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殘夢
書名: 我在大宋打工的那些年作者名: 風而非本章字數: 4055字更新時間: 2025-06-26 11:04:03
陸珩是在啃餅子時昏睡過去的,極度的疲憊宛如一股潮水,瞬間將他拖入黑暗。
夢境支離破碎,卻帶著灼人的痛感。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尚未完全枯死的村莊。
龜裂的田地上空,懸著毒辣的日頭,幾個穿著皂衫、挎著腰刀的公人正兇神惡煞地踹開一戶人家的破門,屋里傳來老嫗的哀求和孩童的哭嚎。
“秋稅!天恩貢的分攤!一粒米都不能少!”為首的刀筆吏聲音尖利,三角眼里滿是刻薄。
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顫巍巍上前,試圖說情:“差爺…地里…地里實在是…”
寒光一閃!
噗嗤——
陸珩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看到那老者的頭顱滾落在地,渾濁的眼睛還圓睜著,無頭的軀體噴濺著溫熱的血,緩緩倒下。
“阿爺——!”一個少年目眥欲裂,嘶吼著要撲上去,卻被旁邊幾個村民死死抱住。
“反了天了?!”刀筆吏也被濺了一臉血,色厲內荏地后退一步,隨即眼珠一轉,尖聲道:“想活命?好!當今官家修道,喜愛祥瑞!白鹿!靈芝!仙鶴!不拘什么,弄來一樣獻上,抵你們三年賦稅!想活,就去山里找!”
畫面猛地撕裂、旋轉。
幽暗的山林,一頭通體雪白、毫無雜色的梅花鹿,正低頭在溪邊飲水,月光灑在它身上,圣潔得不似凡間之物,陸珩屏住呼吸,被這純粹的美震撼。
“祥瑞!是白鹿祥瑞!”不知是誰的嘶喊劃破寂靜。
瞬間,無數火把從林間亮起,映照著一張張因狂熱而扭曲的臉!村民們像嗅到血腥的鬣狗,從四面八方涌來,眼珠里跳動著貪婪的光。
“快!抓住它獻給官爺!”
“老天開眼!有救了!”
陸珩被瘋狂的人流推搡著,如同一抹浮萍:“不,那不是祥瑞!只是一只基因突變的梅花鹿罷了!”
他的聲音被淹沒在鼎沸的狂呼中,沒人聽,他們眼中只有那象征赦免的白色身影。
刀筆吏也出現了,身后似乎還跟著一個衣著華貴、面容隱在光影中看不真切的人影。刀筆吏搓著手,對著那華貴身影諂媚地笑:“貴人您瞧!祥瑞!貨真價實的祥瑞!”
白鹿受驚,不安地踏著蹄子,純凈的眼眸里映出逼近的火光和猙獰的面孔。
那眼神…
陸珩的心猛地一抽,太熟悉了!
那清澈透亮、卻又帶著無助的眼神,分明就是阿禾!
念頭剛起,那雪白的鹿影驟然模糊、坍縮,在扭曲的光線中,化作了阿禾瘦小的身影!她穿著破爛的衣裳,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央,脖子竟被套上了一圈粗糙的草繩!她小小的臉上滿是恐懼,大大的眼睛里噙滿淚水,無聲地望著陸珩。
“阿禾——!”陸珩肝膽俱裂,發出野獸般的咆哮!他用盡全身力氣撞開身前的人,發瘋似的沖過去!
“放開她!”他嘶吼著,張開雙臂要將那個小小的身影護住。
可就在他指尖即將觸碰到阿禾的剎那,周圍的村民突然腐爛扭曲,襤褸的衣衫化作裹尸布,狂熱的臉龐變成骷髏,枯瘦如柴的手臂像無數索命的鬼爪,口中不斷發出非人的嗬嗬聲:
“餓…吃…吃了她…”
“肉…肉…”
無數枯爪抓向中央那個瑟瑟發抖的小小身影!
“不——!”
陸珩猛地彈坐起來,渾身被冷汗浸透,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喉嚨里還殘留著夢魘中撕心裂肺的嘶吼。
空的,身邊的位置是空的!阿禾不見了!
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比夢中更甚。
陸珩幾乎是滾了下來,可當他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時,意識反倒更清醒了一些,他現在已經不在驢車上了,而是一間屋子里,屋內陳設少的可憐,看來已經是進城了,那群人不至于就為拐賣幾個人繞這么大一個圈子,大災之年,人命最不值錢!
