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與天下州府同:宋代四川的政治文化與文化政治
- 黃博
- 25922字
- 2025-06-30 18:05:55
緒論 謠言·風俗·學術:政治與文化中的地方
國初已來治蜀者,
處置盡自乖崖公。
當時奏使便宜敕,
不與天下州府同。
……
這是生于北宋中后期并長期生活在四川的著名詩人、畫家和書法家的才子文同,寫給自己家鄉(xiāng)的父母官吳中復的一首“送行詩”。[1]
熙寧五年(1072)秋,龍圖閣直學士、知成都府吳中復任期屆滿,即將調離之際,作為蜀中名士且也在四川為官的文同,賦詩為其送行。文同為梓州永泰縣(治今四川鹽亭縣東北)人,號稱“漢文翁之后”,家族有世代書香門第之譽,故而“蜀人猶以‘石室’名其家”。[2]這時的文同,進士及第后已官至集賢校理,熙寧四年(1071)春,外放為陵州(治今四川仁壽)知州。文同與歷任成都知府都有不錯的交情。早在慶歷末年名臣文彥博在成都擔任益州知州時(1044—1047),就曾對文同的風采欽羨不已。文彥博在給文同的信中說:“與可襟韻灑落,如晴云秋月,塵埃不到。”[3]與封疆大吏互通書信,關心鄉(xiāng)邦的政風民情,是其時蜀中士大夫最常見的政治關懷之一。
“不與天下州府同”的詩句顯示,北宋建國以來朝廷治蜀政策的特殊性制造了四川政治文化的特殊性。詩中所稱的“乖崖公”,就是太宗年間的治蜀名臣張詠。淳化五年九月,因為王小波李順起義遲遲未平,宋太宗想到工部尚書辛仲甫向來以仁愛誠信著稱,打算讓他帶病前往成都主持工作。這時正好遇上辛仲甫病情加重,已無法成行。于是,太宗想起先前的參知政事、蜀人蘇易簡曾推薦樞密直學士、虞部郎中張詠是個難得的地方治理能手,可以讓他去解決四川的難題。由此,張詠出任益州知州。
張詠臨行前,太宗“面諭之”:“西川亂后,民不聊生,卿往,當以便宜從事?!?a href="#jz_4_4" id="jzyy_4_4">[4]太宗給張詠的這個“便宜從事”的特權,在宋代地方政治的權力結構中有著超高的含金量。張詠到任后,根據(jù)“便宜從事”的精神,向太宗請求“事有大可革者,奏后始行;其有從權而合議者,先行后奏”,在強化中央集權成為宋代最大的政治正確的情況下,張詠的要求無異于有些“逆歷史潮流而動”。然而,為了快速穩(wěn)定王小波李順起義后的局勢,太宗居然答應了張詠的要求,“上悉允之”。[5]
這個“先行后奏”的便宜從事特權,在宋代可以說是只有成都地方長官才擁有的極為特殊和重大的權力。所謂便宜從事,指的是成都地方長官可以在他認為必要的時候,在皇帝的詔令和朝廷的條例之外,自行決定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用做。一般來說,益州知州在擁有“便宜從事”之權后,大事還是需要向朝廷匯報并聽候中央的決斷,小事則可以根據(jù)實際情況,先行處置,再上報朝廷備案,即所謂的“先行后奏”。這個“行”,當然也包括最嚴重的斬人、殺人的行為,所以成都地方官才有了所謂的“先斬后奏”之權。
更加特別的是,益州知州(后來升格為成都府后,則稱成都知府)獲得的便宜從事的特權,到后來并沒有因為王小波李順起義的平定和張詠的離去而結束,而是長期延續(xù)下去的。成都地方長官的這個便宜從事之權,除了擁有超越常規(guī)的巨大權力之外,其持續(xù)時間之長、社會影響力之大,在宋代可謂獨一無二。
由文同的詩句牽扯出來的“國初已來治蜀者”所奠定的這個“不與天下州府同”的基調,深刻地影響到宋代四川政治與文化的方方面面。宋代的四川為什么這么特殊?是只在地方治理體系和權力運行機制中特殊,還是在各方面都特殊?是政治上的特殊性形塑了巴山蜀水在文化上的特殊性,還是反之?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又或者兩者之間根本就沒有實質性的關聯(lián)?
本書在結構上分為“三編”,上編的主題是“權力關系與地方政治”,主要考察宋代多種權力在四川地方政治的場域中的碰撞與互動,從而揭示宋代四川政治特殊性的權力機制。中編則圍繞“風俗民情與地方社會”這一主題,以個案為中心,分別討論今日的成都、重慶、瀘州等四川的重要地區(qū)在宋代的某些刻板印象,在靜態(tài)的人文地理特征的描摹之外,鉤沉宋代特殊的民風民情背后的政治文化與文化政治的建構、互動與運作過程。下編主要討論“學術文化與地方士人”,這是宋代四川的政治生活和文化生活的創(chuàng)造者和動力引擎,從地方學術風貌和本土學者的相互成就的過程中,體會宋代四川社會在文化上的特殊性。
從巴蜀到四川
一般來說,在中國通史的歷史敘事中,四川是較早納入中原王朝治理之下的非中原地區(qū),這使得四川非常早地參與到了“中國歷史”的敘事脈絡之中。漢朝的建立,是與“王巴蜀漢中”的漢王劉邦以巴蜀(四川)為后方基地分不開的。中原王朝歷次改朝換代,四川也基本上會有或提前或延后的神同步,從公孫述、劉備到王建、張獻忠,四川都不由自主地成為中國主流歷史敘事的另一面,盡管除了劉邦以外,這種敘事的大部分是為了襯托新王朝偉大建國史的艱辛和正確而存在,但它似乎從未離開過這種敘事框架。
另一方面,上古時代的“四川人”,顯然與上古時代中原的華夏人群之間并不共享著同樣的歷史記憶和文化特點。無論是古蜀人創(chuàng)造的令人稱奇的“三星堆文化”,還是古巴人的種種奇風異俗,在中原文化與之最初接觸的時代,都顯得難以理解。而“巴”和“蜀”之間本來也并非一體,直到前316年秦滅巴、蜀之后,作為秦的巴、蜀二郡,才分別作為一級政治地理單元出現(xiàn),以后隨著郡級政區(qū)的增加,又從巴郡和蜀郡中分出其他的郡。巴郡與蜀郡不但是中原王朝在這一地區(qū)最早的行政建制,也是區(qū)域中心,此后巴蜀連稱成為一種習慣。《史記·貨殖列傳》已將巴蜀定位為關中南方的一個地理單元,“(關中)南則巴蜀,巴蜀亦沃野”。
不過,從秦到漢,巴與蜀分屬不同的一級政區(qū),秦漢王朝對巴郡與蜀郡的治理策略也不相同。蜀郡推行秦國模式的律令制國家治理方式,將中原的政治制度、經(jīng)濟生活深植于蜀。1979年至1980年在青川縣郝家坪發(fā)現(xiàn)一批秦簡,其中50號墓中編號M50:16的一件木牘正面是以秦王詔令形式頒布的法律文書,內容是一份秦武王二年(前309)修訂的關于農(nóng)田規(guī)劃的法律——《為田律》的一條律文[6],可見秦在蜀地的統(tǒng)治是將“秦法”加以推行的,因此對蜀地社會的改造應相當深入。
秦對蜀郡的統(tǒng)治最初可能也考慮到蜀地的特殊性,滅蜀后,秦國雖然設置了蜀郡,但最初也分封了多個“蜀侯”來管治蜀地,這一舉措背后應該就有“因俗而治”的考慮,但這一模式并不成功。秦國兼并蜀地后的三十多年間,多次出現(xiàn)圍繞蜀侯的“反亂”事件,最終在秦昭襄王二十二年(前285),因為“疑蜀侯綰反,王復誅之,但置蜀守”[7],于是蜀地最后還是被納入秦的郡縣制體系之下。
而秦對于巴,長期以來采取的是“因俗而治”的策略,幾乎沒有把秦的律法普遍推廣到巴地和巴人社會中。比較典型的就是秦昭襄王時期“白虎復夷”的故事和漢高祖時期的夷人七姓不供租賦的舉措等,所謂“復夷人頃田不租,十妻不算”等規(guī)定,就是因俗而治策略的具體運用,特別是“歲出賨錢”而“不供租賦”之類的待遇,使得巴地和巴人社會結構不致有劇烈的變動。[8]因此秦漢時期的巴、蜀顯然并不屬于同一個文化地理的范疇,當時以及后世相當長的時間里,史籍上多是“巴”“蜀”并稱,而非“巴蜀”合稱。
漢武帝時代,推行刺史部的行政監(jiān)察區(qū)制度,將巴、蜀之地與漢中、南中一起納入益州刺史部的監(jiān)管之下,在區(qū)域地理概念上逐漸形成一個整體觀念——益州,但益州并不等同于巴蜀,不過益州刺史部的主體是巴、蜀之地,因此巴蜀在文化地理的觀念上逐漸有了一個統(tǒng)合的趨勢。這中間合力的產(chǎn)生,漢王朝的政治權威和政治策略起到了關鍵性作用。在益州刺史部觀念的影響下,巴、蜀有漸成一體的趨勢?!稘h書》將“巴、蜀、廣漢”并稱為一個地理文化單元[9],這個地理范圍,與宋代的四川高度重合。漢代的廣漢郡是從巴郡、蜀郡中最早分化出來的一批一級行政區(qū),巴與蜀的意義開始豐富起來,一方面它既是“并立”的“巴”“蜀”,另一方面一個似乎有著某種自成一體的整體性觀念的“巴蜀”,也漸漸初露端倪。
不過,巴與蜀仍然在很長時期內難成一體,就風俗而言,巴和蜀的差別也是很明顯的?!度A陽國志》即稱巴地“其民質直好義”,“士風敦厚”,甚至有時表現(xiàn)出“重遲魯鈍”的特點,或者“俗素樸,無造次辨麗之氣”的特色。而蜀風恰與之相反,是“多班彩文章”“尚滋味”“好辛香”,特別是“君子精敏,小人鬼黠”[10]。在行政區(qū)劃上,巴和蜀也長期分屬不同的一級政區(qū),在唐代早期,這里分屬三個一級行政監(jiān)察區(qū),以成都平原為中心的蜀地屬“劍南道”,而漢代的巴郡、漢中郡等地屬“山南西道”,而巴地東南新開發(fā)的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則又另屬“黔中道”。[11]
到了唐代后期的方鎮(zhèn)體制下,巴蜀地區(qū)更是分別屬于五個一級軍政區(qū),即蜀地西部以成都為中心的地區(qū)屬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轄區(qū),蜀地東部以梓州(治今四川三臺縣)為中心的地區(qū)屬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轄區(qū),巴地北部和漢中屬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轄區(qū),巴地東部屬以江漢平原為核心的荊南節(jié)度使轄區(qū),巴地南部則屬黔州觀察使轄區(qū)。[12]無論是前期的“道”,還是后期的“方鎮(zhèn)”,可以說巴蜀地區(qū)都是被割裂得支離破碎,錯綜復雜。
