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與天下州府同:宋代四川的政治文化與文化政治
- 黃博
- 1945字
- 2025-06-30 18:05:55
序 “宋代的四川”有一種魅力
劉咸炘先生說:“一代有一代之時風,一方有一方之土俗,一縱一橫,各具面目。”(《蜀誦·緒論》)這是對時空不斷變換的地域文化的最好詮釋。民間俗語:十里不同雨,百里不同風。各地有各地的風土民情,構成了中華文化斑斕繽紛的底層色彩。謠言則風俗民情之異端,學術則風俗民情與理性思維之結合。黃博君此書以“宋代四川”為討論對象,試圖將風俗、謠言和學術熔為一爐,以揭示包括今日重慶在內的“宋代的四川”以及其間的內在關聯。讀者自然有所期待。
吳天墀先生曾言:“四川在宋代所表現的重要性,占著了文化史上光榮的一頁。”(《四川藏書考》初刊,1939年)這種光榮,在于它對祖國歷史文化的獨特貢獻。四川支撐著宋朝特別是南宋的將近半壁河山,重要性不言而喻。宋人謂“易學在蜀”“蜀多方士”“蘇氏蜀學”等,皆顯示了宋代蜀人在文化史上的獨創性,散發著謎一般的魅力。是著以宋人詩句“不與天下州府同”作為主標題以揭示宋代四川的某種特征,該詩告誡將赴成都知府之任的同僚:“國初已來治蜀者,處置盡自乖崖公。當時奏使便宜敕,不與天下州府同。”(《送知府吳龍圖》)
宋世名臣乖崖公張詠(946—1015)于太宗淳化五年(994)九月初任知益州時,正值蜀中王小波李順事變初定。張詠面奉圣旨,得“便宜從事”之權,取得了很大的治績,后來的成都知府承襲了這種“先行后奏”的特權。宋初,蜀中除王、李而外,還發生過多起變亂,給時人留下了“好動易亂”的印象,甚至南宋朱熹也認定蜀人“強悍易反”。特殊政策是基于特殊的民情,民情的養成是基于包括人文在內的地理環境和歷史時空的轉換。
蜀地山川險峻阻隔,又遠離政治中心,故而常常顯得有些另類。范鎮說:“初,蜀人雖知向學而不樂仕宦?!保ā稏|齋記事》卷四)曾鞏為蘇序所撰墓志銘亦言:“蜀自五代之亂,學者衰少,又安其鄉里,皆不愿出仕。”大概蜀人少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又安于唐代以來蜀地逸豫的生活,暫時還沒有追求“三不朽”的熱切愿望。宋代“朝中”人有語:“閩蜀同風,腹中有蟲”,這是借字形對閩蜀之人的揶揄之語,也許閩蜀之人的言行舉止和朝中人總有點格格不入,不過也可能是與主流步調不一罷了?!吨圃爝吘墶菲状螌@一流語做了全面而有深度的分析,值得珍惜。
蜀地的“另類”,早在先秦時期就已經顯現出來:從三星堆—金沙的考古發現,到傳說時代的蠶叢走過來的五代古蜀國,都保持了很大的神秘感。周天子分封八百諸侯,蜀國不與。戰國后期秦國的統一戰爭,是從攻并古蜀國開明氏開始的,不僅因為“蜀地富饒”,還因為蜀乃“夷狄之長”。秦并巴蜀而郡縣之,同時又因俗而治,對巴蜀采取了特殊統治政策,西漢亦如之,不過巴蜀“本南夷”(《漢書·地理志》)卻長久存留于中原士人的記憶中。漢景帝時,法吏文翁為蜀郡守,見蜀地“辟陋有蠻夷風”,遂承擔起了教化蜀民的職責。文翁化蜀千古流芳,但蜀地民情風俗以及顯示出來的具有特色的地方色彩卻保持了頑強的生命力。晉代巴蜀地區發生的“獠亂”,竟延續了幾個世紀之久,至唐代才煥發出新的光彩,贏得了“揚一益二”的美譽。但在一些邊緣地區,“獠風”很盛的記載仍常見諸史志之中。本書揭示渝州之改名,可以窺見宋代士大夫移風易俗的努力。
四川大學治史者對地方歷史文化的關注有深厚的傳統。1926年,川大前身國立成都大學劉咸炘教授云:“今之四川,本非一俗,東則半楚,北則半秦,西南又雜蕃夷,常氏《國志》辨之最詳?!保ā妒裾b·土俗略考》)可謂深知四川者。他特別留意地方政事、風俗,認為這是上古之美政而為今言地志者所忽。1980年,川大歷史系的教師們撰著了《四川地方史研究專集》(《四川大學學報叢刊》第5輯),從不同角度對四川歷史文化做了新的探討。
黃博君秉承先賢之緒風,從2005年就讀宋史碩士研究生以來,就對四川地方文化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以北宋中期“歲在甲午,蜀且有變”的傳聞為題作碩士論文,探討了蜀地流言與朝野應對,表現出了不凡的史才。讀博期間所撰《神御在蜀》篇討論宋代四川的御容奉祀與地方治理問題,又參加2014年在杭州召開的宋史年會,頗得士林好評,直到多年后擲出《如朕親臨》,回響如潮,不是偶然的。黃博君從黃庭堅“不聞蜀人有善書者”的困惑,檢討了巴蜀社會數百年來的變遷,從中國書法史的角度發現巴蜀書法“滯后”的一面,則為新近力作。善于捕捉歷史的瞬間,縱橫求索,以見其大,是黃博君治史的一個優點。覽該書內容,多覃思之章,有的則留下了進一步思考,然皆有新意,是為可喜。本書屬于地域文化研究,不過作者有意區別“地方”史與“區域”史,認為“地方”與中央或全國相對應,因此往往將地方史問題納入更大的視野中來思考,這是值得肯定的。本書所述,不涉宏大敘事,然而如史家名言:史無碎片則無以立。如是,則本書對宋代蜀中諸多個案的觀察與探討,自是一種貢獻。
劉復生于川大農林村
202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