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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反噬

高平縣衙后堂,爐火融融,檀香裊裊。

知縣吳清源須發(fā)皆白,身著象征清凈無為的寬大道袍——這是自從官家以“教主道君皇帝”自居,朝野上下悄然興起的一股風尚。

此刻他正閉目盤坐于蒲團之上,手中捻著一串油亮的念珠。案頭攤開一卷《道德經(jīng)》,旁邊還放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參茶。屋外隱約傳來的喧囂,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棉絮,模糊不清。

“老……老爺!”一個衙役頭目慌慌張張地撞開門簾,撲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不好了!城門……城門被流寇攻破了!殺……殺進來了!”

吳清源眼皮微顫,捻動念珠的手指驟然停下,卻并未睜開眼,聲音雖平,卻隱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慌什么!天塌不下來……來了多少人馬?是何來路?”

衙役頭目被問得一怔,連忙回稟:“回…回老爺!據(jù)……據(jù)報信的兄弟說,沖進來的流寇……就……就二三十人!兇悍異常,殺了監(jiān)門官,連鄭家少爺也……”

“二三十人?”吳清源眼中剛剛聚起的一絲凝重迅速消散,他重新恢復了那種近乎木然的平靜,捻珠的枯瘦手指恢復了不緊不慢的節(jié)奏:“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亂者自亂,靜者自靜。區(qū)區(qū)蟊賊,不過數(shù)十之眾,翻不起大浪。爾等驚慌失措,反倒自亂陣腳,徒惹禍端。”

衙役頭目聽得目瞪口呆,更急了:“老爺!!那幫賊人兇得很,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那群廂軍也是不頂事的,直接潰散了,我們接下來該怎么做?”

“哦?”吳清源掃過對方驚惶的臉,那絲平靜顯得愈發(fā)漠然,“既是如此……爾等可緊閉衙署大門,多備滾木礌石于墻頭。衙內(nèi)庫房尚有存糧,爾等自取,謹守本分,那群賊人劫掠些財物就會自己散了。”他揮了揮手,再次閉上雙眼,仿佛門外的滔天殺孽,不過是清風拂過山崗。

衙役頭目張了張嘴,看著知縣老爺這副超然物外的樣子,一肚子話全憋了回去。

很快,縣衙沉重的大門被緊緊關閉,里面?zhèn)鱽戆釀又匚锖脱靡蹅凅@恐的呼喝聲。

他們按照知縣的“指示”,只求自保,龜縮在這方寸之地,對外界的煉獄充耳不聞。

與縣衙的“平靜”截然相反,城東的鄭家大宅,此刻已如臨大敵。

高聳的青磚院墻足有一丈多高,墻頭插著防止攀爬的尖銳鐵蒺藜。堅固的包鐵大門緊緊關閉,門后頂上了粗大的門杠。墻內(nèi)搭起了數(shù)架高大的木梯,數(shù)十名護院家丁手持樸刀、獵叉,緊張地趴在梯子上方,透過女墻垛口警惕地注視著墻外混亂的街道。更有十幾名弓箭手,張弓搭箭,箭頭寒光閃爍,對準著墻下任何可疑的動靜。院內(nèi),所有婦孺仆役都被趕進了最堅固的后堂,由精干家丁把守。

鄭圭一身錦袍,面色鐵青,站在前院正廳的臺階上。他雖強作鎮(zhèn)定,但緊握扶手、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暴露了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外面的喊殺聲、哭嚎聲越來越近,如同催命的鼓點敲在他心上。

“老爺!”管家陳伯面色凝重的走了過來,他身上已披上了一層藤甲,腰間懸著慣用的武器,“東城好幾條街都亂了!看樣子,那群流寇正這邊涌來!”

鄭圭心頭一緊,厲聲問道:“少爺呢?鈺兒在哪里?不是讓你們看緊他嗎?!”