然而在政治權力對巴蜀割裂最為嚴重的時代——唐代,巴蜀在地理文化觀念上的趨同性卻日益增強。盡管巴蜀地區(qū)因為“道”和“方鎮(zhèn)”的建置而支離破碎和錯綜復雜,但這似乎并不妨礙唐人的“巴蜀”地理文化的整體觀念的產(chǎn)生與廣泛運用。在唐代文人筆下,“巴蜀”并稱屢見不鮮。他們并沒有依據(jù)行政區(qū)劃或軍政區(qū)劃來認知而是往往習慣將分屬山南、劍南、黔中諸道的四川盆地及其周邊地域視為一體,統(tǒng)稱巴蜀。
如唐初岑文本為“使持節(jié),都督遂、晉(應為普)、果、合四州諸軍事,遂州刺史彭王元則”所作的冊文中,李元則所轄嘉陵江流域的遂、合等州,在唐初屬劍南道,但岑文本卻稱他是“建旟巴蜀之境”[13]。中唐時代,杜甫在代閬州王使君所作表文中,闡述時政問題時分別談到了“劍南”因吐蕃用兵以來,賦稅繁重,最近又碰上楊琳在普、合等州叛亂,而閬州所在又屬于“山南所管”,無暇顧及“東西兩川”之事。表文之中,杜甫把劍南、山南、東川、西川之人統(tǒng)稱“巴蜀之人”,把分析和解決劍南、山南、東川、西川的亂局統(tǒng)稱為“具巴蜀成敗形勢”,“料巴蜀之理亂”。[14]
顯然,長期以來,巴蜀地區(qū)的地域觀念,存在著政治地理、行政區(qū)劃上的地域割裂和自然地理、文化習慣上的區(qū)域統(tǒng)合的分歧與緊張,這當然與自西漢末年的公孫述、東漢末年的劉備以來頻繁出現(xiàn)的立國于巴蜀的割據(jù)政權的歷史有關。為防止四川盆地及其周邊地域在政治地理和軍政區(qū)劃上存在割據(jù)的可能,統(tǒng)一王朝大多會把以巴蜀為核心的四川盆地及其周邊地域“分而治之”。盡管宋代對四川盆地及其周邊地域的政治地理區(qū)劃基本上繼承了唐代的分割原則,將之一分為四,形成著名的“川峽四路”。但有意思的是,“巴蜀”在政治地理、行政區(qū)劃上的割裂,以及自然地理、文化習慣方面的區(qū)域統(tǒng)合的分歧,最終仍獲得解決。四川盆地及其周邊地域從此不再僅僅是一個歷史傳統(tǒng)、文化習慣意義上的整體性地域概念,而是擁有了政治身份的行政區(qū)劃或軍政建制。
到了宋代,“巴蜀”地理觀念長期以來缺乏“合法”的政治身份和明確的政區(qū)規(guī)劃的情況出現(xiàn)了重大轉折,一個新的“準政區(qū)”地名概念——“四川”的出現(xiàn),對“巴蜀”一名同四川盆地及其周邊地域的整合產(chǎn)生了關鍵性影響。“巴蜀”與“四川”在宋人看來,所指的地域范圍基本上是一致的,而且在政治上也是明確的。紹興三十年(1160)馮時行在論述“四川制置使”的轄區(qū)范圍時,便是以“巴蜀”之“合”來規(guī)范其域界:
朝廷用兵,恢復陜右,置川陜宣撫使護諸將,治益昌。其后罷兵,宣撫使為四川制置使,治成都,兼成都軍府事。備關、營屯諸軍凡十余萬,皆其統(tǒng)御;巴蜀西南與吐蕃、南詔接,由綿、龍包戎、瀘、施、黔,凡三千余里,皆其鎮(zhèn)撫;合巴蜀六十郡二百余縣,吏之能否,民之休戚,皆其督察。[15]
顯然,四川制置使這一地方軍政機構的出現(xiàn),使得“巴蜀”的地理概念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疆界,“巴蜀六十郡二百余縣”表明了時人眼中巴蜀的具體范圍,也基本上包括了宋代在川峽四路地區(qū)設置的府州軍監(jiān)的總數(shù)量。
接下來我們根據(jù)《宋史·地理志》的記載,對馮時行所說的“巴蜀六十郡”略做考訂。[16]乾德三年(965)北宋攻滅后蜀政權,收取其地,當時計有州、府46個,包括:益(太宗后期升為成都府)、彭、眉、嘉、邛、蜀(高宗時升為崇慶府)、綿、漢、資、簡、梓(徽宗時升為潼川府)、遂(徽宗時升為遂寧府)、黎、雅、陵(神宗時降為陵井監(jiān),徽宗時更名仙井監(jiān))、戎(徽宗時改名敘州)、瀘、維(仁宗時改名威州)、茂、昌、榮、果、閬、渠、合、龍、普、利、興、文、巴、劍、蓬、壁、夔、忠、萬、集、開、渝(徽宗時改名恭州)、涪、黔、施、達、洋、興元府。
之后歷經(jīng)百余年的演變,在此46個州的基礎上析置分合,除集州、壁州在神宗時被撤廢并入巴州、渝州外,其他州郡只是更名,實際政區(qū)基本不變。而到了馮時行時代,巴蜀地區(qū)則擁有了60個州(郡)級行政區(qū),意味著宋代新增了16個州級政區(qū),其中主要是軍、監(jiān)類政區(qū),以馮時行撰文時的紹興三十年為基準,所謂“巴蜀六十郡”,除上述后蜀時代的44個州(因集州、壁州被廢)外,按《宋史·地理志》還應包括宋代為了加強軍事控制和經(jīng)濟管理,而從上述44個州里面析置出來的等同于州一級的政區(qū)“軍”和“監(jiān)”,共計11個,分別是:
1.乾德四年(966)析瀘州而置的富義監(jiān),太宗即位后因避諱改名富順監(jiān)(治今四川富順縣)
2.乾德四年以彭州析置的永康軍(治今四川都江堰市)
3.乾德五年(967)析簡州分置的懷安軍(治今四川金堂縣淮口鎮(zhèn))
4.開寶二年(969)析合州、渠州而置的廣安軍(治今四川廣安市)
5.開寶三年(970)以萬州析置的梁山軍(治今重慶梁平縣)
6.開寶六年(973)以夔州析置的云安軍(治今重慶云陽縣)
7.開寶六年以夔州析置的大寧監(jiān)(治今重慶巫山縣大昌鎮(zhèn))
8.熙寧八年(1075)以渝州番部開發(fā)設置的南平軍(治今重慶綦江區(qū))
9.政和四年(1114)平定瀘夷后設置的長寧軍(治今四川珙縣)
10.宣和七年(1125)析綿州而置的石泉軍(治今四川北川縣)
11.紹興三年(1133)以直屬京師的石泉縣升級為大安軍(治今陜西寧強縣)
此外還有一批本來不屬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巴蜀”概念的州郡,因戰(zhàn)亂而改隸川峽四路,成為宋代四川的重要組成部分,到紹興三十年前后,仍然由四川制置使統(tǒng)管,因此也被馮時行納入“巴蜀六十郡”中來了。這樣的地區(qū)共計5個州,分別是:
1.金州(治今陜西安康市),本隸京西南路,北宋滅亡后,京西南路全境淪陷,只剩金州未失,建炎四年改隸利州路。
2.階州(治今甘肅隴南市),本隸陜西秦鳳路,南宋初年陜西失陷后,改隸利州路。
3.成州(治今甘肅成縣),本隸陜西秦鳳路,南宋初年陜西失陷后,改隸利州路,紹興十四年正式改隸利州路。
4.西和州(治今甘肅西和縣),本隸陜西秦鳳路,南宋初年陜西失陷后,改隸利州路,原名岷州,紹興和議以后因避金太祖(完顏旻)名諱而改,紹興十四年改隸利州路。
5.鳳州(治今甘肅鳳縣),本隸陜西秦鳳路,南宋初年陜西失陷后,改隸利州路。
這樣從舊有的44個州中析置出來的11個軍監(jiān),再加上這5個因宋金戰(zhàn)爭而改隸南宋“四川戰(zhàn)區(qū)”的州郡,共計16個,正好合成馮時行所說的“巴蜀六十郡”。不過如果仔細檢索這一時期川峽四路的州級政區(qū)建置故事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還有2個州:珍州和思州?;兆谠诖笥^年間曾大力開拓西南夷,在今貴州境內招撫番部首領,創(chuàng)建了許多州名,除了珍(治今貴州正安縣)、思(治今貴州務川縣)二州以外,還有溱州、承州、播州、遵義軍,但不久除珍州外都罷廢撤并,南宋初年又恢復了思州名號。不過在時人眼中,這兩個州廢置不常,且都屬于徽宗時代開拓西南蕃部的副產(chǎn)品,因此在宋人的論述中,經(jīng)常不把這兩個州算作“巴蜀”之地,這一點馮時行實際上說得很清楚,“巴蜀西南與吐蕃、南詔接,由綿、龍包戎、瀘、施、黔,凡三千余里”,顯然巴蜀的南界應以瀘州、施州、黔州為斷。[17]
可以說宋代是“巴蜀”作為一個整體概念在歷史演進中的關鍵時代,它不再是一個文人們針對該地區(qū)泛泛而談的歷史地理概念。因為與宋代的行政區(qū)劃和軍政體制結合,特別是“四川”概念的出現(xiàn),巴蜀所指越來越清晰和穩(wěn)定。
不過“四川”抑或“川峽四路”本身作為一個新的地域概念在宋代出現(xiàn),也有一個從模糊到逐漸清晰的過程,而這個過程,正是政治體制對地域概念的形塑過程。劉復生師已經(jīng)揭示出宋人對巴蜀地區(qū)的指稱有一個從“兩川”到“四川”的變移過程。盡管咸平四年(1001)川峽四路分置完成,但“四川”作為一種官方通行的“省稱”要到北宋后期的徽宗年間才開始被普遍使用。南宋以后,本來作為川峽四路省稱的“四川”(帶有較強的“虛指”性質),在宋廷軍事斗爭和政治形勢的雙重作用之下,逐漸由虛到實,“四川”開始頻繁出現(xiàn)在南宋官員的正式職銜上,“四川安撫制置使司”一類的軍政統(tǒng)合機構的出現(xiàn),更將四川作為一個新的地域概念落實了下來。[18]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從唐代的東西“兩川”到宋代的“四川”這一過程中,巴蜀地域范圍的觀念所指實際上是有所擴大的。在北宋前期,人們習慣上以兩川來指稱的地域,在主流認知中并不能完整地指代巴蜀地區(qū),所謂“兩川”實際上指的是以成都為中心的西川和以梓州為中心的東川,也就是所謂的“蜀”。直到南宋時,袁燮仍然說“成都、梓潼,相為唇齒,謂之東西川”,并將成都府路和潼川府路之民合稱“蜀民”。[19]所謂的兩川或蜀,一般人的觀念里大概是不包括宋代川峽四路的夔州路的,同時,隨著“四川”觀念的強勢崛起,北宋時代的官方文獻中,“巴蜀”合稱的例子越來越少。同時,由于前后蜀政權的出現(xiàn),蜀的重要性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巴,四川盆地及其周邊地域都被宋人納入“蜀”的范疇中。兩宋時期,士大夫們寫文章其實多以“蜀”代指全部地理意義上的巴蜀。
