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述而批評叢書:字里行間的時勢
- 朱羽
- 2264字
- 2025-06-30 18:02:45
二、“民”的“正名”:《中國民約精義》中的語言、翻譯與政治
如果說《論小學與社會學之關系》代表了劉師培用“小學”來翻譯另一種歷史—政治話語的初次嘗試,那么《中國民約精義》則彰顯著劉師培一次更具野心的“翻譯”行動:以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即《民約論》)來批判與拯救中國古代經典。此書不啻一次對“民”的重新“正名”,它一方面連通著溝口雄三所謂中國“公私”概念的變遷,即連通著中國自身的近代化歷程;另一方面也凸顯著“翻譯”的純粹暴力——這一暴力可能是積極的、創生性的。劉師培的根本意圖在于罷黜君權的至上性與絕對性,切斷“天”與“君”之間的聯系,動搖其正當性基礎,并且在中國脈絡里提出“人民主權”論的原初形態。比如在解《爾雅·釋詁》中“林烝天帝皇王后辟公侯,君也”這一條時,他充分調用了“小學”資源來確立“民”的先在之位:
案林、烝二字古籍皆訓為眾。……《爾雅·釋詁》復訓“林烝”為“君”,可知古人之稱君與國家團體同意。“林烝”二字之訓君,猶君之訓辟也。此上世古義之僅存者。……凡十字,而“林烝”二字獨冠于天帝皇王之上,則以君為民立,為太古最初之義。……此可以破中國以君權為無上者之疑。(17)
雖然劉師培所闡明的先在的“民約”亦只是虛構,卻從根本上動搖了“君”的秩序,因而也可以說,劉師培的“上古想象”既掙脫了既有的政治脈絡,同時又與單線進化論(價值進化與歷史演進同構)構成了微妙的張力。相比于前人對于“君”的批判,劉師培走得更遠。在他看來,班固所言“王者,往也,天下所歸往;君者,群也,下之所歸心也”,看似伸張仁義之旨,卻近于倒置。而葉適等“抑君”之說亦遭批判,因為“君本不尊,何待于抑,威福既非人君所可專,名位亦非人君所可挾。天下為萬民之天下,豈人君一人所可服哉?”(18)甚至王夫之所謂君需“通民情恤民隱”之說亦遭否棄:
民不能自強而望君之不己弱,難矣。民不能自愛而怨君之不愛民,尤難之難者矣。船山既知民之不可弱,而復言權之不可分。則所謂“通民情恤民隱公天下”者,不過防民罹虐政起倡革命耳,以之保人君私產則可,以之謀萬眾公益則奚可哉?(19)
劉師培之所以能夠跳脫出“抑君”的傳統而伸張“民權”(其中尤其涵括了“叛亂權”/革命權),依托的是一種“翻譯”:首先是新的政治概念的介入——比如“民約”“主權”“性法(自然法)”“自由”,雖然當時劉師培難以把握這些概念的真正脈絡(比如近代歐洲對于“主權”的理解);他用這些概念(并非空洞的名詞)改寫了傳統的概念——比如“天下”“公私”“天理”“良知”,從而撕裂了傳統的解釋脈絡與政教傳統,制造出一個“歷史的缺口”。劉師培對于近儒李經綸的一則解說尤需注意:
[李經綸曰]“宇宙只一理,本公也。人之有身則有自私之蔽。圣人之教,所以去天下后世自私之蔽也,自私之蔽一去,則廓然大公。公則理一無間矣。是故君子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劉師培]案……蓋天下為天下之公器,非一姓之私產,今為人主者據本非已有之物以為公而斥人民所自營之業為私。……自營為私,背私為公,使反己自思,果孰私而孰公?李氏知論自私之弊,惜其未見及此也。(20)
究竟是什么促使劉師培拋卻了李經綸看似圓滿的大公無私說?一旦君與天的關系被切斷而代之以民與天的關系,君就只是眾人之一分子而已,“君/民”不再成為一種“對待之詞”。可是新的“至公”的含義又如何理解呢?劉師培試圖用《民約論》來回應:“群數千萬人于一國之中,則其國之利害好惡應與國人共之。蓋一人之好惡出于自私者也,國人之好惡本于至公者也。”(21)所謂“國人之好惡”,很可能是劉師培對于盧梭“公意”的闡釋,可他卻很難把握盧梭筆下從“自然狀態”到“政治狀態”的轉換以及公意與主權權威的不可分性(劉師培在文中曾提到“盧氏謂主權之體可分,主權之用不可分”,顯然是錯誤的,但不知是日譯或中譯的錯誤還是劉師培自己的筆誤,頗值得玩味),因此從一開始劉關于“民”的論說就缺乏盧梭式的“政治瞬間”(22),或者說,劉師培關于“公”的設想受到了中國傳統中多重“公”的表象的影響(23)。因此,在“民”與“公”充滿變數的關系之下,劉師培的思考才可以向其他的語言與政治開放。
我并不想將劉師培的“翻譯”化約為引入資產階級天賦人權觀念等。與其說劉師培筆下的“民”代表著一種原初的占有性個體,毋寧說是一種有待鍛造和再解釋的歷史性存在。比如,在同樣是1904年寫成的《論中國階級制度》中,我們可以看到劉師培所理解的“平”或“公正”指向的是“使世之乏資財者,悉行工作自由之制(作工自由即雇工之制也)”,仿佛如此就可以“泯主仆之稱”,使“昔之身列賤民者”同享平等之權,以消滅階級制度。(24)從中我們可以大致判斷出劉師培在《中國民約精義》中所謂“平等”的內涵。然而,此種赤裸裸的“形式平等”很快就遭到了劉師培的質疑,在寫于1905年的《醒后之中國》里,他轉而支持“帝民之主義,以土地歸國有,而眾公享之,無私人壟斷之弊”(25)。這種“平”或“公”的指向變遷折射出“民”之“正名”高度動態性的特征。
因此可以說,一方面,劉師培的“翻譯”的確指示出“天理”世界觀的瓦解,標志著自然權利及資產階級“平等”觀的到場(所謂“君主人民俱在法律之中,分屬平等,本無所謂尊卑高下也。明乎君民平等之理,則愛民如子、事君如父之謬論可以破矣”(26)),由此,溝口雄三所謂中國傳統內部的現代因素獲得了一種新的語言坐落。另一方面,這一“翻譯”過程遠非光滑地遷移,反而存在著各種“殘留物”與“地方性”。毋寧說《中國民約精義》自身成為一個中介環節,其作用在于撕裂開某種傳統,而任何這樣的裂口可以說都蘊含著烏托邦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