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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物名溯源”與“起源”的政治

若要進一步理解劉師培所謂“正名”與“政治”之間的關系,還是要說到《攘書》。劉師培定《攘書》最后一篇為《正名篇》可謂意味深長。1904年,劉師培已然對“名學”推崇備至:“論理學即名學,西人視為求真理之要法,所謂科學之科學也,而其法有二:一為歸納法,即由萬殊求一本之法也;一為演繹法,即由一本賅萬殊之法也。……以穆勒《名學》為最要?!?a href="chapter001_0007.xhtml#jz_1_27" id="jzyy_1_27">(27)晚清以“名”來翻譯Logos,使得名學并不等同于俗常所理解的邏輯學,反而接近Logic的古義。(28)嚴復謂之:“曰探、曰辨,皆不足與本學之深廣相副。必求其近,始以名學譯之。蓋中文惟‘名’字所涵,其奧衍精博與邏各斯字差相若,而學問思辨皆所以求誠,正名之事,不得舍其全而用其偏也?!?a href="chapter001_0007.xhtml#jz_1_29" id="jzyy_1_29">(29)名一旦跟“邏各斯”對應,立即打開了一個多重的翻譯空間,同時召喚出中國古代圍繞在“名”周圍的光暈(比如“名者,命也”)?!度習返恼麄€敘事由“華夏篇”開端,追根溯源,辨別中國國名、族類,由“正名篇”束尾,或有總結的意味,類似“夫子自道”:“正名”正與革命相依隨,而且在革命議程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革命如果說是“光復舊物”,當然必須為舊物或者說“起源”正名。革命不但是暴力破壞,也必須是意義的重建,必須恢復事物的“應然”狀態(tài),恢復事物間的正義。在這個意義上,劉師培恰恰激活了“正名”的內在力量——在混亂之中重整與創(chuàng)生秩序。

而使得這一圖景變得更為復雜的是這樣一個事實:劉師培一度認同西學之“真理”(如“論理學”,如物理學、天文學等近代“科學”),他不憚以西學取舍中國舊名:“中國舊名有當循者,有當改者,當循者如《說文》訓‘電’為陰陽激耀,與今西人論電之說合,此可循者也;其當改者如日為地球所繞而《說文》以‘旭’字為日旦出貌、陽字為日出,則與地球繞日之說背矣,……此皆舊名之當易者也?!?a href="chapter001_0007.xhtml#jz_1_30" id="jzyy_1_30">(30)更有意思的是,劉師培似乎在尋求某種“極致”的翻譯:“異方之物多震旦所本無而中土乃以固有之字名之,輾轉假借而丐詞以生,其譯音者如電話譯為‘德律風’是也,其譯義者如輪船鐵路是也,大抵皆察其外延,遺其內容,此嚴又陵所以謂中國之名新物無一不誤矣。”(31)劉師培同時拒絕了單純的音譯與僅僅把握住外延的意譯,這一思索迸發(fā)出了某種“翻譯”的烏托邦瞬間:仿佛指向“純粹語言”或更普遍的“名”。劉師培對于“名”的執(zhí)著——即要求“名”窮盡事物,可以被視作一種追求“起源”的姿態(tài)。但是這種姿態(tài)絕非試圖回到某個固化的、完美的起點。正如在《正名隅論》中,劉師培挑明了“名”初始的不完滿性:

蓋古人之名物也僅就其一端名之。當上古之時,非必以此為名詞也,僅靜詞、動詞及感嘆詞耳。及相稱既久,而昔之所謂靜詞、動詞、感嘆詞者遂一變而為真實之名詞。然所命之名,奚足該一字之界說哉?故就中國之名詞觀之,大抵詳于外延而略于內容,非惟專名如是也,即公名亦然。例如人字象臂脛之形,僅就人之形象言之耳。然人為靈智之動物未嘗言也。天字訓為顛,即天高在上之義,僅就天之方位而言之耳。然天之形象及功用若何,未嘗言也。惟其詳于外延,故有物異而名同者,而丐詞以生。(32)