另一方面,在宋代的大部分時間里,“巴”在“巴蜀”話語中是失語的。宋人習慣上的“巴”所指涉的地域主要為“夔州路”,該路地處四川盆地東部平行嶺谷、盆地中部方山丘陵和盆地南緣山地的交接地帶——與今天的重慶直轄市大體重合。[20]在自然條件方面,與富饒的蜀(川西成都平原)相比,巴存在著巨大的生存差距。由于環(huán)境惡劣,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尚處起步階段,在宋代士大夫眼中,巴的中心渝州(恭州、重慶府)之貧困與蜀的中心成都府之富侈形成鮮明對比。南宋時曾任重慶知府的度正感到重慶居于“夔峽之間,大山深谷,土地磽確,民居鮮少,事力貧薄,比東西川十不及一二”[21]。宋代重慶地區(qū)的社會經(jīng)濟的確不發(fā)達。在這里,國家控制的戶口相當稀少,西川的成都府在北宋后期登記戶數(shù)達18萬之多,東川的梓州稍次一點也有10萬多,而渝州卻只有區(qū)區(qū)4萬。[22]可見度正的“比東西川十不及一二”的話雖略有夸張,但也離實情不遠。顯然這一地區(qū)長期以來經(jīng)濟、文化不發(fā)達,與蜀的富庶昌盛相比,巴的貧窮落后使得這一地區(qū)在巴蜀一體中顯得微不足道。北宋時代士人的視線一般不會關注到這一區(qū)域,故而在日常書寫的行文中習慣使用“兩川”或蜀的概念來代指整個四川,至于夔州路所涵蓋的巴地,在大部分人看來,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事實上,“巴蜀”合稱并成為一個整體的地理單元,與“四川”由虛到實發(fā)生在兩宋轉折之際一致。正如劉復生師所揭示的那樣,宋代的“路”處于傳統(tǒng)中國政區(qū)演變史中的地方監(jiān)察機構向地方行政機構演變的過渡階段,四川地區(qū)的監(jiān)司長官職權擴大,突破了“路”的限制,而在實際軍政運行中,川峽四路統(tǒng)合權力的需要引領著“四川”概念的發(fā)展方向,跨路級的“四川”地方體制的出現(xiàn),最早是因財政、軍事等專門事務的地區(qū)間協(xié)調而權宜設置的,后來才有行政方面綜合化、一體化的設計,統(tǒng)合的規(guī)模也由兩路、三路,再到四路,有一個漸進過程,而這個過程中的演變動力,都與兩宋歷史發(fā)展的時局息息相關。[23]
南宋時期,“巴蜀”合稱作為一個整體的地理單元開始頻繁出現(xiàn)在士大夫的奏議中,巴蜀與江淮、荊襄、閩粵等名稱一樣,成為跨高級政區(qū)型的大地域單位,也成為一個比較固定的表示整體區(qū)域的地域概念。而這一變化過程中,抗金形勢造就的“四川戰(zhàn)區(qū)”局面的形成,對時人“巴蜀”觀念的形成影響最大,如陳傅良在策問中稱道“巴蜀之饒”,目的是要探求以巴蜀地區(qū)支撐抗金戰(zhàn)局的資源優(yōu)化配置。[24]林之奇稱贊“南紀之地,經(jīng)緯吳楚,纏絡江漢,雄踞山河之半,而惟以巴蜀為負險用武之國”[25],目的也在于為朝廷提供如何很好地依托四川戰(zhàn)場的軍政策略。
南宋以來,由于這一軍政因素的強化,巴蜀才真正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因此,“四川”概念的整合出現(xiàn)在政治運作的層面,而在宋人議論中“巴蜀”合稱的頻繁運用,則是與四川在現(xiàn)實層面的整合相對應的歷史回顧,可以說它是這一過程的副產(chǎn)品。換句話說,在宋代,四川這一新的軍政建制為巴蜀這一人文地理概念賦予了新生,巴蜀從政治地理到文化地理,在時人認知中形成了一個逐漸合一的層面,而巴蜀在宋代士人看來,也逐漸有了整體的文化認識,或者說以巴蜀作為區(qū)域性的觀察,可以看出一些不同的歷史情景。因此本書在討論宋代四川的地方性時,一方面要以四川或巴蜀地區(qū)作為整體進行論述,另一方面也會注意到四川內部,特別是巴和蜀不同的那些因素或特點。
宋代四川的地方性
北宋后期流落巴蜀地區(qū)的詩文書法俱稱一流的黃庭堅,偶然結識了一名叫秦世章(字子明)的四川籍軍官,此人當時任“左藏庫副使、東南第八將”,左藏庫副使為從七品武階官,而其東南第八將的官名則屬于神宗以后實施將兵法的新型禁軍編制,當時將各地軍隊統(tǒng)一編制為將、部、隊三級,將是最高一級的軍事單位,管轄路一級的“系將禁軍”。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元豐四年(1081)將東南地區(qū)十一路(淮東、淮西、浙西、浙東、江東、江西、湖北、湖南、福建、廣東、廣西)的禁軍編制為十三將,其中第八將駐守荊湖南路的潭州(治今湖南長沙市)。[26]據(jù)王曾瑜考證,東南第八將的兵力當在5000人左右。[27]秦世章可以算是當時地方禁軍系統(tǒng)的高級統(tǒng)兵官了。
秦世章在長沙任職時曾摹刻了一套古代書法的“法帖”,后來帶回家鄉(xiāng)黔州(治今重慶彭水),展示在為戰(zhàn)爭期間陣亡將士追福的紹圣院中,成為當?shù)匾惶帟E。為了表彰這套刻帖,宋代書法四大家之一的黃庭堅專門寫了一篇題跋。[28]
在題跋的開篇,黃庭堅就對巴蜀地區(qū)的地方性進行了歷史考察,他的結論是“巴蜀自古多奇士”,這是把巴蜀視為一個文化地理單元,從歷史的角度進行的觀察,一個“奇”字,便把巴蜀的地方性突顯了出來,而這篇題跋的文眼也在這個“奇”字。
在黃庭堅看來,巴蜀地區(qū)實在處處透著“奇”。首先,秦世章本人就是一個奇人,“黔人秦子明,魁梧,喜攻伐,其自許不肯出趙國珍下,不可謂黔中無奇士也”。他身為武將,卻購置書法法帖,在家鄉(xiāng)弘揚文氣,可謂“驚動里中子弟耳目”之舉,黃庭堅解讀秦世明此舉是“欲變里中之俗,其意甚美,書字蓋其小小者耳”。
以武人而有文氣,且此舉大有移風易俗的先聲奪人之勢,因為黔州“斗絕入蠻夷中,頗有以武功顯者,天下一統(tǒng)蓋百余年,而文士終不競”。引入書法的意義,在于培育黔州的文化氛圍。在黃庭堅看來,這正是轉變黔州文化落后的契機,因為“風俗以道術為根源,其波瀾枝葉乃有所依而建立”,書法正是文化興起的初步依托。
對于書法與地方文化發(fā)達程度之間的關系,黃庭堅從巴蜀地區(qū)所表現(xiàn)出來的“奇”入手,進行了一番有趣的考察。他感到奇怪的是,巴蜀地區(qū)“學問文章,德慧權略,落落可稱道者,兩漢以來蓋多,而獨不聞解書”。書法的發(fā)達,是文化繁榮的一種最直觀的表現(xiàn),然而從漢代以來就以文化發(fā)達著稱、文學名士輩出的巴蜀地區(qū)卻偏偏不符合這一慣例,因為這里歷史上沒有書法名家聞世。
但他對此也嘗試做了些符合普遍原理的解釋,如三國時代蜀國沒有著名的書法家,他認為“諸葛孔明,拔用全蜀之士,略無遺材,亦不聞以善書名世者”,原因是“此時方右武,人不得雍容筆研,亦無足怪”。雖然他沒有明說,但稍稍熟悉一點書法的人應該知道,這樣的解釋是不通的,因為同樣是軍閥混戰(zhàn)的亂世,三國中的另外兩方,北方曹魏政權中有宗師級的大書法家鐘繇,東吳政權也有對后世書法影響很大的《天發(fā)神讖碑》書寫者——書法界的一流人物皇象,魏、吳政權內以書法聞名的二、三流人物就更多了。[29]
事實上,黃庭堅自己也不相信這種普遍性理路的解釋方式,真正的問題可能在“地方性”上。隨著歷史的推進,即便亂世結束后,在“書法”問題上,巴蜀地區(qū)仍然顯得很特別,因為“唐承晉、宋之俗,君臣相與論書,以為能事,比前世為甚盛,亦不聞蜀人有善書者”。換句話說,從漢到唐將近千年的時間里,正是中國書法從蔚然興起到蔚為大觀的重要時段,文化發(fā)達的巴蜀地區(qū)居然缺席,似乎和這種大勢“不同步”,面對“不聞蜀人有善書者”的奇怪現(xiàn)象,黃庭堅也只能發(fā)出“何哉”的感嘆。
但更為“奇”的是,上述一千年間,巴蜀地區(qū)在書法上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落后”的“不同步”,到了宋代卻開始出現(xiàn)某種“超前”的“不同步”。因為奇人中的奇人蘇軾出現(xiàn)了,“東坡居士出于眉山,震輝中州,蔚為翰墨之冠”,蘇軾可以說是引領宋代書風轉型的開山式人物。蘇軾才華橫溢地開啟了宋代尚意書風的新時代,徹底扭轉了宋初書法的頹勢,并深刻地影響了黃庭堅本人和稍后集宋代書法之大成的米芾。黃庭堅評其為“翰墨之冠”確非虛譽。
不過在黃庭堅看來,蘇軾的橫空出世只是個人造化所致,并不代表巴蜀地區(qū)書法水平的整體提升,在蘇軾的影響下,也只能“于是兩川稍稍能書,然其風流不被于巴東”。巴蜀地區(qū)東部屬于巴的范圍的地區(qū)仍然是不善書法的。
在這里,黃庭堅清晰地感知到巴蜀、兩川、巴東之間既為一體又內中有別的復雜關系。關于黃庭堅提出的巴蜀書法的特點,本身也是一個值得展開的、很有意思的話題。甚至時至今日,巴蜀書法風格仍然是以“怪”的面目名世,似乎也頗印證著黃庭堅當年所下的“奇”的斷語。[30]在這篇題跋文章中,黃氏筆下的兩川所指即前揭所論東川、西川,也就是蜀的范圍。從巴蜀、兩川到巴東的認識路徑,黃庭堅可以說在歷史考察和現(xiàn)實分析中很好地運用了巴蜀地區(qū)的地方性的分析方法。
本書所謂的“地方性”是區(qū)別于普遍性而言的,換句話就是,在傳統(tǒng)中國“天下”的整體性中試圖通過展示人們對地方性經(jīng)驗的表現(xiàn)和表達,通過所謂士大夫書寫中為巴蜀地區(qū)描述出來的地方性色彩、地方性意識等內容的考察,揭示宋代的政治文化在巴蜀地區(qū)的一般樣態(tài)。而地方性的意義,則成就了它的特殊性。
