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固所愿也
- 我在大宋打工的那些年
- 風而非
- 4029字
- 2025-07-28 23:57:11
凜冽的北風卷著雪粒,像無數細針抽打在車篷上,發出“簌簌”的聲響。陸珩一行離開開封不過三日,官道兩側的景象已從京畿的繁華酒肆,褪成了茫茫雪原。車輪碾過凍硬的冰雪路面,每一步都陷得很深,發出沉悶的“咯吱”聲,仿佛連車軸都被凍得發僵。
沈小七裹緊了那件半舊皮襖,縮在車轅上,鼻尖凍得通紅,望著前方被雪覆蓋得辨不出轍痕的官道,忍不住嘟囔:“師傅,這地方怎么連個掃雪的都沒有?旁邊的積雪快沒過膝蓋了!”
陸珩本是不打算帶他的,可出發那日天還沒亮,這小子就堵在門口,裹著件單薄的棉襖,嬉皮笑臉地說“師傅胳膊受傷,此次遠行,多有不便,徒弟得在一旁侍奉,以全師道。”勸了三次,他愣是扒著車轅不肯放。小豆子原本也是要跟來的,那孩子最是待不住,可臨出門時,爺爺突然咳得厲害,終究是紅著眼圈留了下來。
陸珩攏了攏衣襟,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這附近的民夫,大概都被征調去疏通汴河漕運,這通往北地的官道自然是要往后放一放。”
這一路上,零星可見一些踉蹌南下的流民,個個面如菜色,眼神麻木,一旦摔倒,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這沉重的一幕,讓原本還帶著些許少年心性的沈小七徹底噤了聲,只覺得寒氣仿佛要透入骨髓。
另一輛車內的錢管事,也裹緊身上的皮裘,眉頭緊鎖,一路上目睹的凄涼讓這位老成的管事也深感此行異常艱險。
又經過一整日顛簸勞頓的跋涉,直到第四日的黃昏,疲憊不堪的車隊才終于抵達了黃河岸邊的南城渡口。
眼前的黃河像是被敲碎了的玉鏡,無數灰白色的冰塊在濁浪里翻滾,像是無數座浮動的堡壘,把河面撕得支離破碎;兩岸靠近碼頭的淺水區結著墨青色的岸冰,隱約能瞧見冰層里凍住的枯草和碎木。
昔日繁忙的渡口,此刻已陷入了半癱瘓,往日喊著號子裝貨的腳夫、插著各色商號旗的貨棧,此刻都沒了蹤影。僅有的幾艘大渡船被厚實的岸冰牢牢困在碼頭,大量的民夫站在寒風刺骨的岸邊用長桿、撓鉤,甚至冒著生命危險站在搖晃的小筏子上,拼命地破開那些靠近碼頭的巨大冰凌,試圖清理出一條能通航的水道。
渡河無望,天色也迅速暗沉下來,眾人只得在渡口附近尋找落腳處。
一月是黃河的“冰封期”,屬于淡季,約七成車馬店會選擇“歇冬”——店主帶著伙計返回老家,僅留一兩人看守院落,或干脆鎖門至開春。能撐到此時的,要么是一些老字號,提前囤足了兩月的糧草柴炭,靠著熟客的盤纏勉強維持;要么是官府指定的據點,靠著廂軍的補貼度日。
好不容易尋到一家尚在營業的“安平老店”,門面老舊,煙囪里冒著稀薄的炊煙。
店主是個蓄著山羊胡的干瘦老漢,姓王,裹著一件打滿補丁的棉袍,正蹲在門檻邊守著個小火盆烤火,一臉愁苦。見陸珩一行帶著車馬護衛停駐,渾濁的眼睛猛地亮起,如同見了救星,忙不迭起身迎上來,腰彎得極低,聲音帶著討好的急切:“貴客臨門!老天開眼!小店有熱炕、有草料、有熱乎的姜湯豆豉羹!快,快里頭請!”往年這冰封淡季,能有幾個窮困旅人就不錯了,似這般帶著護衛車馬的商隊,簡直是天降橫財。
錢管事熟稔地遞過兩貫銅錢:“勞煩掌柜,要三間大通鋪,兩間清凈些的上房。馬匹喂上精料,熱水炭火務必充足。”
王掌柜接過銅錢,感受著那沉甸甸的分量,聲音透著喜色:“貴人放心!包在小老兒身上!這就去安排!后廚正熬著驅寒的老姜豆豉羹,再配上些新蒸的糜子饃饃,馬上給各位端來暖暖身子!”他攥著錢,腳步都輕快了幾分,小跑著去張羅。
店內比外面暖和不少,但也透著簡陋。眾人被引到一間還算寬敞的堂屋,圍著兩張拼起的大方桌坐下。很快,王掌柜親自帶著伙計端來了幾大碗熱氣騰騰、顏色渾濁的老姜豆豉羹和一碟子溫熱的糜子饃饃。羹湯辛辣刺鼻,饃饃粗糙,但在寒夜里已是難得的美味。
陸珩喝了一口熱羹,一股辛辣暖流從喉嚨直下胃腹,驅散了些許寒意。他看向一旁殷勤伺候的王掌柜,問道:“掌柜,依你看,這渡口幾時能通航?”
