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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編 權力關系與地方政治

第一章 不聞蜀人有善書者:書法史視野下漢唐間巴蜀文化的嬗變

北宋著名文學家、書法家黃庭堅(1045—1105)流寓巴蜀之時,突然意識到一個奇怪的現象:巴蜀地區從漢代以來在各方面雖然人才輩出,但書法人才卻相當不濟。他指出,“巴蜀自古多奇士,學問文章、德慧權略,落落可稱道者,兩漢以來蓋多,而獨不聞解書”。接著他還發現,下接魏晉,直到唐代,巴蜀書壇都沒有產生過著名書法家,以至于“唐承晉宋之俗,君臣相與論書,以為能事,比前世為甚盛,亦不聞蜀人有善書者”。對此,詩文書法在當時俱稱一流的黃庭堅不免感到困惑,從而發出了“何哉”的疑問與感嘆。[1]

黃庭堅所注意到的漢唐間巴蜀文化史上的這一奇怪現象,涉及如何理解中國書法從漢魏至隋唐的演進過程及其與巴蜀文化特質之間的相互關系等問題,對此學界目前似未有人注意。筆者嘗試從黃庭堅“不聞蜀人有善書者”論出發,以中國書法史和巴蜀區域史的脈絡梳理為主線,解析漢唐間巴蜀文化與巴蜀書法的發展過程及二者的內在聯系。

自古多奇士與獨不聞解書:中國書法史上的巴蜀悖論

從“兩漢以來”的“獨不聞解書”,到“唐承晉宋”的“亦不聞蜀人有善書者”,黃庭堅非常困惑又觸目驚心地揭示了漢唐間巴蜀文化的一個特殊之處:各方面都孕育出杰出人才的巴蜀文化,在書法方面卻乏善可陳。唐代書論家張懷瓘在《書斷序》中說:“文章之為用,必假乎書,書之為征,期合乎道,故能發揮文者,莫近乎書?!?a href="#jz_64_64" id="jzyy_64_64">[2]這是書法家對書法與文學之間密切關系的真切體會。文字是文化的載體,書法的發達恰是文化繁榮的一種最直觀的表現,然而從漢代以來就以文化發達著稱的巴蜀地區卻偏偏不符合這個慣例,及至唐代始終沒有書法名家聞世。那么究竟此判斷是黃庭堅的一己之見,還是巴蜀文化在漢唐間書法史中的實際表現呢?

漢代以來,隨著秦漢王朝在巴蜀統治的持續深入,巴蜀文化進入繁榮期,積極參與了華夏文化的歷史進程。由于秦漢政府在巴蜀地區政治、經濟、文化上的持續改造和熏陶,巴蜀民眾逐漸華夏化,文雅之風盛行,巴蜀文化在漢代實際上與中原主流文化趨同。[3]從漢代中后期開始,巴蜀已有人才輩出之譽,“自漢興以來,迄乎魏晉,多士克生,髦俊蓋世”[4]。特別是漢代文學史上的司馬相如、經學史上的揚雄,二人都是聞名于世的奇才,正應了黃庭堅“巴蜀自古多奇士”的稱許。

但在書法史上,巴蜀人物確實無足稱道。不過后人也有以揚雄為書法家的認知,如《中國書法史·兩漢卷》所梳理的漢代書法家中,就把揚雄列在士大夫書家的第一位。但在如何體現揚雄是一個“書法家”的問題上,作者不過是因為曾有人向揚雄學作奇字,且揚雄又在古文字上頗有造詣,從而得出揚雄是一位“古文字書法家”的論斷,甚至還以揚雄的“書為心畫”之說立論,認為他提出了書法與書寫者性格及思想感情之間的內在聯系,對后世論書、創作、鑒賞都產生了深遠影響。[5]

如果上述說法屬實,揚雄在漢代乃至整個中國書法史上的地位自應舉足輕重,然而這恐怕是后人的誤讀,《漢書·揚雄傳》并無他善書的記載。精研古文字的人,也不一定就擅長書法。而“書為心畫說”,更是揚雄與“書法”之間一段最易被后人誤會的公案。揚雄時代的“書”,并不是后世所謂的“書法”,而是語言的表現形式?,F代書法史研究者也大多意識到這一論斷最初的意涵與作為藝術的“書法”并無關系,如《中國書法史·兩漢卷》在肯定了揚雄是書法家后,卻專節辨析了“書為心畫”論在揚雄本人那里所指涉的只是語言表現形式與思想內涵表達之間的關系問題,而不是一個書法問題?!皶鵀樾漠嫛钡臅ㄊ芬饬x,乃是后世不斷誤會與附會的結果。[6]因此揚雄雖然在文學、經學上成就突出,為后世稱道,但確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書法家。

“漢魏有鐘、張之絕,晉末稱二王之妙”[7],唐初孫過庭的《書譜》揀選鐘繇、張芝、王羲之、王獻之四人來概括漢晉書法所取得的成就,基本上是唐宋士人的書法史共識。唐初房玄齡夸贊唐太宗的才華,用的套話也是“筆邁鐘、張,辭窮班、馬”[8]。可見書法水平與文學成就仍是世人眼中衡量文化高低的兩個標志性成果,在班固與司馬相如所代表的文學史譜系中,蜀人是占有一席之地的;但在鐘繇、張芝所代表的書法史譜系中,蜀人卻是沒有位置的。