可以說,對地方性的關注,就是要揭示歷史文化中的地方性情景,這是本書嘗試的用力點之一,即希望通過對巴蜀地方性的揭示,發(fā)掘一些宋代政治文化的歷史意義和現(xiàn)實價值。事實上,多年以來,關于宋代四川地方性的討論雖然算不上是一個熱點問題,但學術界對于宋代四川的地方性的闡發(fā)卻一直持續(xù)不斷。
而在筆者看來,關于宋代四川地方性的討論,目前最突出地揭示這一主題的論述主要有兩方面的內容:第一個方面是關于宋代四川地方治理方面的所謂政策特殊性的揭示;第二個方面就是關于宋代四川學術特色的梳理與揭示,特別是對于宋代“蜀學”“史學”“易學”等頗具地方性特色的學術風格和學術成就的研究。
首先,關于宋代四川地方治理中所謂政策特殊性的揭示,林天蔚、林文勛、余蔚等學者先后有過不少細致的討論[31],粟品孝老師則進一步指出,兩宋時期存在著朝廷對四川治理的特殊化政策,主要表現(xiàn)為四點:一是立足成都,以成都府控帶整個川峽四路;二是對包括知成都府在內的地方要員的選任特別嚴格;三是包括知成都府在內的地方要員長期具有“便宜從事”的特權;四是南宋時期在四川長期推行一種獨特的科考形式“類省試”。對這一系列的政策,他從地理形勢、經(jīng)濟條件和戰(zhàn)略地位三個層面分析了這一地方治理特殊化的原因:具體而言,地理形勢上四川位于盆地之中,地勢險要,又遠離王朝政治中心,為此宋廷不得不采取一些特殊政策來應對四川的地理特點;而經(jīng)濟方面,由于成都平原的經(jīng)濟基礎優(yōu)越,整個四川地域的廣闊性,造就了四川經(jīng)濟在全國的重要地位;最后是四川獨特的戰(zhàn)略地位,一方面擁有脫離王朝中央自主割據(jù)的優(yōu)越條件,另一方面又具有牽制全局的戰(zhàn)略意義,特別是南宋,川陜戰(zhàn)場成為南宋軍事防務的重中之重。[32]總的來說,關于宋代四川的特殊化政策這一問題的討論,從中央與地方的關系入手,揭示出宋代四川的地方性對于朝廷的特殊政治意義,與黃庭堅所理解的那種地方性并不在同一個層面。
事實上,真正對宋代巴蜀地區(qū)地方性的揭示,則是關于宋代四川地區(qū)的學術特色的梳理和研究。目前的研究可以說相當豐富,不少學者從儒學、史學、易學、文學等多個角度都有豐富的闡發(fā)。[33]其中《宋代蜀學研究》一書頗具開創(chuàng)之功,該書首次系統(tǒng)地梳理了作為一種學派性質的“蜀學”在宋代的產(chǎn)生、興盛和流變的全過程,并且奠定了學界對宋代的“四川學術”研究的基礎。直到目前為止,學界關于這一問題雖然有了許多詳細的梳理和深入的討論,但仍未脫離該書建立的基礎框架和基本判斷。
宋代正是蜀學的最高峰,其繁榮度和學術成就遠超先前的漢唐和后來的明清。因此宋代對于我們理解巴蜀地區(qū)的地方性的樣態(tài)有著重要意義。書中對此也有總結性的討論,特別是從中唐以來四川地區(qū)較為特殊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教育形勢的角度觀察了四川的地方性對蜀學發(fā)展的影響,并且具體歸結為四點:政治的長期相對穩(wěn)定、經(jīng)濟的持續(xù)繁榮、外來移民的大規(guī)模涌入,以及教育的相對發(fā)達和普及。[34]
作者對四川的地方性有較深的體會,雖然承認較之其他地區(qū)的學術流派而言,蜀學似未自成系統(tǒng),但也強調蜀學不無地方特色。作者認為,蜀學的特色表現(xiàn)在易學發(fā)達,學術家族眾多,蘇、程二派是主流以及史學發(fā)達四個方面。此外作者對四川的地方性也有較為長時段的思考,如指出四川學術缺乏正統(tǒng)氣象,從而帶有較多的“異端”色彩,以及巴蜀地區(qū)在歷史長河中文人輩出、文學尤為發(fā)達的奇特現(xiàn)象等。[35]顯然,宋代巴蜀學術為世人呈現(xiàn)的種種特點,是理解和揭示巴蜀地方性的關鍵渠道之一。
不過就研究者來說,除了上述這些主流路徑外,對于地方性的理解還有更多豐富的層次可以開拓?!稘h書·地理志》已經(jīng)較早地揭示出所謂地方性的本質,“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亡常,隨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36]。所謂風俗,正是地方性特點與時代政治文化相浸染而成的。
通過對風俗的觀察,班固已經(jīng)將巴蜀的地方性整合為具有某些區(qū)域一致性特點的特殊風俗,如從地理環(huán)境論層面闡釋了巴蜀地區(qū)“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實之饒”的優(yōu)勢,使其具有地區(qū)性經(jīng)濟生活上的“民食稻魚,亡兇年憂”的優(yōu)點,但也形成了一些諸如“俗不愁苦,而輕易淫泆,柔弱褊阸”的不良風俗。[37]這可以說是歷史敘述中對巴蜀地區(qū)政治文化做出的最早闡釋,其影響自然深遠,其中一些文辭到了宋代仍然相當流行。
《宋史·地理志》對宋代巴蜀地區(qū)所產(chǎn)生的一個全新地域概念——“川峽四路”的描述,則與《漢書》大體相當:
土植宜柘,繭絲織文纖麗者窮于天下。地狹而腴,民勤耕作,無寸土之曠,歲三四收。其所獲多為遨游之費,踏青、藥市之集尤盛焉,動至連月。好音樂,少愁苦,尚奢靡,性輕揚,喜虛稱。[38]
除地理上的特點造就了外界對巴蜀地區(qū)經(jīng)濟條件較好的體會外,雖然經(jīng)過了千年的歷史演變,但巴蜀地區(qū)的所謂俗不愁苦、輕易淫泆之風,仍然以少愁苦、尚奢靡的形式存續(xù)著,《宋史》對這一地理單元的認識大體與《漢書》一致?!帮L俗”作為地方性的一種表現(xiàn),具有極強的穩(wěn)定性,是理解和揭示地方性的一個重要渠道。近期曹鵬程兄注意到宋代蜀地形象的問題,并對宋代流行的“蜀人好亂”之說進行梳理,指出宋代前期四川給外界的“易動難安”的印象,直至南宋才得到改觀。[39]
事實上所謂宋人對蜀地形象的塑造,本質上就是對蜀地風俗的理解和闡釋。宋初梁周翰的觀感頗具代表性,“夫九州之險,聚于庸蜀,為天下甲也。五方之俗,擅于繁侈,西南為域中之冠也。多獷驁而奸豪生,因龐雜而禮義蠹”[40]。在他看來,蜀地的種種不良問題表現(xiàn)為禮義敗壞,其根源在于蜀地多繁侈的風俗,而這種風俗特點又反過來影響到朝廷對四川社會的基本判斷。北宋中期,蜀人文同在寫給時任成都知府吳中復(1011—1078)的一首詩中稱:“國初已來治蜀者,處置盡自乖崖公。當時奏使便宜敕,不與天下州府同?!?a href="#jz_41_41" id="jzyy_41_41">[41]此說深刻道出了宋代四川地方性與宋初四川治策特殊性之間相互成就的關系。
因此,今天我們要回到宋人的情境中去理解宋代巴蜀的地方性,風俗則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之一。本書的三個關鍵詞謠言、風俗與學術,核心所在便是最能體現(xiàn)地方性的“風俗”,而另外兩個關鍵詞“謠言”與“學術”則某種程度上是“風俗”在某些時期的實際政治運作和文化生活中的兩種表現(xiàn)形式。本書并不打算做關于“風俗”現(xiàn)象的一般梳理,而是嘗試將地方性在上述三個關鍵詞中的深層結構揭示出來,三者之間的背后,或者正好可以借助“政治文化”這一歷史觀察工具將它們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將這三個看似關聯(lián)不大的問題放到一本書中來集中剖析。
本書所關注的問題,大多帶有地方史色彩。本書也一直強調在研究中要注意宋代四川的地方性,而關于中國的地方史研究其實有著悠久的學術傳統(tǒng)和豐富的成果積累。事實上,筆者所在的四川大學也是國內較早進行地方史學科建設和學術研究的高校之一,并于1990年代獲得了全國第一個地方史方向的博士點,不過川大地方史研究的興趣點,長期集中在近現(xiàn)代,古代地方史的研究反倒比較分散,多以專題論文形式展開。就此來說,與其他地方史研究的熱鬧程度相比,整個國內關于宋代四川的地方史著作,多少顯得有點落寞。[42]
當然,傳統(tǒng)的以行政區(qū)劃為空間范圍書寫的地方通史的文化工程仍在持續(xù)積累中,最新一版的《四川通史》和《成都通史》都有兩宋分卷,分別在2010年和2012年相繼出版[43],它們?yōu)閷W界提供了兩宋時期四川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的歷史情況,不過該書因體例及寫作目標的關系,仍不免讓人有一種既定國家史甚至世界史等宏大敘事之地方版的感覺。然而,有關宋代四川的地方史研究論文雖然不少,相關的學術專著——如果排除前面已經(jīng)論述的主要側重于宋代四川的學術文化研究的專著的話,則并不多見。
其中較早的有王智勇《南宋吳氏家族的興亡——宋代武將家族個案研究》一書。該書考訂了從吳玠、吳璘到吳挺、吳曦等吳家前后三代眾多武將的事跡,吳氏因軍功世鎮(zhèn)四川,成為南宋在四川地區(qū)最有影響力亦最具勢力的家族,并分析了這一現(xiàn)象本身因違反宋代的家法傳統(tǒng)而呈現(xiàn)鮮明的地方特殊性。因此,南宋中期開始清除吳氏武將集團在四川的勢力和影響成為朝野內外的中心議題。[44]可以說,吳氏家族的興亡,對于理解宋代四川的特殊性是一個絕佳的個案,不過由于作者關心的是借吳氏一門來考察宋代的武將家族問題,所以對于地方性的關注并不多。
另外,官性根的《宋代成都府政研究》則是一部較新的有關宋代巴蜀地方史研究的專著。作者分別就宋代成都府的政府機構組織、財經(jīng)管理職能、司法監(jiān)察權力、文化教育事業(yè)等多個方面進行了分類梳理,該書在資料的收集和整理上頗下功夫,為全面了解宋代成都的“府政”提供了堅實的基礎。不過作者對成都府政的考察著力于靜態(tài)的把握,行文中缺乏對制度事件的活化和與四川的地方性之間進行有效的討論。[45]
