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通敵叛國
- 我在大宋打工的那些年
- 風而非
- 4316字
- 2025-07-04 23:14:24
油燈昏黃的光落在趙廷年纏著布條的左臂上,趙管事捏著陶碗里的草藥泥,指尖在兒子傷口邊緣輕輕按了按,見他疼得齜牙咧嘴,動作不由得放輕了些。
“忍著點?!崩瞎苁侣曇舸謫?,往傷口上敷藥的手卻穩得很,“這藥是沈大娘子特意派人送來的,說是當年從嶺南藥商手里收的金瘡藥,比尋常藥膏管用。”
趙廷年咬著牙沒吭聲,額角沁出的汗珠子滾進衣領。他瞥了眼父親鬢角新添的白發,突然道:“父親,要不我也學學記賬吧?看陸郎君撥算盤怪有意思的,以后我也能管管文書,不用總往前沖?!?
趙管事手上一頓,草藥泥差點灑在地上,他抬眼瞪著兒子,眼眶卻有點發熱:“沒出息的東西!你大哥當年……”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猛地將剩下的藥膏拍在傷口上,引得趙廷年“嘶”地抽了口冷氣。
“大哥那是能耐大,瞧不上咱們商隊的活計?!壁w廷年嘿嘿笑了兩聲,試圖緩和氣氛,“我不一樣,我覺得跟著沈大娘子跑商隊挺好的?!?
趙管事沒接話,低頭用布條仔細纏繞兒子的胳膊,油燈照在他佝僂的背上,映出幾分落寞——趙大郎當年可是沈家商隊最年輕的護衛頭領,一桿長槍使得出神入化,偏生性子野得像頭脫韁的馬,嫌商隊規矩多,三年前留了封書信就跑了,說是要去江湖上闖闖,至今杳無音信。
“你大哥……”他終于還是開了口,聲音低得像蚊子哼,“他那身武藝,在江湖上未必是好事。去年聽南來的行商說,江州碼頭有個叫‘趙大槍’的,專管替人押鏢,性子野得很,不知道是不是他……”
趙廷年見父親眼里的擔憂,連忙道:“父親您放心,大哥機靈著呢。再說了,我覺得商隊比江湖好。您看,沈大娘子待人寬厚,陸先生點子多,趙五他們也都實在,跟一家人似的?!彼D了頓,忽然挺直腰板,“等我傷好了,就跟陸郎君學記賬,跟趙五學看路,將來也能替您分擔些。”
趙管事往兒子傷口上系緊布條的手停住了,他看著二兒子眼里亮晶晶的光,那里面沒有趙大郎的桀驁,只有踏踏實實的安穩。這幾年總怕這孩子學他大哥的性子,如今看來,倒是自己多慮了。
“傻小子。”他抬手揉了揉趙廷年的腦袋,掌心的老繭蹭得兒子頭發亂蓬蓬的,“記賬哪有那么容易?不是撥撥算盤就行的。我當年也跟著老賬房學過,賬面上的數字誰都看得懂,可里頭的門道深著呢——一批藥材壓價三成記成損耗,沿途打點的銀子寫成‘腳力錢’,稍不留意就被底下人蒙了去?!?
他往兒子傷臂上系緊最后一個結,聲音沉了沉:“你陸先生那本事,不光是算得快,是能從數字里看出鬼來,你想學,得先磨出他那份心細如發的勁頭?!?
“趙管事可在?”門外傳來陸珩的聲音,帶著幾分斟酌的鄭重。
“進來吧!”趙管事揚聲應著。
門軸“吱呀”轉動的瞬間,陸珩已跨步進門,廊下的月光在他肩頭鍍了層銀邊。他看了眼炕上的趙廷年,又轉向趙管事,拱手道:“趙叔,方才在后院聽見動靜,想著二郎的傷……”話到此處頓了頓,終究還是直言,“其實是想問問,先前您說沈家遭了難,到底是何等變故?如今同路多日,我既吃著沈家的飯,總該替主家分憂一二。”
趙管事臉上的笑意慢慢斂了,正要開口,卻見沈疏影從廊下轉來,帷帽的輕紗被夜風吹得貼在鬢角。“趙叔,”她聲音清得像浸在溪水里的玉,“陸先生如今是商隊的得力臂膀,這些事,原本也該讓他知曉。”
趙管事眉心緊鎖,終究是嘆了口氣,往炕沿坐下:“陸郎君可知開封府的張克公大人?”見陸珩點頭,他續道,“早年東家曾向張大人遞過門生帖,兩家算是世交。張大人在朝時,常念著沈家是本分商戶,遇著些官面上的事,總會照拂一二?!?