劉師培的“正名”論包含了一種激進的否定力量,它通過追尋真正的“名”而傳達出來。這種“名”當然不完全處在起點之上(古人在命名、造字時已然有所缺失),而是說命名始終沒有到達某種極致狀態(tài)。換句話說,“正名”與其說是一種靜態(tài)的“符合”毋寧說是一種動態(tài)的生成。這也提示我們,正名的激進性主要是一種姿態(tài),它不但追求名物相符的理想狀態(tài),同時又期待實現“平”或“公”,而激發(fā)起這種欲望的正是晚清中國的孱弱、失序的地位。如何消除“丐詞”在這個意義上就不僅僅是一個語言問題、意義問題,也關乎社會—政治實踐。這種思考的強度就在于如何重新創(chuàng)造出真正的名物相符狀態(tài),這勢必會導向激進的政治狂想,晚清一輩對于“進化論”的好感亦需從這一基礎上來理解。

不過在這兒,劉師培的獨特之處卻是他不得不以“傳統”為基點。這也是他所身處“復古”時代的特征之一。(33)晚清一代對于傳統的態(tài)度在“五四”之后開始失去正當性。就是在晚清,與傳統的交流方式亦有多途。同樣寫在1907年的《摩羅詩力說》就與劉之著作判然有別。比劉師培還年長幾歲的魯迅絲毫不理睬什么小學、經學??蓜熍嘞氩徽勔搽y,談“國粹”對于劉來說幾乎是一種“身體性”的慣性,是討論問題的基本前提。在劉師培看來,正因為存在傳統的“小學”,“正名”才落實為具體的形態(tài)。“今觀古今小學書析為三類,一曰訓詁之學,二曰文字偏旁之學,三曰音韻之學。而名學家言則另為一家之學,周代以降,寖失其傳,惟字義字形字聲賴小學之書而不墜?!?a href="chapter001_0007.xhtml#jz_1_34" id="jzyy_1_34">(34)而小學實際上正是正名的“前提”:

夫論事物之起源,既有此形,乃有此義,既有此義,然后象其形義而立名。是義由形生,聲又由形義而生也。論文字之起源,則先有此名,然后援字音以造字,既有此字,乃有注釋之文。是字形后于字音,而字義又起于字形既造之后也。(35)

“事物的起源”和“文字的起源”之說頗難理解,卻極為重要?!笆挛镏鹪础保簿褪恰拔铩敝鹪?。也就是古人開始指認、稱呼事物。而“文字”之起源,則“先有此名”——劉師培或謂之“真實之音”,援字音以造字,然后有字,字后有訓(注釋之文)??梢妱熍嘣诩姺睆碗s的語言文字脈絡中整理出了一條貫通古今的線索,更為關鍵的是,這條線索始終蘊含著“聲音”(同時有著意義)。在1905年成文的《小學發(fā)微補》中,劉師培則更為細致地展示了植根于中國小學傳統的語言起源論與文字起源論。

上古之時,未造字形,先有字音,前已言之矣。然人當始有語言,未若今日之復雜也。其始也,僅有無字之音,厥后聲音復雜,始成言語。然聲音之起原,厥有數端:一曰自然之音。自然之音者,因口舌相調,即成一普通之音,凡在幼童,莫不皆然,非地與時所克限也。故或以此音為天籟。如“我”者,發(fā)語聲也,凡動物之發(fā)聲,亦多帶“我”字之音。人欲發(fā)聲,則“我”字之音自出于喉。故古人即以此音為己身之稱,用造“我”字。……二曰效物所制之音。夫言出于口,聲音乃成,此一定之理也。然生民之初,非能創(chuàng)此音也。其所以成一真實之音者,必先具此物,乃錫此名。其故有三。一為聲起于形,即象物形以造字音也。如因日形完實而呼之為日,因月形半缺,而呼之為月是也?!粸槁暺鹩诹x。此由古代析字既立義象以為標,復觀察事物,凡某事某物之意象相類者,即寄以同一之音,以表其義象。凡音同之字,義即相同,如前文所舉“施”字“門”字是也?!粸橐宰忠粝笪镆?。此由古代造字既以字形象物形,復以字音象物音,如前文所舉“水”“火”二字是也。……則古人之名物必有至理寓其中,彰彰明矣?!芍湃藙?chuàng)造字音皆在觀察事物之后。(36)