不過,在筆者看來宋代四川地方史研究的低落,與近年來整個古代地方史研究的困境有關。隨著所謂“地方性知識”的區(qū)域社會史研究的興起,傳統(tǒng)的地方史研究路徑受到嚴重挑戰(zhàn),學者普遍認同傳統(tǒng)的地方史研究不能揭示甚至還會遮蔽地方性知識的發(fā)現(xiàn),“中國地方史的敘述,長期被置于一個以抽象的中國為中心的框架內,也是導致許多具有本土性的知識點點滴滴地流失,或至少被忽略或曲解的原因”。[46]在這樣一種取徑下,學界在地方史研究中普遍嘗試把歷史社會學和文化人類學等不同的學術風格結合起來,特別借重田野調查,強調要回到歷史的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基層社會的歷史細節(jié)。
事實上,建立在經(jīng)濟史基礎上的“人的發(fā)現(xiàn)”,是區(qū)域社會史研究的重大突破,給現(xiàn)代歷史書寫賦予了一種新的生命力。但值得注意的是,“地方”并不等同于“區(qū)域”,“地方”相對應的語境是朝廷,是中央,而非由網(wǎng)狀交疊層級體系和人之互動的空間形構所塑造的用來分級理解整體中國感的分析架構。[47]中古時代的地方史研究由于受時空的限制,事實上很難集中運用上述研究路徑來展開。
以宋代為例,一方面由于時間太過久遠,文獻分析已無法與田野調查有機結合,另一方面兩宋時期主要由上層知識精英書寫的文獻,其史料類型也無法具備明清以后那樣豐富的層次感,基本無法展現(xiàn)基層社會的種種細節(jié)。因此古代地方史領域在社會經(jīng)濟的區(qū)域史路徑下難有縱深的發(fā)展空間,中古時代史料的高度政治化特質則使得地方所呈現(xiàn)出來的面相也與后世有異,因此筆者認為宋代地方史的研究仍須回到政治史的路徑,而在這個路徑下,從政治文化和文化政治的角度來理解中古時代的地方史就是一個必須和有益的探索。
從政治文化到文化政治
本書所說的“政治文化”,并不是政治與文化的隨意組合,而是一個現(xiàn)代政治學概念,事實上這一概念在歷史研究中已經(jīng)運用得相當廣泛。僅宋史學界而言,自從余英時以“政治文化”為主題剖析了朱熹的歷史世界后,這一話語便在學術界日益流行。余英時在《朱熹的歷史世界》一書中,對政治文化的含義給予了兩個層次的解釋。一是指“政治思維的方式和政治行動的風格”,并從這一層意思中提出宋代政治文化的特色為士大夫主體意識的強烈性和普遍性。二是“兼指政治與文化兩個互別而又相關的活動領域”,從而把政治史與文化史的方法結合起來。[48]誠如余英時自己所說的那樣,這樣的“政治文化”是“一個富于彈性的概念”,“既包括了政治,也涵蓋了學術,更點出了二者之間不可分割的關系”[49]。這對于彌縫傳統(tǒng)政治史與學術史之間的學科壁壘,自然貢獻巨大。但這樣富于彈性的理解不免使得“政治文化”概念的邊界過于模糊,從而容易遮蔽借用這一現(xiàn)代政治學概念對于歷史研究的某些準確性的把握。
本書主張的“政治文化”起源于現(xiàn)代政治學的一個概念,美國政治學家阿爾蒙德(Gabriel A. Almond,1911—2002)認為:
政治文化是一個民族在特定時期流行的一套政治態(tài)度、信仰和情感。這個政治文化是由本民族的歷史和現(xiàn)在社會、經(jīng)濟、政治活動進程所形成。人們在過去的經(jīng)歷中形成的態(tài)度類型對未來的政治行為有著重要的強制作用。政治文化影響各個擔任政治角色者的行為、他們的政治要求和對法律的反應。[50]
這一解釋側重于從現(xiàn)代政治系統(tǒng)各個相互作用的政治結構中去理解政治文化,所指涉的內容具有相對清晰的邊界。因此本書對于“政治文化”的討論,便是在此基礎上展開。當然,由于“政治文化”起源于“現(xiàn)代”和“西方”,如果直接生硬地套用到中國歷史的研究中,不免“水土不服”,大多數(shù)研究者在討論中國古代史的政治文化問題時對這一概念的使用都會做一些適合于“古代”和“中國”的修正,但大體不出這一基本框架,如陳蘇鎮(zhèn)在對兩漢政治文化的討論中認為,“政治文化就是一個民族在特定時期和特定環(huán)境中形成的群體政治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構成政治生活的軟環(huán)境,對人們的政治行為有制約作用,與政治演進、制度變遷等現(xiàn)象存在互動關系”,并且強調政治文化屬于群體、社會或民族,其中不僅包括精英,也包括大眾。[51]
目前對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的研究眾多,但大多仍是從中國歷史的整體性和普遍性的角度來展開的,事實上如果不拘泥于“文本”,“政治文化”與地方性考察之間應當具有天然的適應性。換句話說,上述定義中的“民族”,并不需要真正地理解為漢語語境下的民族概念,而是理解為一種類似于“族群”的概念恐怕更準確。那么這個族群就可以理解為地方性中最重要的載體——生活在同一個地方上的那群人,比如生活在宋代四川這個地域中的人們與四川這個地方的歷史發(fā)展和文化形態(tài)有著怎樣的交互式關系?如果說在政治文化中,風俗是屬于全民的話,那么謠言則是屬于大眾的,學術則是屬于精英的,這些共同構成了所謂政治生活的軟環(huán)境。因此,我們完全可以把地方史研究和政治文化考察有機地結合起來,而這個結合點就是本書的主題——風俗及其派生出來的謠言和學術。
宋人自己其實也思考過這個問題。他們對宋代以前巴蜀文化的一些迷惑現(xiàn)象頗為不解。黃庭堅在考察“兩漢以來”的巴蜀人才時發(fā)現(xiàn),巴蜀文化在經(jīng)學、文學等方面都曾孕育出許多杰出人才,但“獨不聞解書”,直至魏晉南北朝以迄隋唐——中國書法興起和繁榮的關鍵期,都“不聞蜀人有善書者”。漢唐間巴蜀書法家的缺席,顯示出巴蜀文化的演進歷程與中國文化發(fā)展史的總體趨勢頗不協(xié)調。
書法史上巴蜀悖論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恰恰反映了區(qū)域文化特質與區(qū)域歷史進程的共生關系。巴蜀地區(qū)有書法而無書法家,不是巴蜀文化與書法文化不相容,而是漢唐間巴蜀歷史曲折進程的副產(chǎn)品。當時文化精英家族的沒落和衣冠士族的缺失,只是這一時期書法不彰的直接原因,巴蜀地區(qū)動蕩不安的歷史才最終形塑了漢唐間巴蜀文化的獨特風貌。這是本書開篇討論的主題,旨在揭示一個地方的文化特殊性中,“人”與“地”的真正關系。
事實上,在實際歷史事件的過程中,政治文化可以通過一些象征性的事件和人物來表達,在政治文化的形塑和運用中,社會輿論和神圣資源可以說最集中也最全方位地呈現(xiàn)了那些政治文化中的象征符號。因此,要充分理解政治文化的全部過程和意義,就必須理解這些象征符號是如何進入地方社會的政治運作和文化機制中的。謠言可以說是上述政治文化中的象征符號在地方社會表現(xiàn)得最稀奇古怪的一種,謠言的產(chǎn)生和傳播則與地方社會有著獨特的關聯(lián),因為謠言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某一種謠言恰恰在某些特定的地區(qū)才會有突飛猛進的發(fā)展。因此,謠言成為觀察宋代四川政治文化的一個難得的機遇。
北宋中期,蜀地曾因一起謠言引發(fā)嚴重的社會政治危機,“歲在甲午,蜀且有變”的口號出自“人言”[52],既朗朗上口,又觸目驚心。甲午本來只是紀年的符號,但在每次重復這個符號時都有變亂發(fā)生的這一巧合被人發(fā)現(xiàn)后,這個符號對于四川的意義便從偶然變成必然了。盡管有些恐懼和焦慮,但從民眾對“甲午再亂”之說的“傳聞其事,鼓為訛語”[53]的表現(xiàn)來看,老百姓對宣傳此流言有相當?shù)臒崆椤A餮运钠饡r,人心惶惶在所難免。北宋前期此流言在蜀地多次出現(xiàn),詭異的是,盡管流言頻生,北宋中期四川的社會局勢卻一向安定。
不過,深入史料后會發(fā)現(xiàn),蜀地的安定,是在嚴峻刑法加上嚴密監(jiān)控下實現(xiàn)的。蜀人的不滿自然也與日俱增,即使是蜀地士大夫,對于宋廷的治蜀政策也不乏微詞。流言四起,便是蜀地民眾不滿情緒的宣泄,既然不能造反,也就只好造謠了。從皇祐四年(1052)底到至和元年(1054)初,“甲午再亂”之說在蜀地成為各方關注的焦點。上至皇帝下至民眾都被卷入這一地方政治事件中。朝廷在甲午前夕精擇大臣,預為之防。本地士人心態(tài)復雜,積極獻策。雖然預期中的內亂并未發(fā)生,但外患卻不期而遇,危機迅速出現(xiàn)后,局勢一度失控,最后恐慌得以平息,朝廷大員張方平與本地士人張俞的結合起了重要作用。流言之中,各種力量交織,朝廷、本地士人、普通民眾甚至緣邊蠻部在這一過程中都試圖實現(xiàn)各自的利益訴求,并隨著事態(tài)的演進一一展開。
流言的興起和變化,調動了各方力量,使朝廷調整了部分酷政,改善了蜀地的政治環(huán)境:朝廷通過事件的圓滿解決,終于消除了長期以來蜀地再亂的心頭大患;地方士人借此機會得以表達意見,對地方政治發(fā)揮影響;單個的民眾卻成為此次事件的受害者,他們在流言高潮面前驚慌失措,損失慘重,盡管流言來自民間,宣泄不滿,然而民眾始終還是在各種政治博弈中處于弱勢地位。