侍立在旁、一個負責跟隨鄭鈺的管事模樣的人“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抖著,涕淚橫流:“老……老爺饒命啊!少爺……少爺他非要出城打獵,說……說在城里悶得慌!小的……小的拼死攔了,可少爺他……他抽了小的兩鞭子,執(zhí)意帶著人走了!小的攔不住啊老爺!”

“什么?!”鄭圭只覺得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差點栽倒,被旁邊的陳伯死死扶住。他指著那管事,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而變得嘶啞:“廢物!一群廢物!他走了多久了?!”

“回……回老爺,少爺剛……剛走不到半刻鐘……”管事磕頭如搗蒜。

“不到半刻?!那鈺兒有可能還在城里!”鄭圭眼中爆發(fā)出最后一絲希望的光芒,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快!快!陳伯!立刻點二十個身手最好的護院!從后門出去!抄近路去城門方向!務必把少爺給我平安接回來!快去!”他幾乎是咆哮著下令。

“是!老爺!”陳伯不敢怠慢,立刻轉(zhuǎn)身去點人。

就在鄭圭下令接應鄭鈺的同時,李彪和王三帶著一群渾身浴血的亡命徒,已經(jīng)沖到了鄭府所在的街口。看著眼前那高墻深院、戒備森嚴的景象,李彪眼中兇光閃爍,卻也閃過一絲忌憚。強攻?這墻頭箭矢可不是吃素的!

“媽的,這老烏龜殼子還挺硬!”李彪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看向王三,“硬啃怕是要崩掉老子幾顆牙!”

王三目光掃過鄭府緊閉的大門和墻頭的弓箭手,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轉(zhuǎn)回頭,看向身后的巷口,幾個跟自己一同“反水”的兄弟,他們懷里拿著鄭府家丁的衣服,還有一人身后背著鄭鈺的尸體。

“挑幾個身形像的,換上衣服,送少爺回府!”王三冷冷下令。

李彪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齒:“好主意!夠陰!”

很快,七八個身形與死去家丁相仿的流寇,套上那些還帶著余溫的灰布棉襖,他們將鄭鈺的尸體重新拾掇一番,然后一前一后“攙扶”著,看起來像是重傷昏迷。

王三走在最前面,李彪則帶著剩下的人,手持武器,兇神惡煞地跟在稍遠處,做出“追殺”的姿態(tài)。

“快!快開門!少爺受傷了!快開門啊!”王三帶著一眾“家丁”沖到鄭府大門前,用盡全身力氣,模仿著驚慌失措的腔調(diào),拼命拍打厚重的門板,聲音在混亂的街道上顯得格外凄厲。

“后面有賊人追來了!快開門救少爺!”其他幾個“家丁”也七嘴八舌地哭喊起來。

墻頭的護院們大驚失色,紛紛探頭張望。果然是“自家人”,畢竟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或多或少都有些印象,他們“攙扶”著一個穿著華貴衣袍的人,后面還有一群兇神惡煞的賊寇正叫囂著追來。

“是少爺!看那衣服像是少爺!”

“后面追兵快到了!快開門啊!”

墻頭上一片慌亂。

鄭圭剛剛安排完陳伯帶人去接應,正心神不寧地在前院踱步,聽到外面?zhèn)鱽淼目藓奥暫团拈T聲,以及“少爺受傷”的呼喊,心頭猛地一跳,又驚又喜:“鈺兒?!是鈺兒回來了?!”他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大門附近,喊道:“外面何事喧嘩?!”

一個趴在梯子上的護院頭目連忙回稟:“老爺!是……是少爺!少爺好像受傷了,被幾個家丁兄弟扶著,后面還有賊寇追兵!他們叫門呢!”

“快開門!快把少爺接進來!”鄭圭不疑有他,巨大的驚喜沖昏了他的頭腦,立刻下令!

“老爺!小心有詐!”旁邊一個老成些的護衛(wèi)急忙勸阻。

“放屁!那是鈺兒!快開門!”鄭圭怒吼,眼睛都紅了。

沉重的門杠被迅速撤下,包鐵大門“吱呀”一聲,向內(nèi)打開了一道縫隙。

就在大門打開的瞬間!