劉師培秉承的是“揚州學派”“就字音推求字義”的方法,此種“小學”思路關聯著更大的經史傳統,其探究“起源”的角度頗不同于西方的“語言起源論”。這一論學脈絡并不聚焦于語言“從無到有”的“創(chuàng)生”時刻,而是從已有的材料推求最初的具體命名之法則。奉倉頡為造字之祖,亦無神秘之色,甚至可以說,小學并不真正在乎神圣的起源論,而是更在乎語言文字生成演變的內在律法,此一特征合乎“史”的傳統。有趣的是,劉師培認為“語言的起源”涉及古人對于物的最初感受與把握,是由內而外的呼喊,而非關于物的分類。比如,馬名為馬,不應該是先有一個分類體系,而是對非概念之馬的形態(tài)、作用的呼喊(包含聯想),甚至是最初觸物時的感受之表達。就如同原始人可能以各種語詞來表達同一種動物。從而,劉的思考又與盧梭所謂語言起于“激情”構成了微妙的對話。(37)只不過,他的小學方法進一步勾勒出字音字義字形之間的有機聯系,鍛造出一種歷史的不間斷性。

《易經》有言:“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币饧醋至x,言即字音,書即字形。惟有字義,乃有字音,惟有字音,乃有字形。許君作《說文解字》以左旁之形為主,乃就物之質體區(qū)別也。(如從草之字皆草類也,從木之字皆木類也。)然上古人民未具分辨事物之能,故觀察事物以義象區(qū)別,不以質體區(qū)分。然字音原于字義,既為此聲,即為此義。凡彼字右旁之聲同于此字右旁之聲者,其義象亦必相同,且右旁為聲之字半屬靜詞動詞而名詞特鮮,以是知上古造字只有靜詞動詞,此非臆測之言也。后人解字以一事一物為綱,古人造字以一義一象為綱,而區(qū)別義象之字皆屬靜詞動詞。凡此字義象同于彼字義象者,在古代亦只為一字,后圣繼作,乃益以左旁之形,以示區(qū)別而名詞以成。此古人抽象之能也。(38)

劉師培看到了造字之初字數有限,一字兼有數義,而后來的同聲旁字大都意義相關,從而見出“義聲”之線索。造字之初,字是有“聲”的,而“聲”是有“意味”的——源于古人“以義象區(qū)別”,這不啻為黑格爾中國文字批判(漢字在聲音方面的偶然性與不穩(wěn)定性)的反批判。(39)聲旁字或原初字是某種原初“符號”:“聲”包含“指意”(折射出古人命名時所展現的生命力),而形或許是“象形”。比如劉師培提到山字古文作“”,象三峰矗立之形,故古人呼之為三,厥后訛“三”音為“山”音。這是說“山”字有其初始的音,聲音并非偶然,它表征出古人命名的能力。

動物植物一物必有一物之名,物名莫備于《爾雅》。今考其得名之由或以顏色相別,或以形狀區(qū)分,然此皆后起之名也。夫名起于言,惟有此物,乃有此稱。惟有此義,乃有此音。蓋舍實則無以為名也。故欲考物名之起源,當先審其音,蓋字音既同,則物類雖殊而狀態(tài)形質大抵不甚相遠。如《爾雅·釋草》云“茨蒺藜”,郭注云“布地蔓生,細葉子有三刺人”……又《釋蟲》云“蒺藜蝍蛆”,郭注云“似蝗而大腹,長角能食蛇腦?!薄稄V雅》云“蝍蛆,蜈蚣也。”蓋蜈蚣多足,足以刺人,與茨草多刺者相同,其同名蒺藜者,以其形皆多刺也。(40)

此段引自劉師培1907年3月所作《物名溯源》,此時劉師培已東渡日本,正處在新一輪的激進轉變之中。然而,對于“名”的重視,似乎并未發(fā)生動搖。為后人所樂道的“字義起于字音”之聲訓法,也于此有所發(fā)揮。如前所述,此說要義在于:如果某一事物被賦予某個語音形式之后,另一個事物也被賦予了同樣的語音形式,那么,相同的語音形式就能表明二者之間在形體、色彩等方面的相同或相似。(41)劉師培無疑由此發(fā)現了“物名的秩序”,從而整理出了一條貫通古今的“聲音”線索。這一思路與章太炎構筑“夏聲”的思路非常接近,也蘊藏著一種獨特的語言—政治思考。然而在新的普遍性、新的“公理”面前,劉師培的“正名”問題演化出更為復雜的面貌。物名一旦涉及訓釋,就有了爭端。如前所述,小學的“求真”獲得了一種更加激進的意義,它已經不再置身于傳統的秩序,而是棲身在西學所撕開的歷史裂隙之中,重新指向新的名實相符的理想狀態(tài),從而生成一個烏托邦瞬間。我們將會看到,這一沖動在劉論及世界語時得到了充分彰顯。