政治文化中的象征符號無法借助抽象的理解加以闡述,因此找到一些特別的象征符號在歷史過程中的表現(xiàn),或許更有利于理解宋代巴蜀地區(qū)政治文化的一般樣態(tài)。謠言雖然大多時候興起于地方社會,但通過北宋中期“甲午再亂”謠言事件的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它真正的意義實際上要在中央與地方、朝廷與地方當局的權力格局中才能得到充分的呈現(xiàn)。事實上起源于地方的謠言,只有擴展到朝廷和中央這樣的政治層級之后,才會引起歷史書寫者的普遍關注。
如果說作為“另類”的社會輿論,謠言這種政治文化中的象征符號表現(xiàn)得多少有些“負能量”的話,那么作為一種神圣資源,御容應該是一個比較“正能量”的象征符號。與謠言深植于地方土壤不同,御容興起于宮廷,高高在上,是皇權、朝廷和中央權威的直觀展示,然而有意思的是,作為皇帝畫像的御容,它與謠言一樣具有流動性,而又與謠言的路途相反。它可以從上至下地深入地方社會并參與到地方政治中,從這個意義上講,謠言和御容對于政治文化的考察實乃相輔相成。
宋代四川的御容奉祀現(xiàn)象本身就具有政治過程和文化象征的兩重透視。我們可以將御容放置到宋代政治文化的動態(tài)環(huán)境中,具體討論御容在地方社會和地方政治中的功能及其意義。四川地區(qū)最早有御容供奉的皇帝為宋太祖。蜀中御容殿的起源則是一起寺院壁畫制作的民間行為,既未得到朝廷授權,也無相應的技術支持,顯得頗為另類。在京師以外,御容的獲得以及御容殿的建設往往與皇帝本人的某些特殊經(jīng)歷相關。后人也試圖制造出宋太祖與四川的關聯(lián),理由是“蓋太祖平蜀,蜀人感不殺之仁,肖天日之表而謹事之”[54]。這個解釋雖然相當老練,但明顯不符實情。宋初的平蜀之役對蜀人來說不算是一個愉快的經(jīng)歷,宋太祖在命將出師之際,有“國家所取唯土疆爾”[55]的訓示,公開以掠奪蜀中子女玉帛為激勵士氣之計。
太祖御容繪成后,似乎并未產(chǎn)生什么社會影響。直到北宋神宗年間,趙抃(1008—1084)向朝廷奏報了這一情況,成都的御容才被世人發(fā)現(xiàn),從此不可避免地成為各方爭相利用的神圣資源。此時熙寧變法已進入高潮,各種新政次第出臺,趙抃到成都不久,即以自己“累入蜀,深知蜀人情狀”為由,反對在四川推行保甲。[56]他以強調四川的特殊性來對抗遍及天下的新政。太祖御容在成都出現(xiàn),一方面有利于皇帝和朝廷的權威在地方擴張,但另一方面,成都御容如此特殊,似乎坐實了成都以往“不與天下州府同”的諺辭,正好凸顯出蜀地的特殊性,這背后反映的實際上是當時朝廷與地方之間的微妙關系。此后御容奉祀在禮治上、政治上、利益上與四川地方政治糾纏不清,衍生出許多“曖昧”的故事。顯然,如果僅就成都御容殿而言,其留存在史籍中的信息屈指可數(shù),但它所置身的地方政治與朝廷權力的關系網(wǎng)絡卻相當繁復。
本書通過對謠言與御容這兩個“非常態(tài)”的政治文化象征符號在宋代巴蜀地區(qū)的歷史過程的考察,把對宋代四川或巴蜀的地方性的理解置于中央、朝廷和地方政治的權力網(wǎng)絡中加以考察,從而有助于揭示出政治文化對于地方性特點的塑造。不過,如果要對在宋代這個特定時期和巴蜀地區(qū)這個特定地域環(huán)境中形成的群體政治心態(tài)進行深入考察的話,僅僅依靠對非常狀態(tài)下涌現(xiàn)的謠言傳播或御容崇拜的故事的分析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它們只是地方風俗的一些特殊表現(xiàn)形式罷了。
政治權力及由其塑造的諸如政治態(tài)度、信仰和情感等構成的權力網(wǎng)絡,對地方社會的影響其實無所不在。地方性特點與時代政治文化相浸染而成的正是風俗,它不但包含了眾多政治文化的象征性符號,而且對于歷史觀察者來說,比起謠言、御容這樣的“奇觀”,它更是一種表現(xiàn)地方性的常態(tài),所以它是本書政治文化考察的重頭戲。政治文化的作用在于建構地方風俗,同時又呈現(xiàn)某些早已存在的風俗。
繼續(xù)思考可以發(fā)現(xiàn),如果要從政治文化的角度發(fā)掘地方風俗背后的深層邏輯,沿著“政治文化”的邏輯展開可能已經(jīng)不夠用了。這時,本書的另一個主題——“文化政治”是時候登場了。與“政治文化”一樣,“文化政治”也是一個起源于西方的現(xiàn)代政治概念,只不過它的出現(xiàn)時間更晚,而且所針對的恰是“現(xiàn)代政治”的種種解釋困境。如果說,政治文化是現(xiàn)代政治的主題,則文化政治更多的是后現(xiàn)代政治話語。文化政治是西方社會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發(fā)展到一定階段,文化知識分子對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展開批判性反思的理論產(chǎn)物。文化政治重新思考了文化、政治與權力問題,重構了文化、政治的語義、結構與功能。
如同宋代不可能擁有多少現(xiàn)代性一樣,宋代也更加不可能兼具展現(xiàn)和反思后現(xiàn)代性的歷史使命,但文化政治的研究思路,對于我們理解宋代四川的地方性,確實是一個比較有趣的觀察視角。一般認為,文化政治表征著復雜的權力問題,在文化領域里,意義和真理都是在權力模式與關系中構成的,文化遂成為爭奪意義的符號戰(zhàn)場。文化政治將文化場設定為政治斗爭的領域,試圖從日常生活實踐中發(fā)掘權力博弈的文化策略。[57]
換句話說,文化是政治的文化,政治是文化的政治。一般來說,文化政治的研究路徑主要關注兩方面的問題。一是文化與權力的內在關系,如??掳l(fā)現(xiàn)現(xiàn)代社會的知識與權力具有內在關聯(lián),二者共同規(guī)訓和監(jiān)控現(xiàn)代人的身體行為。布爾迪厄認為文化是一種能夠把現(xiàn)存社會結構合法化的符號權力,這種文化資本具有與經(jīng)濟資本和政治資本進行交換的內在機制。二是把文化作為抵抗權力的方式和場域,文化作為具有表征系統(tǒng)和表意實踐的雙重結構已經(jīng)深深嵌入權力關系的體系。[58]
正如伊格爾頓所說的,探討文化政治的時代,“簡而言之,文化已經(jīng)由解決辦法的組成部分一躍而成了問題的組成部分。文化不再是解決政治爭端的一種途徑……而是政治沖突辭典本身的組成部分”[59]。格林·喬丹(Glenn Jordan)和克里斯·威登(Chirs Weedon)對文化政治的研究領域有更為清楚的闡發(fā):
誰的文化應該是正統(tǒng)的而誰的文化應該是從屬的?什么文化應該被視為有價值的展示而什么文化應該被掩蓋和隱藏?誰的歷史應該被銘記而誰的歷史應該被遺忘?哪個關于社會生活的構想應該被突出而哪個應該被邊緣化?什么聲音應該被聽到而什么應該被迫緘默?誰應該代表誰而又以什么為由?這就是文化政治的領地。[60]
文化政治將文化場設定為政治斗爭的領地,試圖從日常生活實踐中發(fā)掘出權力博弈的文化策略。當文化被視為政治的一部分的時候,它就不僅僅是藝術、價值觀或某種表達習慣,而是一種包括了權力、權威以及社會結構的政治過程。比如宋代流行的“閩蜀同風”的輿論,或可以文化政治的視角加以重新審視。“閩蜀同風”之說在宋代一度成為關于福建和四川地方風俗的一種比較強勢的政治文化輿論,成為中國歷史上地方文化中很有特色當然也頗具爭議的風俗現(xiàn)象,《宋史·地理志》把相隔千里的福建路同川峽四路編排在同一卷似乎也受了“閩蜀同風”說的影響。
“閩蜀同風”是宋人,特別是宋代福建、四川以外文化人(士人)一種比較普遍的觀感,五代宋初的孫光憲應該是最早談到“閩蜀同風”這一現(xiàn)象的士人。延宕到了北宋后期,“閩蜀同風”的說法已經(jīng)非常流行?!伴}蜀同風”的基本內容,包括兩地都是文化發(fā)達、科舉強勁之區(qū),并且宗教氣氛濃厚,鄉(xiāng)土觀念強,宗法觀念弱,民間有蓄蠱害人之習俗。[61]顯然,在宋代輿論場中“閩蜀同風”所相同的那些風俗所代表的,大多是令閩蜀兩地地方官所主導的正統(tǒng)政治文化生厭的文化特征。面對這一現(xiàn)象,僅僅從人類同自然環(huán)境的關系角度來解讀“閩蜀同風”的做法,在一定程度上容易陷入就事論事的困境。從政治文化到文化政治的脈絡中發(fā)現(xiàn)地方風俗,或許才是“閩蜀同風”背后政治文化與文化政治同地方性關系的深層結構。
在宋代權力政治運作過程中,“閩蜀同風”背后隱藏的是二地作為王朝權力邊緣地位的一種外在壓迫與內在沖擊。福建之東是海外,四川之西是徼外,將閩蜀由邊地制造成邊緣,是宋代諸權力系統(tǒng)共同努力的結果,而“閩蜀同風”既是權力政治邊緣化閩蜀地區(qū)的道具,又是這一策略的副產(chǎn)品?!伴}蜀同風”論在宋代突然聲勢暴漲,可以說是自詡代表了一種抽象性的、統(tǒng)一的和核心性的政治文化理念的“國家”優(yōu)勢,對具有一定文化和風俗差異的“地方”進行居高臨下式的打壓,使之在斗爭中處于劣勢的文化遺跡。
“閩蜀同風”也意味著二地與中原的異質,閩蜀二地的自然差異被權力中心的文化人發(fā)展成一種奇異的文化景觀,然后再將之描繪成落后性。這不僅是遠離中心區(qū)域的四川和福建的一種另類文化表現(xiàn),更是閩蜀二地一種深入骨髓式的非正常的生活形態(tài)。與福建人總是在政治領域被塑造成王朝的奸臣相似,四川人亦往往被描繪成國家的奸民,閩蜀二地自然成為朝廷眼中的危險之地。最終,權力中心通過將閩蜀地區(qū)特殊化,使得二地在政治上被給予特殊“照顧”顯得理所當然。
事實上,權力網(wǎng)絡中的地方政治與政治文化中的地方風俗,以及前揭種種宋代巴蜀歷史文化的地方性情景,是以權力網(wǎng)絡中的地方政治與政治文化中的地方風俗作為中介的。而在更進一步的文化層次中,對地方性的表現(xiàn)和凝聚真正起到作用的,還是地方文化的領頭羊——地方學者及其學術。在謠言與風俗之后,本書打算從不同角度考察宋代巴蜀地區(qū)的學者與學術,從而揭示宋代巴蜀社會與文化的地方性特點和政治文化意義。比如,宋代四川史家與史學研究中重視“史論”創(chuàng)作的學術現(xiàn)象是一個頗值得玩味的話題。