阿禾應該沒事,其實他也只能這么寬慰自己。
“哥!”
一個清脆帶著點水汽的聲音自身后響起,陸珩還沒看清,一個溫熱的小身子就像歸巢的雛鳥般撲進了他懷里,撞得他一個趔趄,也撞散了他滿心的恐慌。
是阿禾!
她不再是那個灰撲撲的小泥猴了,身上穿著一件質地不錯的淺綠色窄袖短襦,下身是同色系的素布褲子,腳上一雙半新的軟底布鞋。
最明顯的變化是她的頭發,原本亂糟糟的,就像一團枯草堆,此刻被梳洗得干干凈凈,在頭頂兩側各綰了一個簡單利落的小揪揪,用青色頭繩系住,小臉洗凈后顯出清秀的輪廓,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
“哥!”阿禾脆生生地又叫了一聲。
陸珩終于放下心來,他這才注意到,在廂房門外幾步遠的地方,一位婦人正捧著疊好的衣物,含笑看著他們。
這婦人約莫三十出頭,穿著整潔的靛藍色褙子,內襯素色襦裙,頭發挽成利落的圓髻,插著一根普通的銀簪,她面容端正,眉眼間帶著干練的氣度。
見陸珩看過來,她微微屈膝福了一禮,語氣溫和自然:“小郎君醒了?奴家張氏,之前見小郎君睡得沉,就沒打擾。這小娘子醒得早,奴家瞧她身上不便,便自作主張帶她梳洗了一番。衣裳是干凈的舊衣改的,頭發也簡單攏了攏,小郎君莫嫌粗陋。”
陸珩連忙拱手回禮,態度真誠:“原來是張娘子,多謝費心照料舍妹!小子正愁不知如何打理這丫頭,娘子此舉可真是幫了大忙!陸珩感激不盡!”
張娘子笑了笑:“小郎君客氣了,舉手之勞。”她上前將手中衣物遞過來,“這是給小哥備下的換洗衣裳,熱水已備在西院隔間,小哥可要去梳洗一番?去去乏氣也好。”
“有勞張娘子引路!”陸珩感激地接過衣物,轉頭對阿禾叮囑:“阿禾,乖乖在這里等我,別亂跑。”
“嗯!”阿禾用力點了點頭。
陸珩便跟著張娘子出了門,張娘子步履輕快,帶著他穿過兩道月亮門,拐過一條回廊,沿途有幾叢翠竹和幾塊姿態不錯的怪石,陸珩的目光被那些石頭吸引,多看了幾眼。
不多時,來到一個僻靜的小院,院子一角有口石砌的水井,井臺上架著一個利用杠桿的桔槔,旁邊放著木桶。
“小郎君,就是這兒了。隔間里有備好的熱水。”張娘子指了指院中一間小屋,又瞥了眼那桔槔,嘴角微揚,帶著一絲揶揄,“這粗笨家伙用起來可要些力氣,小郎君這般斯文...可要奴家留下來幫襯一二?”
此時的社會風氣還算開放,二程的“存天理滅人欲”思想只在士大夫小圈子流傳,至于“程朱理學”更是百年后才開始推崇,陸珩自然知道她是在開玩笑的,但還是被鬧了個大紅臉,連忙擺手:“不、不必了!多謝張娘子!小子自己來就好!”
張娘子捂嘴輕笑一聲:“那好,小郎君自便。奴家還有事,先告退了。”說完,便轉身利落地離開了小院。
陸珩松了口氣,走到井邊,桔槔雖然省力,但對虛弱的他來說,就算是只提半桶,手臂也是一陣發酸。
“呼...真沉。”他一邊費力地將水提進隔間倒入浴桶,一邊習慣性地琢磨,“這杠桿效率不高...滑輪組?或者...做個手搖的轆轤?利用齒輪...”泡進溫熱的水里,他腦子里還在轉著各種省力裝置的草圖。
洗去一身疲憊污垢,換上那套靛藍色的細棉布短褐,尺寸也出乎意料的合身,陸珩推開隔間的門,只覺得神清氣爽。
然后,他站在小院門口,看著眼前幾條岔開的卵石小徑,以及遠處看起來差不多的月亮門和回廊,之前光顧著看石頭,完全沒記住來時的路。
“呃...該往哪走?”
