫侯此舉，擁立天子，忠義可嘉！老夫佩服！”

陳珪捋著花白的胡須，聲音不高，卻字字誅心，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譏諷。

“只盼溫侯此番，莫要重蹈當年長安的覆轍，讓我等徐州父老，再遭兵禍??！”

此言一出，有若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長安覆轍”四個字，是根毒刺，狠狠扎進了呂布心中最痛的傷疤！

當年他誅殺董卓，何等風光？

最終卻兵敗長安，狼狽逃竄，顛沛流離。

這是他一生都難以洗刷的恥辱！

呂布持戟的手臂猛然收緊，劉協(xié)甚至能聽見他掌骨因過度用力而發(fā)出的爆響。

他那高大的身軀驟然僵住，上一刻還掛在臉上的些許得意，消失得無影無蹤，周身的氣勢強得駭人。

高臺下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鴉雀無聲。

呂布緩緩轉(zhuǎn)過身，聲音像是從九幽地府傳來，冰冷刺骨。

“陳老先生，此言何意？！”

周圍的溫度都下降了幾分。

不少徐州本地的官員士紳，額頭已經(jīng)開始冒冷汗。

他們太清楚呂布的脾性了，這位溫侯一言不合，拔刀殺人是家常便飯！

陳珪卻依舊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微微躬身，不卑不亢道。

“溫侯息怒，老夫并無他意，溫侯既有匡扶漢室之志，老夫自當鼎力支持。”

“但徐州疲敝，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了，只求溫侯能以徐州百姓為念，三思而后行。”

好一個“鼎力支持”！

好一個“以百姓為念”！

這話看似勸解，實則句句都在說呂布有勇無謀，只會給徐州帶來災(zāi)難。

“哼！”

呂布氣得渾身發(fā)抖，額頭上青筋暴起。

若非今日是“新君”祭天的大日子，他恐怕當場就要拔劍砍了這老匹夫！

他強壓下心頭的怒火，讓自己的語氣盡量緩和。

“陳老先生盡管將心放回肚子里！”

“布此番，乃是奉天子以討不臣，與國賊曹操勢不兩立！”

“為的是天下正朔，為的是大漢江山！，此乃忠孝之事業(yè)，仁義之舉！”

“不像某些人，只曉得死守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眼看漢室傾頹，社稷崩壞，卻只會裝聾作啞，明哲保身！”

呂布這番話，不僅反駁了陳珪，更是將矛頭指向了所有持觀望態(tài)度的徐州本土勢力。

雙方你來我往，話里藏刀，火藥味瞬間拉滿。

就在此時，站在陳珪身后的陳登，忽然上前一步，語氣平淡地朗聲道。

“溫侯言重了。我等徐州士人，并非不思報國，只是……”

“我等只聽說，當今天子遠在許都，為曹丞相所輔佐?！?

“卻不知……溫侯又是從何處，給我們徐州百姓，尋來了另一位陛下?。俊?

此言一出，比陳珪方才那番話，歹毒百倍！

陳珪只是暗諷呂布能力不行，而陳登，是直接掀了桌子，質(zhì)疑劉協(xié)這位“天子”的合法性！

人群中頓時爆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嘩然。

所有人的注意力，在這一瞬間，齊刷刷地全部集中到了高臺之上，那個身穿龍袍，頭戴冕冠的少年身上。

懷疑、審視、探究……

無數(shù)道無形的壓力，死死地壓在劉協(xié)身上。

劉協(xié)只覺得雙腿發(fā)軟，幾乎要當場跪倒。

他知道，自己若是應(yīng)對稍有差池，身份一旦被當場戳穿。

那么等待他的，絕不是什么“萬歲”之聲，而是呂布那近在咫尺的方天畫戟！

他毫不懷疑，呂布和陳宮，絕對會為了平息徐州士族的怒火，毫不猶豫地砍下他這個“假貨”的腦袋！

他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汗珠順著鬢角滑落，浸濕了冕服的衣領(lǐng)。

握著玉圭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冰冷的玉石也無法讓他顫抖的指尖鎮(zhèn)定下來。

不能坐以待斃！

他強迫自己站直，腦子里瘋狂回想著陳宮這幾日的教導(dǎo)。

每一個字，每一個應(yīng)對方案，都與他記憶中的那些權(quán)謀計策混雜成一團亂麻。

劉協(xié)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的視線越過臺下攢動的人頭，最終落在了陳登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