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醉話
- 我在大宋打工的那些年
- 風而非
- 4626字
- 2025-08-04 23:53:45
沈小七腦袋一縮,脖子后面汗毛都豎起來了,連忙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不不!師傅,我就問問!賭錢不好,十賭九輸,早晚都會把棺材本賠進去!老秦頭說的!”
陸珩這才收回手,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知道就好,找家清凈點的店。”
兩人避開那喧囂賭檔的聲浪,拐進旁邊一家稍小的食肆。店面不大,但勝在還算安靜,只有角落里坐著一個裹著破襖、就著熱水啃干餅子的行腳商人。店家是個臉上帶點麻子的中年漢子,見有客來,立刻堆起笑臉招呼。
“兩位客官,吃點什么?咱這有熱乎的羊肉羹,剛燉好的,肉爛湯濃!還有新蒸的粟米飯,配上咱家秘制的咸菜疙瘩,管飽!”店家熱情地介紹。
“來二十碗羊肉羹,再切兩斤熟羊肉,要瘦些的,粟米飯也來五份。我們住在驛站馬廄旁那排木屋。做好了勞煩你店里的伙計跑一趟,直接送過去便是。”陸珩看了看外面漆黑的風雪,掏出些銅錢放在桌上,“這是定錢和跑腿費。”
店家連忙點頭哈腰:“客官放心!保管熱熱乎乎給您送到!驛站里面熟,小的這就讓渾家去喊跑堂的小子回來,讓他專程跑一趟!您留個名號,到了驛站門口一說就成成!”
陸珩點點頭:“姓陸,有勞了。”
安排妥當,陸珩帶著沈小七回到驛站木屋。錢管事正指揮著伙計們把炕燒熱,屋里漸漸有了暖意。不多時,食肆的跑堂果然提著一個大食盒,頂著風雪送來了熱騰騰的飯食,濃郁的羊肉香氣瞬間驅散了屋里的寒意。
錢管事讓沈小七和其他護衛、車夫在外間圍著火炕吃飯取暖,他則拎著一個小陶罐,示意陸珩跟自己進了里間一個更小的隔間。這里原是堆放雜物的,臨時收拾出來,只容得下一張小桌和兩個矮凳,相對安靜私密些。
兩人在矮凳上坐下,將食物擺開。
“陸管事,今天…唉,今天真是…嚇破膽了!”錢立誠從陶罐里倒了滿滿一碗酒,推到陸珩面前,自己也倒了一碗,聲音還帶著點后怕的顫音,“來,喝點?壓壓驚!這鬼天氣,這鬼地方!”
陸珩推辭不過,接過碗:“錢管事受驚了。”淺淺抿了一口,酒味寡淡,帶著點酸澀,但入腹確實升起一股暖流。
幾杯酒下肚,錢立誠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紅暈,話匣子也打開了,聲音也大了幾分:“我錢立誠走南闖北二十年!關外的刀子見過!南邊林子里的瘴氣闖過!水里行船,遇上過掀浪的海龍王!山里趕路,跟吊睛白額的大蟲打過照面!可…可今天這陣仗!”他用力拍了拍大腿,心有余悸,“老天爺發怒啊!那雪,山一樣倒下來!人跟螞蟻似的!我這把老骨頭,差點就交代在那兒了!”
他仰頭灌了一大口酒,嗆得咳嗽了幾聲,眼神有些迷離,帶著點自嘲:“嘿…老嘍!真的老嘍!年輕那會兒,天不怕地不怕,揣倆餅子就敢往沒人煙的地界闖,總覺得這天下之大,哪里都想去看看。現在就想趕緊把這趟差事辦完,平平安安回去。再干他幾年,攢點養老錢,回我那鄉下老家去,買上幾十畝水田,蓋幾間敞亮的瓦房…老婆孩子熱炕頭,沒事兒在院子里種種花,逗逗孫子…”
陸珩看著錢管事臉上那近乎虔誠的憧憬,溫言道:“錢管事所求,乃是人間至樂。‘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妻賢子孝,桑麻滿園,此乃福分。”他念的是陶淵明《歸園田居》的詩句。
錢立誠聽得眼睛發亮,連連拍桌:“對對對!陸管事,還是你有學問!說得太對了!就…就是那個味兒!狗叫,雞叫,炊煙…老婆孩子…這才是我要的!”他笑著,眼圈卻微微有些發紅,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濃的思念,“說起來…我都有兩年沒見著我那婆娘了。上次回去,還是家里老宅子漏雨,翻修屋頂,待了攏共不到三天,屁股還沒坐熱乎,鋪子里催命的信就到了…唉…”他搖搖頭,又悶了一口酒,不再說話。
屋里的氣氛有些低沉,只有炭火偶爾的噼啪聲和屋外呼嘯的風雪聲。
過了好一會兒,錢立誠似乎從酒意和愁緒中掙脫出來一些,他晃了晃腦袋,目光重新聚焦在陸珩身上,帶著幾分探究,壓低了聲音:“陸管事…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這次主動請纓來澤州,是不是為了沈大娘子?”