門外那個臉上帶疤的“家丁”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笑意。那兩個“攙扶”著鄭鈺的壯漢,猛地發(fā)力,將鄭鈺冰冷的尸體如同一個沉重的沙包,狠狠地從門縫里丟了進去!

門內(nèi)幾個正準備接應的家丁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入手卻是一片冰冷僵硬!

“少爺?!”他們低頭一看,正對上鄭鈺那張死灰、凝固著驚恐的臉,胸口那個猙獰的血洞觸目驚心!

“啊——!少爺……少爺死了!!”接住尸體的家丁發(fā)出魂飛魄散的慘叫!

所有門內(nèi)的家丁護院,包括沖到近前的鄭圭,全都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

門外那群“狼狽不堪”的“家丁”瞬間變臉!他們猛地掀開偽裝,露出猙獰的面目和手中雪亮的樸刀!王三如同出閘的猛虎,帶著刻骨的殺意,從敞開的門縫中狂涌而入!

“殺——!一個不留!”緊跟其后的李彪咆哮聲如同地獄的喪鐘!

數(shù)把鋒利的樸刀帶著呼嘯的風聲,毫不留情地朝著門口那幾個家丁護院當頭劈下!

噗嗤!噗嗤!

溫熱的鮮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濺在朱漆大門上,也糊了鄭圭滿臉。

他踉蹌后退,掌心抹過臉頰,黏膩的猩紅糊住了視線,鼻腔里全是令人作嘔的腥甜。

“保護老爺!”一個護院頭目嘶吼著撲了過來,他擋住王三的刀,后背卻被李彪劈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他悶哼一聲,仍推著鄭圭離開。

前院瞬間成了絞肉場。家丁們雖拼死抵抗,卻哪里是這群亡命徒的對手——他們平日里只敢欺負佃戶,此刻面對眼睛發(fā)紅的流寇,握著刀的手都在抖。墻頭上的弓箭手急得跺腳,箭矢搭在弦上,卻分不清誰是自己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同伴一個個倒下,弓弦被凍得發(fā)僵,遲遲不敢松開。

鄭圭被護著來到中院時,前院的喊殺聲漸漸稀了,只剩下流寇翻箱倒柜的砸門聲。他扶著廊柱喘氣,胸口像是被巨石壓住,每吸一口氣都帶著血腥味,聞聲趕來的護院連忙背著他逃往后院,

沒過多久,王三和李彪就帶著一身煞氣沖了過來,兩人身上都插著箭頭,箭桿已經(jīng)被折斷了,鮮血順著手臂淌進袖管,可他們卻渾然不覺。

“鄭圭!滾出來受死!”王三的刀指著后院緊閉的小門,那門雖不如前門厚重,卻也包著鐵皮,門后隱約傳來弓弦繃緊的聲響。

“直娘賊,這后門還有弓箭手!”李彪罵了一聲,縮了縮脖子。墻頭上的家丁這次沒猶豫,見人就射,箭矢擦著他的頭皮飛過,釘在廊柱上。

王三盯著那扇門,眼中殺意翻騰,他忽然看向廊下堆著的干柴——那是給內(nèi)眷取暖用的,旁邊還放著不少煤炭。

“你要干啥?”李彪一眼看穿他的心思,連忙拉住王三的手臂,“后院庫房里全是金銀田契!之前可說好了,那些都是老子的,不能燒!”

“你的?”王三猛地轉(zhuǎn)身,冷笑一聲:“殺光他們才是你的!更何況金銀燒不壞的,地契田契對我們無用!你我已經(jīng)做下了這等事!還想著以后做個土財主不成?”

李彪喉嚨滾動,看著王三眼中那股同歸于盡的狠勁,終究還是悻悻地松開手:“那就燒!”

“轟!”