陸珩撓了撓剛洗過的頭發,臉上露出茫然的神情,“嘖,這該死的路癡屬性...”他小聲嘀咕了一句。
不過,他倒也沒太慌,院子就這么大點地方,總不至于走丟吧?他憑著模糊的印象,選了左邊那條看起來幽靜些的小徑。
結果證明,路癡的直覺往往是反的。
七拐八繞之下,他非但沒找到回廂房的路,反而感覺周遭越來越偏僻,花木扶疏間,隱約可見一處更為雅致的院落輪廓。
就在陸珩猶豫著要不要掉頭時,一陣低低的咀嚼聲和一個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院墻外的一棵老槐樹下,護衛趙五正蹲在那里,手里捧著個粗布包,正專心致志地對付著什么。
他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腮幫子一鼓一鼓,吃得正香。
陸珩走近一看,布包里是幾塊烤得焦黃的胡麻餅,還有一小撮黑乎乎的鹽漬烏豆。
“趙五...哥?”陸珩試探著叫了一聲。
趙五聞聲抬頭,看到陸珩,明顯愣了一下,隨即眼睛瞪大,差點被嘴里的餅噎住,慌忙咽下去才驚訝道:“哎呦!陸小哥?你...你咋跑這兒來了?這一拾掇,差點沒認出來,果真是好模樣,都快趕上我年輕時候了!”
眼前的少年清瘦卻挺拔,眉眼俊朗,雖然還有些憔悴,但那股子讀書人的清秀氣質已然顯露無遺。
陸珩尷尬地笑了笑:“慚愧慚愧,走迷路了。張娘子引我沐浴,出來就找不著北了。敢問五哥,你可知我住的廂房該往哪邊走?”
趙五恍然,連忙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餅屑,指著陸珩來時的方向:“嗨,走岔了!這是后頭了。您得往回走,過了那個月洞門,右拐,看到個擺著大缸的回廊,再左拐到頭就是。”他指得還算清楚。
“多謝五哥!”陸珩松了口氣,連忙道謝。
就在此時,趙五身后的院門“吱呀”一聲開了,趙管事和一位身姿窈窕的少女正從里面走出來,似乎剛結束談話。
趙五和陸珩都嚇了一跳,趙五趕緊躬身行禮:“大娘子!管事!”
陸珩也連忙跟著躬身,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少女,她穿著月白色的窄袖襦裙,外罩一件淺杏色的半臂,發髻簡單挽起,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晨光下,她的側臉線條柔和,但眉宇間卻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愁緒,仿佛心事重重。
趙管事看到陸珩在此,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轉向那女子解釋道:“大娘子,這位叫陸珩,新招來的,是個心算極快的小郎君。”
大娘子名叫沈疏影,是沈家的長房長女,她的目光淡淡掃過陸珩,那眼神清冷平靜,如同看一件無關緊要的物品,只在陸珩干凈俊秀的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瞬,便移開了,仿佛只是確認了這么個人存在。
趙管事見沈疏影不感興趣,便轉向趙五,語氣帶著一絲不悅:“趙五,怎么回事?不是讓你在角門候著嗎?”
趙五連忙解釋:“回管事、大娘子,小的剛在此處用了點干糧墊肚子,正巧碰到陸哥兒迷了路,走到這邊來了。小的已經給他指了路回廂房。”
“嗯。”趙管事應了一聲,沒再深究,顯然心思也不在這邊。
他轉向沈疏影,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憂慮:“大娘子,方才所說...那‘赤芝’務必小心存放,冰玉匣的寒氣需時時查看。此物干系重大,萬不能有失。”
沈疏影輕輕“嗯”了一聲,目光投向遠處,眉間的憂色更濃:“我省得,還有那匹‘踏雪青驄’,也讓人好生照料,此番能否入得貴人眼,全看這兩樣了。”
趙管事沉重地點點頭:“是,老奴定當竭盡全力。疫水之事已處置妥當,那些染病的護衛就先留下,不會耽誤后續的行程,只是...”
沈疏影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趙叔,事已至此,不必多言。父親身陷囹圄,那奸人索求無度,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走吧,去看看庫房里新購入的藥材。”
趙管事連忙跟上,臨走前又看了趙五和陸珩一眼,眼神示意他們趕緊離開。
那二人的聲音壓得很低,路珩只聽到了幾個模糊的字眼,什么寒氣、貴人、藥材之類的,這世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