陸珩正用筷子夾起一片羊肉,聞言動作一頓,抬眼看他:“錢管事何出此言?”
錢立誠湊近了些,酒氣混合著羊肉羹的味道噴過來,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過來人的精明:“這不明擺著嘛!沈家如今的情形,家大業大,總得有個能頂門立戶的‘自己人’才安穩,對吧?大娘子再能干,終究是女兒身…將來這偌大家業,總得有個名正言順、又能撐得起來的‘掌舵人’才成!”
他頓了頓,觀察著陸珩的神色,繼續道:“你陸管事,有本事,有膽識,大娘子也看重你。可說到底,根基還是淺了點。這次若能在這澤州的爛攤子里,把濟世堂的根基穩住,甚至…嘿嘿,再立點別的功勞回去…”錢立誠嘿嘿一笑,意味深長,“那在沈家,你的分量可就大不一樣嘍!到時候,大娘子那邊…嘖嘖…”
陸珩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古怪,這是覺得自己想要吃軟飯嗎?!他恍然間想起自己托付阿禾時,沈大娘子未曾說完的話,莫非她也是覺得自己有所圖謀?
這確實是有些冤枉了,他此行來澤州,當然是想快速提高自己在沈家的地位,身份越高,能動用的資源就越多,可這怎么能聯系到吃軟飯?就因為二人的關系近一些?可在他看倆,公司老板對于自家銷冠另眼相看不是應該的嘛?
“錢管事,你喝醉了!”陸珩的語氣加重了幾分,“在下所求,不過是盡己所能,不負家主與大娘子所托,護住沈家在北地的基業,至于這些,非你我所能置喙。”
錢立誠被陸珩陡然加重的語氣刺得一激靈,酒意瞬間醒了大半,他猛地意識到自己剛才那番話不僅僭越,更是對眼前這位年輕管事的極大冒犯。
他慌忙放下酒碗,臉上堆起尷尬的笑容,抬手不輕不重地在自己臉頰上拍了幾下:“哎喲!瞧我這張破嘴!該打!該打!陸管事,您千萬別往心里去!這酒真是…真是上頭了!胡說八道,全是胡說八道!當不得真!當不得真!”
陸珩見他如此,緊繃的臉色才稍稍緩和,端起酒碗,語氣平緩下來:“錢管事言重了。酒多誤事,慎言即可。來,喝點熱羹暖暖身子,早些歇息吧,明日還要趕路。”
“是是是!陸管事說的是!喝酒誤事,慎言慎言!”錢立誠如蒙大赦,連忙端起自己的碗,也不敢再勸酒,只是小口啜著碗里已經有些涼了的羹湯。
兩人心照不宣地岔開話題,又簡單說了幾句明日行程的安排和補給事宜,氣氛雖不復之前的融洽,倒也勉強維持了表面的平靜。
很快,兩人便各自回房歇下。
風雪拍打著窗欞,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風雪稍歇,但天色依舊陰沉。陸珩一行人早早收拾停當,準備啟程。驛站內氣氛依舊壓抑,鄭鉞的殘兵與周指揮使的“援軍”涇渭分明,各自扎營,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敵意。
陸珩去向驛站胥吏辦理離開手續時,恰好看到鄭鉞的親兵隊長正與周指揮使手下的一名軍官在官舍廊下低聲交涉,氣氛頗有些緊張。鄭鉞本人則披著大氅,臉色鐵青地站在不遠處,目光陰沉地望著官舍方向,手中的馬鞭無意識地一下下敲打著自己的靴筒。
陸珩不欲多事,正要繞開,卻見那親兵隊長朝他這邊看了一眼,隨即快步走了過來。
“陸管事,”親兵隊長抱了抱拳,語氣倒還算客氣,“我家將軍有言,剿匪軍務緊急,需與周指揮使所部會商進剿方略,暫無法拔營。爾等商隊可自行前往高平。”他頓了頓,朝旁邊一招手,“柳醫師,將軍說了,你職責已盡,不必再隨軍了。”
柳安背著藥箱,從廊柱后走了出來,臉上帶著一絲如釋重負,又有些許復雜的神色,對陸珩微微頷首:“陸管事。”
陸珩拱手道:“多謝將軍體恤。柳醫師,請隨我來。”
雖說歸還了柳安,可那幾匹馬卻沒了下文,錢立誠在一旁看著,心疼得嘴角直抽抽,但也只能認栽。
商隊重新上路,接下來的路途相對平坦,雖仍有零星關卡盤剝,但總算沒再遇到什么意外。
“恢復得不錯,”柳安解開陸珩手臂的繃帶,點了點頭,“骨傷最忌反復,幸而這幾日未再受創。藥膏繼續涂抹幾日,活絡筋骨即可,繃帶不必再纏了。”他仔細清理了傷口邊緣,重新敷上一層清涼的藥膏。
陸珩活動了一下終于擺脫束縛的手臂,頓感輕松不少,由衷道:“有勞柳醫師一路費心。”
“分內之事。”柳安擺擺手,收拾好藥箱,目光投向車窗外蕭瑟的雪原,不再多言。
而在遠處的地平線上,終于出現了一道灰黑色的輪廓——高平城到了。