他抓起案上的粗瓷碗,往嘴里灌了口涼水,喉結滾動著:“可就在兩個月前,張大人駕鶴西去了……”
油燈的火苗猛地跳了跳,映得他臉上溝壑愈發深沉:“張大人頭七剛過,童貫的侄子童師閔就帶人抄了東家的書房,說是截獲了一批送往遼國的違禁物——十幾車皮貨里,混著咱們沈家的藥材?!?
“藥材?”陸珩蹙眉,“濟世堂的藥材怎會出現在那里?”
“問題就出在這兒!”趙廷年忍不住插話,疼得倒抽口冷氣,“那批藥全是金瘡藥、燒傷膏,還有治箭傷的續筋散!童師閔一口咬定,是東家借著與遼國漢商做皮貨生意的由頭,暗中給遼軍送療傷藥,這可是‘通遼資敵’的罪名!”
陸珩心頭一沉,通敵叛國,那是能讓整個家族萬劫不復的死罪。
趙管事抹了把臉,聲音發啞:“那些藥材確實是沈家的,去年冬天發往河北榷場的貨,本是給邊軍預備的??烧l能想到,竟被人調了包,混進了往遼國走私的商隊里。東家被抓那天,我正在外地盤賬,接到信時,開封府的人已經把濟世堂的賬房封了……”
沈疏影突然開口,帷帽下的聲音帶著冰碴,“我三叔掌管河北分號,那批藥材是經他手發出去的,如今出了這么多岔子,這里面少不了有他的參與?”
陸珩這才明白,為何沈疏影總在眉宇間藏著化不開的愁——父親入獄,叔父構陷,朝中靠山病逝,前有童師閔勒索,后有內鬼覬覦,這哪里是“遭難”,分明是被逼到了懸崖邊。
“只是大娘子,請恕在下冒昧,童師閔既已扣下‘通遼資敵’的罪名,為何偏偏留著您和商隊的周全?按說斬草除根,才更符合他們的行事路數。”
“這恰恰是那童師閔的毒辣之處?!壁w管事苦笑一聲,“您想,濟世堂的藥鋪開遍大江南北,每日進出的藥材何止萬千?那批混進皮貨里的藥材,雖有沈家印記,可單憑這些就定罪,如何能堵住悠悠眾口?”
“濟世堂查封不過一日,因牽涉太廣,第二日便在‘查無實據’的名義下解了封,只以‘事涉軍資,干系重大,需詳加勘核’為由,將東家羈押在獄,卻遲遲不定罪結案?!?
“若他真要鐵了心坐實這謀逆大罪,沈家的家產就得充公,童師閔還能撈著什么?他要的不是東家的命,是沈家的產業!所以才拖著不結案,一邊把東家關在牢里,一邊逼著大娘子‘補罪’,這趟咱們從江南押回的藥材,名義上是送往河北河東宣撫司軍需處,實則是要送到童師閔的私庫里?!?
“這么說,只要交夠了‘軍藥’,東家就能平安出來?”陸珩追問了一句。
趙管事搖了搖頭:“童家的胃口哪有底?這次要了藥材,下次就會要地契,等榨干了沈家,再給東家扣實罪名,照樣能邀功?!?
陸珩沉默了,月光從窗欞漏進來,在地上投下破碎的亮斑,像極了沈家此刻的處境。
“趙叔,大娘子,”他抬眼時,眸子里的光比油燈更亮,“既是勒索,就有破綻。童師閔私吞軍需是罪,構陷商戶也是罪。咱們只要能抓住他私吞這批藥材的實證……”
“談何容易?”趙管事嘆氣,“他早把路鋪好了,接收的人是他的心腹,賬冊上做得滴水不漏?!?
“未必?!标戠裰讣庠谡菩妮p輕叩著,像是在盤算什么,“只要是經手,就會留下痕跡。押鏢的腳夫,清點的庫吏,甚至是搬運的雜役……總會有人見過這批藥材的去向。”
沈疏影透過輕紗望著他,忽然道:“陸先生有頭緒?”
“頭緒還沒有,”陸珩坦誠道,“但總能找到,比如這批藥材的入庫賬,宣撫司的簽收記錄,童家庫房的進出明細……總有對不上的地方,只要能拿到兩份對不上的賬冊,就能說明問題?!?
趙廷年在炕上聽得直點頭:“對!就像上次伙計虛報當歸,陸先生不就從賬上看出了端倪?”
沈疏影嘆息了一聲:“沒用的,就算找到證據又如何?童師閔身后站著的是童貫,那是執掌樞密院、手握重兵的‘媼相’,連宰相見了都要禮讓三分?!?
“除非有位極有分量的人能幫忙遞句話!”她頓了頓,目光轉向窗外沉沉的松影:“方才在客舍聽到的琴聲,你們還記得嗎?”
