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井關
- 我在大宋打工的那些年
- 風而非
- 3228字
- 2025-07-02 22:55:10
殘陽徹底隱沒于群山之后,陸珩一行人,終于在天色徹底暗下之前,望見了天井關巍峨的輪廓,關城依險峻山勢而建,雉堞森然,城樓上火把通明,甲士巡弋的寒光在夜色中格外刺目。
出了天井關,便是懷州地界,澤州分屬河東路,懷州分屬京西北路,這道雄關正是溝通兩路、連接晉豫的鎖鑰之地,得益于這南北通衢的咽喉位置,關隘之下,自發形成了一片頗為熱鬧的關市,此地因駐軍威懾,即使是在大災之年,也尤為熱鬧。
商隊剛靠近關隘外圍,還未及進入關市,一隊身著號衣、手持長槍的廂軍便攔住了去路,為首的隊正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這支明顯經過廝殺的商隊,警惕之色溢于言表。
“停下!哪里來的?作甚的?可有路引、憑由?”隊正聲音粗糲,帶著公事公辦的冷漠,“近來流寇猖獗,盤踞山中,爾等形跡可疑,需仔細勘驗!”
車廂內,沈疏影隔著帷帽,聲音清晰地傳出:“有勞軍爺,我等乃是開封府沈家商隊,自高平城來,路遇流寇襲擾,幸得護衛奮力拼殺,方得脫險,此乃通關憑信及貨物文引。”正說著,一個密封的文書袋從車窗里遞了出來。
陸珩上前一步接過,雙手奉給那隊正。
隊正接過文書袋隨手打開,當抽出那張蓋著鮮紅戶部大印的“軍需藥材采辦憑引”時,他漫不經心的眼神終于凝滯了一下,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最后目光在“接收方:河北河東宣撫司軍需處”一行字上停留了片刻。
“河北河東宣撫司……”隊正低聲嘟囔了一句,臉上的倨傲收斂了幾分,換上了一絲審慎,此時擔任河北、河東宣撫司的那位官老爺叫童貫,是官家眼前的大紅人,手握重兵的媼相,經略西北多年,權勢熏天,更與宰相蔡京互為表里,把持朝堂。
在這些底層軍漢眼中,這位絕對站在天上的大人物。
他仔細核對了文書上的戶部大印、編號以及沈家的畫押,又抬眼看了看沈家商隊的旗號,確認無誤,態度明顯比剛才緩和了些:“嗯,文書是真的。看樣子是遭了匪?嘖,這年頭確實不太平。不過嘛……規矩就是規矩。按例,我們得查驗一下有沒有混進去什么不該有的玩意兒!”
“軍爺且慢!”陸珩心知肚明,這“查驗”就是敲竹杠的由頭,他臉上迅速堆起“懂事”的笑容,不著痕跡地向前一步,恰好擋住了隊正身前,袖袍下的手動作極快,幾貫沉甸甸的銅錢悄無聲息地滑入隊正粗糙的手掌。
“一點心意,給兄弟們買碗酒喝。軍爺您明鑒!小的們就是跑腿送貨的,哪里敢有半分差池?只是路途尚遠,若是就在這兒開箱折騰,萬一藥材受了潮氣損了品相,上面怪罪下來,小的們吃罪不起是小事,就怕連累軍爺您也跟著費心解釋不是?還請您行個方便?”陸珩最后四個字說得格外誠懇。
隊正掂量著手里的錢,分量讓他還算滿意,更重要的是陸珩的話戳中了他的顧慮。
查驗?他其實根本不想真查!
童貫那邊的人,沾上就麻煩。萬一查出點問題,或者真耽誤了時間,童貫底下那些如狼似虎的爪牙找來,他一個小小的廂軍隊正絕對扛不住。
“哼!”隊正鼻腔里哼出一聲,算是默認了這交易。他飛快地將錢揣入懷中,對著手下揮揮手,語氣帶著點不耐煩的驅趕:“行了行了!看你們也確實不容易,又有戶部和宣撫司的憑引,料想也出不了大簍子。趕緊走!別堵著路!記住,交割時若出了岔子,可跟老子沒關系!”