劉師培1907年在日本創(chuàng)辦“社會主義講習所”,同時也十分關注日本社會黨所提倡的世界語。1908年4月6日,世界語講習會在劉師培住宅首次開班。此一時期,也是劉師培與日本無政府社會主義者辛德秋水等來往最為緊密之時。(42)同年,劉作《勸告中國人士宜速習世界新語》,提出“惟世界新語則音符、名稱均畫一,記憶最易(無一字數義者,亦無數字一義者)。且義近之字,均用接頭接尾語添加法,所有語言甚眾,練習非難”。(43)名稱畫一,無生丐詞,也就是物與名皆處在一一對應狀態(tài)。在另一篇文章中,劉還提出將《說文解字》譯成世界語:“其譯述之例,則首列篆文之形,或并列古文籀文二體,切以Esperanto相當之音,擬以Esperanto相當之義,并用彼之文詳加解釋,使世界人民均克援中土篆籀之文,窮其造字之形義,以考社會之起源。此亦世界學術進步之一端也?!?a href="chapter001_0007.xhtml#jz_1_44" id="jzyy_1_44">(44)在這里,篆籀之文恰恰成為世界語的圖像,即為這種表音文字創(chuàng)造出了視覺形象。然而,有趣的是追問,兩者之間可譯的前提何在?在一個同樣緊張而矛盾的歷史瞬間,本雅明曾評論道:“在當下意義上,普遍史只不過是一種世界語而已。(它表達出,人類的希望無非是普遍語言的名稱而已。)”(45)如果普遍歷史對應著世界語,我們也可以說,世界語依托同質的普遍歷史。可是,在劉師培的論述里,世界語是主動的,成了主體,而漢字成了對象,后者可以被轉譯為前者,但逆轉這一方向是否可能呢?因此,中國古代文字成了像圖畫一樣的東西,它原本的聲音被世界語的字母記錄下來,其意義則轉化為世界語的聲音??墒?,對于中國受教育階層來說,這些文字自然有其聲音,劉師培對這一點當然了然于胸。這一“自然”的聲音對于“復古”—革命大業(yè)至為關鍵。另一位舊學功底深厚的革命派章太炎曾尖銳地批判過將世界語引入中國的想法。他的看法是:語言上的差異導源于不同的風俗與人性,而世界語因為其歐語起源而難以擔負起普遍性。很難說劉師培會否認章太炎關于古音韻的論說,反而兩者在“方言”與“夏聲”問題上有著高度的一致性(下面的討論還會涉及)。

不同于黑格爾認為中國文字的聲音是不完美且含混的,劉師培和章太炎都將漢字之聲音視為重建名物蹤跡與中國認同的關鍵所在。但是,劉師培與章太炎之間的“分歧”產生在兩人關于“當下”與“未來”的判斷之上。對于后者來說,他試圖在“自然”之基上重建中國語言的內在秩序,追索起源的蹤跡,并且重建真正的中國認同,這或許就是章太炎所重視的“俗諦”。而對于劉師培來說,他渴望找到名實之間完美相符狀態(tài)的現實對應物,而不關心或不在乎這一解決是出于“人為”還是“自然”。而在“自然”與“人為”之間的裂隙變得越來越明顯時,晚期的劉師培卻以極為保守的方式重回“自然”,使歷史裂口—烏托邦瞬間閉合為“懷古”。不過在這里,劉師培則移情于“人為”的世界語及其對應物——無政府主義革命(所謂“人為”,是指此一革命不太強調具體的風俗習慣而是推導自理想化的“平等”,在這個意義上,章太炎的“平等觀”則與之不同)。劉師培思想轉變的內部線索通過這樣一種“轉喻”——從“正名”到發(fā)現世界語,從發(fā)現世界語再到提倡無政府主義——隱約地呈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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