歷史書寫與政治關系密切,史學在某種程度上說,很多時候既是一個時代政治文化的反映,本身也是政治文化的一部分,這是從政治文化的群體政治心態(tài)考察文化精英階層的狀態(tài)。宋代四川史學的發(fā)達表現(xiàn)在多個方面,如詳于當代史的編纂、注重歷史的垂鑒作用、精于考辨以及史書體裁豐富等。[62]而在這些表現(xiàn)背后,貫穿始終的則是四川史家在運用史論這一史學形式上的得心應手。
本書也試圖從政治精英與文化精英互動的角度入手,以南宋時期活躍于巴蜀地區(qū)的理學家度正為個案。度正其實是一個在學術上并不出眾,在官場上職位不高,學術和政治影響力都不大的人。做官并非度正的理想,他四十余年的仕宦生涯,始終與其學術選擇密切相關。作為一名理學傳承者,度正早年追求學術真諦,不畏政治強權,晚年努力在巴蜀地區(qū)傳播新興的理學思想。在他身上,是政治精英與文化精英的結合,只是兩者都不出眾,反倒具有了一般性或普遍性的代表。
此外,政治文化屬于群體、社會或民族,其中不僅包括精英,也包括大眾。本書也通過對宋代巴蜀地區(qū)民間學術文化的兩個側面的觀察,試圖打通精英文化與民間文化的關聯(lián)。因此,筆者選取了宋代巴蜀地區(qū)民間政治文化的兩個人物——張俞與李處和,來做這樣一個嘗試。他們分別是隱士與富民的代表,為宋代巴蜀地區(qū)民間文化人群體的兩大類型。首先,北宋蜀地詩人張俞以隱士身份聞名,其實他是以隱士的身份在各地參與政治,特別是地方政治,但與在廟堂之上的士大夫精英比起來,就要民間得多。
此外,筆者不惜筆墨,發(fā)掘了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南宋巴蜀地區(qū)富民李處和的故事。比起張俞來,他更為底層。張俞雖然沒有政治上的“功名”,但至少“文化”上的成就足以使他結交到不少上層政治人物和文化精英,而李處和雖純屬一個鄉(xiāng)間的普通富民,卻仍然有著政治和文化上的追求。發(fā)家致富以后,他不忘讀書,不忘天下國家。通過張俞和李處和的事跡,我們可以體會到宋代巴蜀地區(qū)底層知識分子的政治文化態(tài)度。
最后,也許有些狗尾續(xù)貂的設想是,本書以宋代四川的政治文化和文化政治的考察為視角,圍繞政治事件、權力結構以及文化生成機制分別討論了多個方面的問題,顯然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宋代四川文化在整個四川文化史上具有非常發(fā)達的狀態(tài)。然而,如此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不但是宋代這一地區(qū)政治文化和文化政治考察所應關注的問題,事實上,宋代形成的這些資源本身也是整個四川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本書試圖在最后做出一個大膽但又不夠深入的嘗試,以1940年代抗戰(zhàn)時期寓居重慶的文化學者發(fā)現(xiàn)釣魚城抗蒙歷史的個案研究結束全書。其目的在于通過考察這一四川地區(qū)宋代歷史文化資源在近代的生成和發(fā)展,從而對全書的主題進行一個更長時段的觀察,即“后兩宋時代”四川文化與宋代歷史資源在精神與物質上的微妙聯(lián)系。
[1](宋)文同:《新刻石室先生丹淵集》卷一二《送知府吳龍圖》,載《宋集珍本叢刊》第9冊,據(jù)明萬歷刻本影印,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176頁上欄。按,此詩的作者一說為強至(1022—1076),源于《永樂大典》將此詩收錄在強至的《祠部集》名下[參見(明)解縉等纂修:《永樂大典》卷一〇九九九,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5冊,第4573頁上欄],但強至為杭州人,且無四川為官的經(jīng)歷,不可能寫出這首對四川政情非常了解同時又對宋廷的治蜀政策非常關心的詩來,《永樂大典》顯系誤錄。強至生平可參見(清)陸心源撰,吳伯雄點校:《宋史翼》卷二六《強至傳》,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599頁。
[2](元)脫脫等:《宋史》(以下簡稱《宋史》)卷四四三《文同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101頁。
[3](元)脫脫等:《宋史》(以下簡稱《宋史》)卷四四三《文同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101頁。
[4](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六,淳化五年九月,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795頁。
[5](宋)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七《君臣知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1頁。
[6]李學勤:《青川郝家坪木牘研究》,《文物》1982年第10期。
[7](晉)常璩撰,任乃強校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以下簡稱《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三《蜀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29頁。
[8]《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一《巴志》,第14頁。
[9]參見(漢)班固著,(唐)顏師古注:《漢書》(以下簡稱《漢書》)卷二八下《地理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645頁。
[10]《華陽國志校補圖注》,第5、113頁。
[11]參見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5冊:隋唐五代十國時期)的“山南西道”“黔中道”“劍南道北部”,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第52—53、59—60、65—66頁。
[12]參見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5冊:隋唐五代十國時期)的“元和方鎮(zhèn)圖”,第38、39頁。
[13](唐)岑文本:《冊彭王元則文》,載(清)董誥等編《全唐文》(以下簡稱《全唐文》)卷一五〇,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520頁。
[14](唐)杜甫:《為閬州王使君進論巴蜀安危表》,載《全唐文》卷三五九,第3650—3651頁。
[15](宋)馮時行:《羅城記》,載(宋)袁說友等編,趙曉蘭整理《成都文類》(以下簡稱《成都文類》)卷二四,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05頁。
[16]關于宋代四川地區(qū)的州府軍監(jiān)的析置分合,參見郭黎安:《宋史地理志匯釋》,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90—229頁。
[17]目前通行的以《中國歷史地圖集》(第6冊)為主要依據(jù)的各類歷史地圖中,“川峽四路”的范圍遠較本章所列“巴蜀六十郡”(紹興三十年四川制置司轄區(qū))為大,主要是把瀘、施、黔三州以南的西南夷地區(qū)(即今貴州省一帶)以蕃部加羈縻州的形式納入潼川府路和夔州路,但在馮時行的論述中,他顯然沒有把這一廣大地區(qū)納入四川制置司的實際轄區(qū)內,也不認為這些是“巴蜀”之地。關于這一地區(qū)的實際情況,劉復生師曾經(jīng)有過一些論述,特別指出宋代各地的羈縻州前后變化甚大,且與宋王朝的關系具有很強的不確定性,宋代史籍展現(xiàn)出來的羈縻州狀況,是一個模糊而又擴大了的“虛像”。參見劉復生:《宋代羈縻州“虛像”及其制度問題》,《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7年第4期。
[18]參見劉復生:《由虛到實:關于“四川”的概念史》,《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3年第2期。
[19](宋)袁燮:《絜齋集》卷一三《龍圖閣學士通奉大夫尚書黃公(度)行狀》,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7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176頁上欄。
[20]羅傳勖主編:《重慶市志(第一卷)》,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567頁。
[21](宋)度正:《性善堂稿》卷六《重慶府到任條奏便民五事》,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0冊,第194頁上欄。