趙管事一愣:“那琴聲怎了?”
“那是《松石操》。”沈疏影的聲音很輕,“張老大人在世時,曾與我提及此曲——是他與陳了翁(陳瓘)當年共譜的。張老說,此曲剛勁處如松石相擊,正是陳了翁的性子?!?
陸珩心頭一震:陳瓘!那位以彈劾蔡京聞名的直臣?
“陳老?”趙管事的聲音都變了調,“他不是被貶到臺州去了嗎?怎會出現在懷州?”
“去年有過一次大赦?!鄙蚴栌暗?,“雖不知為何會在此地,但那琴聲絕不會錯。尤其是尾音處那抹頓挫,張老大人說過,是陳了翁獨有的指法。”
她轉過身,帷帽的輕紗在油燈下浮動:“陳老雖屢遭貶謫,可在士林中聲望極高。當年他彈劾蔡京時,多少御史、學士愿與他聯名?如今雖不在中樞,但其門生故吏遍布朝野,若能得他一句話,哪怕只是寫給某位御史的私信,提及沈家‘通遼’一案或有冤情,也足以讓童師閔有所忌憚?!?
趙管事的手猛地攥緊:“可陳老若是出手,豈不是自曝行蹤?再說……他未必愿為區區商賈之家冒險?!?
“未必?!标戠窈鋈婚_口,“陳老若真是剛正之人,見童家構陷忠良、私吞軍需,未必會袖手旁觀。只是……”他看向沈疏影,“大娘子去拜訪,似乎并未得見?”
“被婉拒了?!鄙蚴栌疤谷坏溃瓣惱仙磉呌形蛔苑Q‘鄭儉’的文士,言辭客氣卻疏離,想來陳老仍需隱藏身份,不愿卷入是非。”
“但不管如何,明日總要再去試試?!鄙蚴栌暗穆曇衾飵е鴰追制v的執拗,“只是……實在不知該帶些什么才好。”
她望著案上的空藥盒,輕聲道:“這次南下,我特意備了兩樣東西——一株百年赤芝,還有那匹踏雪青驄。原是打算……打算送給童世閔的?!痹挼酱颂?,她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如今看來,倒不如用在正途上。赤芝乃是上等寶藥,或許陳老能用得上?”
“不妥不妥?!壁w管事連忙擺手,“陳老那般人物,見了赤芝反倒會覺得我們是想用俗物褻瀆。他是出了名的愛重筆墨,不如去城里尋些上好的松煙墨、端硯,或是孤本字帖,反倒更合心意?!?
陸珩忽然笑了,指尖在案上敲出輕快的節奏:“筆墨雖好,卻未必能入陳老法眼。我這里倒有件東西,保管能讓他老人家動容?!?
沈疏影挑眉:“哦?陸先生有何寶貝?”
陸珩卻故意賣起關子,只眨了眨眼:“明日便知?,F在說了,反倒沒了驚喜?!?
沈疏影被他這副神秘模樣逗得哭笑不得,伸手點了點他:“都什么時候了,還說這些俏皮話?!闭Z氣里的沉悶散去不少,反倒帶上了幾分嗔怪,“罷了,你既不肯說,我也不問。”
她轉向趙管事,語氣恢復了沉穩:“趙叔,明日一早勞你去城里一趟,揀些雅致的文房四寶回來,不必求貴,但求精巧。”說罷又白了陸珩一眼,那眼神里帶著幾分無奈,卻也藏著一絲被沖淡的輕松,“我先回房了,你們也早些歇著吧。”
門簾輕晃,她的身影消失在廊下。
趙管事看著陸珩,忍不住笑道:“你這小子,倒會逗大娘子開心,只是明日若拿不出像樣的東西,仔細你的皮?!?
“放心吧趙叔,”陸珩眼底閃著光,“這東西,對旁人來說一文不值,但對于懂的人,價值連城?!?
趙管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見他不愿多說,便也不再追問,只叮囑道:“明日見了陳老,說話可得掂量著些。這些文官的心思,比賬面上的彎彎繞繞還難猜。”
陸珩應了聲,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客舍的房間狹小,只擺得下一張床、一張案幾,案上的油燈昏昏欲睡,他從行囊里翻出筆墨,磨在硯臺里,泛起淡淡的松煙香。
鋪開紙的瞬間,他卻遲遲沒有下筆。
寫什么才能打動一位歷經沉浮的直臣?寫沈家的冤屈?怕是會被斥為私怨;寫童家的跋扈?又難免顯得刻意攀附。
最后,他想起《松石操》的琴音,想起陳瓘彈劾蔡京時的慷慨陳詞,想起路上所遇流民枯槁的臉……筆尖懸在紙上,良久才落下第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