王掌柜搓著手,思索片刻:“貴客問這個啊……若是往年遇到這等天氣,官府老爺們拖拖拉拉,少說也得等上個七八天,等岸冰薄些,才肯征調民夫來鑿。可今年聽說是為了趕著運什么石頭!大雪剛停沒兩天,就拿著鞭子把能抓到的民夫都趕下河了!沒日沒夜地鑿啊,您幾位來得巧,按這架勢拼命干下去,估摸著……最快明日正午后,或許能勉強通航幾艘小船?大船怕是還動不了。”
錢立誠與陸珩對視一眼,心中稍定,他們自然是希望越早渡河越好。
堂屋內,眾人正默不作聲地用著飯,突然,店門厚重的棉布簾子被猛地掀開,一股裹挾著雪沫的寒風灌了進來,吹得桌上油燈一陣劇烈搖晃。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門口立著四人,當先的那位青布直裰洗得發白,肘部磨出了破洞,身形清癯,面容帶著長途跋涉的風霜和明顯的憔悴,眉宇間卻有一股難以磨滅的端肅之氣。正是被貶為祁州團練副使的許景衡。他發髻微亂,沾著雪沫,官袍下擺濺滿泥點,顯然是頂風冒雪趕了遠路。
他身后緊跟著兩名穿著半舊皮襖的護衛,和一個半背半扶著的老仆。那老仆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凍得青紫,一條腿以詭異的角度歪斜著,全靠護衛支撐,額頭冷汗涔涔,疼得渾身不住地顫抖,發出壓抑的呻吟。
許景衡的目光快速掃過略顯擁擠的堂屋,落在王掌柜身上,聲音清朗卻難掩疲憊:“店家,可有空房?我主仆四人需投宿一晚,再請一位醫師。我這老仆不慎跌傷,恐是折了腿骨。”他語氣雖鎮定,但眼神深處透著一絲焦急。
王掌柜一看是官身,連忙堆起笑,可目光觸及那老仆痛苦的模樣,臉上的笑容又瞬間僵住了,語氣帶著十二分的為難:“這位官人,客房自然是有的,只是附近的醫師……”
他搓著手,一臉愁苦,“官人您有所不知啊,這河陽渡口附近有點名氣的醫師,還有那些懂接骨的草澤郎中,十有八九都被官府征調去伺候那些破冰運石的民夫營了!小老兒實在是有心無力,請不來啊!西邊半里地倒是有一處官驛,是官府專為過往官員設的,里頭說不定常備著醫官。您是官身,去那邊投宿,既方便診治,也體面周全些不是?”
許景衡眉頭緊鎖,他當然知道官驛更好,但河陽官驛因靠近渡口,滯留的官吏、軍兵更多,此刻早已人滿為患,他一個被貶的閑散副使,無錢打點,又帶著急需救治的傷仆,根本擠不進去,這才想著來車馬店碰碰運氣。此刻聽店主這般說,他最終只是嘴角微動,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頷首道:“多謝指點。”他示意護衛準備扶老仆離開。
“官人留步。”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陸珩站起身,在店家昏黃的油燈光線下,他的面容顯得格外真誠:“在下隨行商隊中恰有藥師。若不嫌棄,可讓他先為這位老丈診治一番,解燃眉之急。”
話音未落,坐在角落陰影處,一位約莫四五十歲、身著厚實葛布棉襖、頭戴氈帽的中年男子已提著一個半舊的藤編藥箱起身,走到堂屋中央。此人姓柳,正是沈家濟世堂派來隨陸珩北上的藥師。
柳藥師對許景衡略一拱手:“老朽柳安,略通跌打正骨之術。官人若信得過,容在下瞧瞧這位老丈的傷勢。”
許景衡眼中先是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涌起真切的感激,連忙側身讓路:“萍水相逢,竟得二位仗義援手!景衡感念在心!”他立刻對身邊護衛道:“快,小心些,將老陳扶到椅子上!”