[22]郭黎安:《宋史地理志匯釋》,第191、202、225頁。
[23]參見劉復生:《由虛到實:關于“四川”的概念史》,《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3年第2期。
[24](宋)陳傅良:《止齋先生文集》卷四三《策問四》,載《四部叢刊初編》集部,第1114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22年,葉3a。
[25](宋)林之奇:《拙齋文集》卷七《上宰相書(時任福州市舶)》,載《宋集珍本叢刊》第44冊,據(jù)舊鈔本影印,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653頁上欄。
[26]《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一一,元豐四年二月己卯,第7545頁。
[27]王曾瑜:《宋朝軍制初探(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26頁。
[28](宋)黃庭堅撰,劉琳等點校:《黃庭堅全集·正集》(以下簡稱《黃庭堅全集·正集》)卷二五《跋秦氏所置法帖》,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第651頁。
[29]在今人編著的大型書法通史《中國書法史》的《魏晉南北朝》分卷中,編寫者用了兩章分別論述魏國書法和吳國書法,但沒有蜀國書法的內容,顯然是因為蜀國在書法史上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業(yè)績。參見劉濤:《中國書法史·魏晉南北朝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3—70頁。
[30]當代書法評論對四川書法的看法是“亂頭粗服”率意化書風的代表,認為四川頗具代表性的書家多帶有“野氣”,由此導致書風的怪和險。參見姜壽田:《現(xiàn)代書法家批評》,鄭州:河南美術出版社,2019年,第252、253頁。
[31]參見林天蔚:《南宋時強干弱枝政策是否動搖?——四川特殊化之分析》,載氏著《宋代史事質疑》,臺北:商務印書館,1987年;林文勛:《北宋四川特殊化政策考析》,載云南大學歷史系編《紀念李埏教授從事學術活動五十周年史學論文集》,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2年;余蔚、任海平:《北宋川峽四路的政治特殊性分析》,載《歷史地理》第17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
[32]粟品孝:《宋朝在四川實施特殊化統(tǒng)治的原因》,《西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
[33]相關研究較多,其中代表性的專著主要有胡昭曦、劉復生、粟品孝:《宋代蜀學研究》,成都:巴蜀書社,1997年;粟品孝:《朱熹與宋代蜀學》,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蔡方鹿:《宋代四川理學研究》,北京:線裝書局,2003年;祝尚書:《宋代巴蜀文學通論》,成都:巴蜀書社,2005年;金生楊:《宋代巴蜀易學研究》,四川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此外還有不少論文集類的著作,其中頗具代表性的有胡昭曦:《宋代蜀學論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4年;鄒重華、粟品孝主編:《宋代四川家族與學術論集》,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年。
[34]胡昭曦、劉復生、粟品孝:《宋代蜀學研究》,第309頁。
[35]胡昭曦、劉復生、粟品孝:《宋代蜀學研究》,第330—333頁。
[36]《漢書》卷二八下《地理志》,第1640頁。
[37]《漢書》卷二八下《地理志》,第1645頁。
[38]《宋史》卷八九,第2230頁。
[39]曹鵬程:《兩宋時期的蜀地形象及其嬗變》,《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
[40](宋)張詠著,張其凡整理:《張乖崖集》(以下簡稱《張乖崖集》)卷八《益州重修公署記》,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80頁。
[41](宋)文同:《新刻石室先生丹淵集》卷一二《送知府吳龍圖》,載《宋集珍本叢刊》第9冊,據(jù)明萬歷刻本影印,第176頁上欄。
[42]新近有關宋代各地方史的研究著作有劉方:《盛世繁華:宋代江南城市文化的繁榮與變遷》,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王力軍:《宋代明州與高麗》,北京:科學出版社,2011年;徐曉望:《宋代福建史新編》,北京:線裝書局,2013年;關履權:《宋代廣州的海外貿(mào)易》,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
[43]參見陳世松、賈大泉主編:《四川通史·五代兩宋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0年;粟品孝等著:《成都通史·五代(前后蜀)兩宋時期》,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1年。
[44]參見王智勇:《南宋吳氏家族的興亡——宋代武將家族個案研究》,成都:巴蜀書社,1995年。
[45]參見官性根:《宋代成都府政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10年。
[46]程美寶:《地方史、地方性、地方性知識——走出梁啟超的新史學片想》,載楊念群等主編《新史學:多學科對話的圖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687頁。
[47]通常,地方與區(qū)域是一對互通的概念,但事實上由于研究路徑的不同,二者并不是在處理同樣的問題。劉志偉在近期的一次學術對談中指出施堅雅對“區(qū)域”的理論界定最具代表性,網(wǎng)狀交疊層級體系和人之互動的空間形構是理解施堅雅區(qū)域理論的關鍵。參見劉志偉、孫歌:《在歷史中尋找中國:關于區(qū)域史研究認識論的對話》,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6年,第18、19頁。
[48]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5—7頁。
[49]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自序二,第7頁。
[50][美]阿爾蒙德、[美]鮑維爾:《比較政治學:體系、過程和政策》,曹沛霖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第29頁。
[51]陳蘇鎮(zhèn):《〈春秋〉與“漢道”:兩漢政治與政治文化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引言第5頁。
[52]《宋史》卷二九二《程戡傳》,第9756頁。
[53](宋)張俞:《送張安道赴成都序》,載《成都文類》卷二二,第459頁。
[54](宋)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七七,紹興二十七年八月丙申,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394頁。
[55]《宋史》卷二五九《劉廷讓傳》,第9003頁。
[56]《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八,熙寧五年九月甲戌,第5804頁。
[57]關于“文化政治”的理論探討,參見李艷豐:《“文化政治”:話語內涵及理論生成的歷時性考察》,《云南社會科學》2016年第5期;單世聯(lián):《文化、政治與文化政治》,《天津社會科學》2006年第3期。
[58]參見解勝利、吳理財:《從政治文化到文化政治——不同國家形態(tài)下文化與政治的關系變遷探究》,《云南行政學院學報》2019年第3期。
[59][英]特瑞·伊格爾頓:《文化的觀念》,方杰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44頁。
[60]Glenn Jordan and Chirs Weedon, Cultural Politics: Class, Gender, Race, and the Postmodern World, Oxford, UK: Wiley ? Blackwell, 1995, p.4.
[61]程民生:《宋代地域文化》,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54—59頁。
[62]蔡崇榜:《宋代四川史學的特點》,《西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