可隨著距離拉近,城墻上懸掛的東西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城門樓兩側掛著四五個巨大木籠,籠中赫然是幾顆凍僵發黑的人頭,面目猙獰如惡鬼。寒風吹過,木籠發出“吱呀”呻吟,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城門洞開,但戒備森嚴到了極點。兩排廂軍士兵持矛挎刀,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每一個進城的人。檢查路引文書的胥吏格外嚴苛,反復盤問,甚至要求打開所有貨物箱籠查看。而在城門內側,還有一小隊全副武裝的士兵,手持長矛,如臨大敵地列隊而立,冰冷的矛尖直指城門方向,顯然是害怕有人再次奪城。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壓抑和血腥氣,來往之人個個臉色發白,不敢多說一句。
好不容易通過盤查,車輪碾過高平城門的門檻,發出沉重的聲響,城內景象更是觸目驚心。
街道上行人稀少,且大多行色匆匆,面帶驚惶。目光所及,許多房屋門窗破損,墻壁上殘留著煙熏火燎的焦黑痕跡。
好幾戶人家門前懸掛著刺眼的白幡,在寒風中無力地飄蕩。
街角處,幾個衣衫襤褸的孩童正爭搶半塊凍硬的窩頭,見馬車駛過,慌忙縮到斷墻后,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窺視。
陸珩掀開車簾一角,沉默地望著這片瘡痍,示意沈小七取些胡餅遞過去,孩童們卻不敢接,直到馬車走遠,才瘋似的撲向地上的餅屑。
車輪碾過遍布碎石和焦黑木屑的街道,終于在一處掛著“沈宅”牌匾的院門前停下。
那熟悉的門庭此刻卻顯得格外破敗,院墻一角明顯有火燒過的痕跡,焦黑蔓延至墻頭,幾處瓦片碎裂缺失,露出底下燒得黢黑的椽子,空氣中那股淡淡的焦糊味在此處似乎更濃了些。
幾個工匠正搭著簡陋的架子,在寒風中費力地修補著被損毀的屋頂和墻壁。
馬車剛停穩,一個穿著厚實棉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便急匆匆地從半掩的大門內小跑出來,正是沈家在高平分號的管事,沈安。他的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左眼角處一道青紫色的淤痕格外刺眼。
“陸管事!您可算到了!”沈安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顯然這幾日也是煎熬至極,他快步上前,想要攙扶正下車的陸珩。
陸珩看到了他眼角的傷,忙問道:“安管事,不必多禮。你這傷…?”
沈安下意識地摸了摸眼角,苦笑著搖頭:“不妨事,不妨事!前幾日亂兵沖撞,磕碰了一下,皮外傷。”
這時,隨行的護衛們早已按捺不住,紛紛跳下車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急切問道:
“安管事!我家婆娘娃兒可好?”
“我娘呢?還有我妹子!”
“孩子們都沒事吧?…”
這一雙雙眼睛緊盯著,沈安連忙擺手,提高聲音安撫眾人:“諸位兄弟放心!放心!女眷和孩子們都無恙!城破之時,混亂剛起,我就立刻讓家丁護著她們,從后巷躲去了城西的‘福安寺’暫避!那寺廟是咱們沈家常年供奉的,方丈慈悲,收留了她們。除了受了些驚嚇,人都平安!”
護衛們聞言,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不少人長舒一口氣,更有甚者紅了眼眶,嘴里念叨著“菩薩保佑”、“多謝安管事”。
沈安見眾人情緒稍定,才轉向陸珩,臉上輕松的神色褪去:“只是…陸管事,有件事得向您稟報。”他聲音低沉下來,“藥鋪那邊…有幾個半大的學徒小子,當時賊寇來得太快,他們想著護住庫房里的藥材…結果…唉,有兩個小子被賊寇砍傷了,一個傷了胳膊,一個傷了腿,流了不少血,萬幸性命是保住了!”
“藥材損失如何?”陸珩問道。
沈安臉上露出痛惜和憤懣交織的神情:“損失太大了!庫房里的藥材,本來在大娘子上次離開時就帶走了一批應急,剩下的本就不算充裕。那幫天殺的流寇沖進來,如同蝗蟲過境,被他們席卷一空!這還不算完…”他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壓抑的憤怒,“那群該死的丘八‘收復’城池,進來‘清點’時,又是一通翻箱倒柜!說是要查抄‘資匪’的贓物…結果…結果庫房里剩下的那點壓箱底的陳貨,也被他們以各種名目‘充公’了!如今庫房里十不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