兩名護衛護衛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將哀吟不止的老仆攙扶到太師椅上,那人傷腿稍一受力,頓時疼得倒抽冷氣,額上冷汗如漿涌出。
柳藥師放下藥箱,蹲下身,神色專注,他先輕輕按壓老仆傷腿的腳踝,詢問痛感,再順著脛骨緩緩向上摸索,指尖在膝蓋下方一處明顯腫脹變形的位置稍一用力探查。
“哎喲!”老仆痛呼出聲,身體猛地一抽。
柳藥師眉頭微展,抬頭道:“還好,骨頭未斷,只是關節錯位得厲害,筋腱也扭傷不輕。”
許景衡懸著的心頓時落了大半,長舒一口氣,連聲道:“萬幸!萬幸!多謝柳先生!”
柳藥師不再多言,從藥箱里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些氣味辛烈的黃色藥膏在手心,又摸出一個小陶罐,撒了些烈酒在掌心搓熱。他示意一名護衛穩住老仆的上身,另一名護衛按住老仆的大腿根部。
“老丈,忍著點,一下就好。”柳藥師聲音沉穩,隨即雙手按住老仆傷處,指掌蘊含巧勁,快速而精準地推拿揉捏起來。老仆疼得渾身繃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雙手死死攥著椅腿,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卻硬是強忍著沒再大聲叫喚。
堂屋內一片寂靜,只有炭火的噼啪聲、屋外的風雪呼嘯和老仆壓抑的粗重喘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柳藥師的手上。
不過片刻,只聽“咔”的一聲輕微脆響!
柳藥師手上動作一頓,隨即緩緩松開,額上已見細密汗珠:“好了,復位了。”
他抬頭對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王掌柜道:“掌柜的,煩勞取幾根寬窄合宜、削得光滑的竹片來,再要些干凈布條,越長越好。”
“哎!有!有!這就去!”王掌柜如夢初醒,連忙應著,小跑著奔向后院庫房,不多時便捧來所需之物。
柳藥師用布條將竹片仔細地固定在老仆復位后的小腿兩側,又在傷處厚厚敷上那黃色藥膏,再用布條一層層緊緊纏裹固定,動作利落干脆,一氣呵成。
“妥了。”柳藥師收拾藥箱,對許景衡及護衛正色道,“三日之內,此腿斷不可著力,更忌移動。每日需換此膏藥一次。若養護得宜,半月后可拄杖小心行走。我這里膏藥尚有幾貼,稍后取給官人。”
“柳先生妙手回春,活仆之恩,景衡沒齒難忘!”許景衡對著柳藥師深深一揖到底,感激之情發自肺腑。隨即,他轉向陸珩,目光灼灼,再次鄭重拱手:“敢問管事尊姓大名?在下許景衡,祁州赴任途中,此番雪中送炭,景衡銘感于內!”
“在下陸珩,開封府沈家管事。”陸珩回禮,姿態從容,既不因對方是官而過分謙卑,也不因施恩而倨傲,“醫者仁心,乃濟世堂本分。更何況出門在外,守望相助乃人之常情。老丈無恙,便是幸事。”
許景衡看著柳藥師轉身去取藥膏,目光再次落在陸珩身上。
眼前這年輕人,不過弱冠之齡,卻顯出一種超乎年齡的沉靜,行事果斷,處事周全,更難得這份古道熱腸,在商賈之中實屬罕見。
他指著椅子上呼吸漸穩、但依舊臉色蒼白的老仆對護衛道:“你們二人,小心將老陳抬去客房安頓,好生照看,按醫師的囑咐用藥。”又轉向陸珩,語氣誠摯中帶著一絲卸下重負的松弛:“陸管事,風雪困途,幸得相識。今夜我做東,借店家這方寸之地,溫一壺薄酒,你我共飲幾杯,驅驅這寒氣,也聊表謝意,不知可愿賞光?”
陸珩略一拱手,心中亦起了結交之意:“固所愿也,不敢請爾。能得官人青眼,于風雪中圍爐夜話,亦是陸某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