火焰騰地竄起,貪婪地舔舐著柴堆和包裹鐵皮的門板,木頭在大火中扭曲爆裂,濃重的黑煙滾滾而起,直沖鉛灰色的天空,如同宣告鄭氏覆滅的烽燧。

遠處街巷,正在尋找少爺?shù)年惒鸵惶ь^,望見了那片猙獰升騰的黑煙,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瞬間失去所有血色。

西市“劉記精鐵”鋪后院,那位精瘦干練的劉掌柜,聽著遠處隱約的喧囂和警鐘余音,再看到天際升騰的黑煙時,眼神驟然變了,這地方已經(jīng)不適合做生意了。

“快!”他猛地扭頭,迅速掃過院中那幾個穿著破舊短褂、眼神麻木的漢子,“鄭府出事了!此地不能再留!把庫里還沒運走的皮甲、兵器,還有裝銀錢的箱子,立刻打包!從后院密道離開!”

風箱的余熱還在爐口吞吐,火苗映照下,那幾張常年因饑餓而浮腫的臉,在濃煙的陰影里顯得格外僵硬,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命令,一時之間竟然無人動彈。

劉掌柜見狀,憑空升起一股怒火,習慣性地抬著下巴厲聲叱罵:“一群猢猻,都聾了?沒長耳朵?想留在這等死嗎?!還不快動手!”

然而,下一瞬——

一道暗紅色弧光帶著撕裂空氣的嘶鳴,如同復仇的火蛇從爐膛邊暴起!

“砰——嗤啦!”

沉重的悶響夾雜著烙鐵燒焦皮肉的恐怖聲響,在死寂的后院炸開。

劉掌柜的叱罵戛然而止,他難以置信地瞪圓雙眼,視野中央,那個原本蹲在爐邊的漢子正緩緩直起身,手中赫然握著一根剛從爐火里抽出、前端燒得通紅的粗長鐵簽!

劇痛來得迅猛,他連一聲完整的慘叫都沒能發(fā)出,眼中慣有的冷酷徹底崩碎,只剩下無法理解的驚駭與生命急速流逝的灰敗。魁梧的身體晃了晃,帶著額頭上那個冒煙的血窟窿和焦糊味,“咚”一聲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抽搐幾下便再無動靜。

時間仿佛凝固,爐火噼啪作響,遠處隱約的喧囂與后院的死寂形成強烈反差。

余下的幾個漢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變故驚得連連倒退,臉上混雜著驚恐、茫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震顫。

他們看向那個握著滾燙鐵簽、手腕被熱氣燎起一連串水泡的漢子,如同看著一個全然陌生的怪物。

那漢子仿佛沒感受到同伴的目光,也沒在意手上鉆心的灼痛,他隨手將還在冒煙的鐵簽丟進染血的泥地,發(fā)出輕響,然后面無表情地扯下破舊短褂的一角,將起泡流血的手掌緊緊纏裹,動作利落得近乎冷酷。

裹好傷,他才抬起頭,目光冰冷地掃過同伴們驚疑不定的臉,干裂的嘴唇吐出幾個字,沙啞卻帶著決絕的狠勁:“這丘八,老子當夠了!當乞丐、做流寇,便是死——也比給畜生當牛做馬強!從今往后,世上再沒張狗兒這號廂兵!要走的,隨我;要留的,就當我死了!”

城中的騷亂如同潰堤的洪水,席卷每一條街巷。不少人高喊著“劫富濟貧”,糧鋪、錢莊、富戶的門板被粗暴撞開,市井間的潑皮無賴如同嗅到腐肉的鬣狗,興奮地尖叫著加入這場狂歡。女人的哭喊、男人的狂笑、打砸聲混雜成一片,勾勒出人間地獄的圖景。

鄭府燃起的大火映紅了半邊天,連縣衙門口那尊‘德政碑’都被照得如同血鑄,碑上‘愛民如子’的刻字被踩在腳下,混著融化的雪水與血污,糊成一片看不清的暗紅。

錦繡之下掩藏的腐朽,終究迎來了最烈的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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