“是是是!多謝軍爺體恤!真若出了意外,也只能怪小的們運道不好,絕不敢連累軍爺!”陸珩連連拱手,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心中卻暗松一口氣。
商隊終于得以通過關卡,進入了關市的范圍。
此刻,關市燈火點點,酒旗招展的食肆、掛著“未晚先投宿”木牌的邸店、臨時搭起的貨攤棚戶,沿著道路兩側蔓延,空氣中混雜著牲畜臊臭、劣酒與汗酸的氣味
眾多行商滯留于此,或愁眉守貨,或聚首低語,小商隊畏懼流寇劫道,只得在此交易或結伴待發。
沈疏影并未選擇喧鬧的民間旅舍,而是直接吩咐前往驛站。
天井關驛站規模不小,緊鄰關城,規制嚴謹,雖不如東京的驛館奢華,但高墻深院,門禁森嚴,門口有驛卒把守。
能入住此地的,除了持有驛券的過往官員、傳遞緊急軍情的驛使,便是像沈家這樣持有官方憑引的商賈,在這里,不僅安全,更是重要的信息集散地。
沈疏影出示憑由,驛丞驗看無誤后躬身道:“娘子家眷、管事、侍女可入。驛館狹仄,護衛只能在外候著。”
趙五當即沉了臉,手按在刀柄上就要理論。
陸珩連忙遞去一個安撫的眼神,這驛站本就是官辦之地,沒必要在此起爭執。
趙五悻悻松開手,帶著護衛們轉身去關市尋大車行,又特意請了兩位醫師,回頭給趙廷年他們復診換藥。
驛站內堂頗為寬敞,點著明亮的油燈和蠟燭,幾張方桌旁,已坐了幾撥人。
有風塵仆仆、低聲交談的官員隨從;有身著錦袍、氣度沉穩、一看便是往來南北的大行商;還有幾個眼神精明、像是牙人或掮客的人物。
沈疏影四人步入堂內,立刻引來了不少目光。
女子行商本就罕見,更何況是出現在這官商混雜的驛站核心區域。
陸珩尋了一處相對安靜的角落,請沈疏影坐下。驛卒奉上熱茶。很快,便有一位身材微胖、笑容可掬的行商主動搭話,語氣帶著試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奇:
“這位……夫人?恕在下冒昧,觀夫人氣度不凡,可是剛從北面過來?這年頭,道上可不太平啊!”
張娘子脫口而出:“我家娘子未——”
沈疏影在帷帽下輕按她手臂,截斷話頭:“正是,自澤州高平而來。”
“高平城?嚯!”旁邊另一個瘦高個的商人聞言插話,聲音略高,帶著幾分難以置信,“那可真是走了段險路!聽說那邊流寇已經成了氣勢,劫掠了好幾支商隊,夫人竟是從那里闖過來的?”
此言一出,堂內不少人都豎起了耳朵,目光更聚焦在沈疏影身上,有欽佩,有好奇,但也不乏審視和一絲隱含的輕蔑。
一個搖著折扇的錦衣公子突然嗤笑出聲,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人聽見:“這行商走貨,刀頭舔血的營生,終究不是閨閣女子該做的。拋頭露面,與三教九流周旋,還帶著一幫大老爺們……嘖嘖,家中難道無人了么?也不怕……”后面的話他沒說完,只是目光在帷帽下游移,帶著毫不掩飾的輕慢。
陸珩眉頭一皺,下意識地摸向了懷里的烏木短刀。
帷帽下,沈疏影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緊,但她的聲音依舊平穩,甚至帶上了一絲清冷的笑意,清晰地傳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家中自然有人,只是這世道艱難,旱魃為虐,流民四起,朝廷軍需亦不可誤。沈家既承君命,押運藥材以濟軍資,自當竭盡全力,雖刀山火海亦不敢辭。至于拋頭露面、周旋應對,乃為盡責守諾,何懼人言?倒是公子若覺行商艱苦,不如回繁華地安坐,免得風餐露宿壞了體面。”
她的話語不卑不亢,那錦衣公子被噎得臉色一紅,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悻悻地收了折扇。
堂內氣氛一時有些微妙。
先前搭話的胖商人連忙打圓場:“夫人高義!巾幗不讓須眉,實在令人敬佩!不知夫人一路行來,可曾聽聞北面最新的消息?聽說河北東西兩路又有流民聚眾,占了博州、恩州的寨子,跟廂軍都打起來了。”
沈疏影心中一動,這正是她入住驛站想要探聽的消息。她微微側首,示意陸珩應對。
陸珩會意,接過話頭,與那商人攀談起來,將一路見聞有選擇地透露。
不知過了多久,那胖商人話鋒一轉:“此外還有一樁事,雖非兵戈,卻攪得懷州商賈不安,前些時日,河內縣西千松嶺遭了雷火,燒了好大一片老松林!”
“雷火焚山?天威難測。只是山林之災,何以牽動心神?莫非阻了官道?”陸珩接過話頭,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探詢。
“與官道無關,”胖商人擺手,眼中精光閃爍,“陸管事有所不知。那千松嶺看似荒僻,實乃懷州松煙墨的上好料源!嶺下村民世代伐取油脂老松燒煙制墨,‘松韻閣’、‘墨華齋’這幾家老字號墨坊,全指著那片山的松木。
這場火,燒掉了向陽坡最肥的幾片林子,墨坊的料源立時吃緊!更別提嶺中還產秋末的珍稀松蕈,專供豐樂樓,今年怕是一朵也難尋了!”
他咂了口茶,嘆道:“如今懷州城里,但凡消息靈通的墨鋪,都在搶購那幾家墨坊的存貨。‘松韻閣’庫底的老墨,昨日已漲了三成價!連帶著臨近潞州的松煙墨也跟著水漲船高。”
他瞥了眼驛館外沉沉的夜色,壓低聲道,“這山火一燒,嶺下幾個村子算是斷了大半生計,男女老少如今都堵在府衙前討活路。偏生今年懷州也遭了蝗災,秋糧被啃得七七八八,知州為賑蝗早就焦頭爛額。這兩日衙門里已有風聲透出來,怕是要在過往商旅身上打主意,加征一筆‘山火賑捐’來填這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