唐宋書法史的書寫中,委實并無巴蜀人物?!稌鴶唷吩u品古今書家(迄唐初),分列神品25人,妙品98人,能品107人[9],竟無一蜀人。黃庭堅說兩漢以來直到唐代“不聞蜀人有善書者”還真是如此。黃庭堅敏銳地意識到,從漢到唐將近千年的時間里,正是中國書法從蔚然興起到蔚為大觀的重要時期,從漢代起就已經號稱文化發達的巴蜀地區居然缺席,似乎和中國文化發展的大勢“不同步”。從書法的發展進程與中國文化整體發展趨勢之間往往成正比的態勢,以及作為文化成就的兩大支柱——書法與文學的共生發展關系來看,巴蜀文化發達而書法落后,顯得步調錯亂,更突顯出“不聞蜀人有善書者”現象背后的悖論本質。

巴蜀本土豐厚的原始神靈信仰,給巴蜀文化蒙上怪力亂神的特點,顯得其與中原正統氣質頗為異趣,一定程度上也使巴蜀地區的經學具有創造性,文學充滿浪漫主義色彩。揚雄的《太玄》與司馬相如的《子虛賦》,正是巴蜀文化這種特質在經學與文學兩方面的典型代表,使得巴蜀呈現出“自古多奇士”的底色。漢代巴蜀地區不但在基數上擁有大量文學家和經學家,而且在這兩個領域都有杰出的、一流的人物。如“專精《大易》”的嚴君平、“作《春秋章句》十五萬言”的張寬、“高才文藻”的王褒、“年十三已能作《雷賦》”[10]的楊終,他們或精于經學,或馳名文壇,均為世人所贊譽。

“寫字”是文化的表象,也是文化繁榮的副產品,似乎文化發達,書法也應該發達;但書法卻是文化高度發達的產物,不只需要文化的積淀,更需要某些文化特質賦予藝術以創造力。從書法藝術的時代風格來看,漢唐重在法度,魏晉勝在風韻,這些文化素質難道真是巴蜀文化所不具備,或者說缺乏的?對于巴蜀地區如此奇特的文化現象,黃庭堅在提出問題后,也以三國時代為例,試圖從歷史的角度加以解析。

諸葛孔明拔用全蜀之士略無遺材,亦不聞以善書名世者,此時方右武,人不得雍容筆研,亦無足怪。[11]

他把三國時代巴蜀書法的發展滯后歸因于亂世的尚武之風,事實顯然并非如此。在今人編著的大型書法通史《中國書法史》的“魏晉南北朝”分卷中,編寫者用了兩章分別論述魏國書法和吳國書法,卻沒有蜀漢書法的內容,顯然是因為蜀漢在書法史上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業績,特別是沒有代表性書家可以稱道。

黃庭堅以三國亂世、崇尚武力為由來解釋蜀國沒有“以善書名世者”,但同時代的魏、吳兩方的書法成就,恰好映襯出這種歷史普遍性解釋模式的乏力。同樣是軍閥混戰的亂世,曹魏政權中有宗師級的大書法家鐘繇,東吳政權也有對后世書法影響深遠的《天發神讖碑》書寫者——書法界的一流人物皇象,魏、吳政權內以書法聞名的二三流人物更是數不勝數。[12]

顯然,黃庭堅的解析是在討論文化發展與歷史大勢之間的關系,是一種普遍性視角下的區域文化解讀,這種文化發展與時局好壞成正比的邏輯換到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運用,它回避了問題的核心:在文化發展進程中,究竟是什么特質導致了整體文化比較繁榮、各方面人才輩出的巴蜀地區不能產生有影響力的書法家?

有書法而無書法家:漢魏之際巴蜀文化與魏晉風度的時空差異

漢魏之際是中國書法的第一個高峰,所謂“鐘張”即這個時代的象征。不過,這一時期的巴蜀地區雖然沒有“書法家”,卻不等于沒有“書法”。東漢后期盛行的碑刻書法在巴蜀地區相當普遍,四川地區有大量東漢后期碑刻存世,特別是石闕銘文和崖墓題記至今尚有不少。然而這些書跡幾乎清一色地出自民間匠人之手,雖有著漢代隸書的基本風格,但總體書風放縱恣肆,筆畫奇逸開張,為其他地區碑刻書法所不見,呈現出一種非常強烈的地域書法特色。[13]這些民間書法在唐宋時代自然不入書論寫作者的法眼,卻也從側面反映了漢魏時期巴蜀地區仍然有著跟其他地方一樣的書法氛圍,是具備孕育出書法家的文化土壤的。

事實上,蜀漢是有“以善書名世者”的,此人系著名學者譙周,陳壽在《三國志》中即稱許譙周“尤善書札”[14]。跟譙周差不多同時期的曹魏的鐘繇、東吳的皇象,都是書法史譜系上璀璨的明星。但在晉唐以來的書法史譜系中,譙周是被完全遺忘的人物,談論善書者時沒有人會提到他。而“不聞蜀人有善書者”至少包含兩層意思:一是蜀人的“書法”的確不怎么樣,實不足為人所稱道;二是蜀人其實有善書者,只是外間不知道蜀人的書法成就,無從談起。實際情況則可能兩者兼而有之。

我們今天重新審視漢魏之際巴蜀地區的書法實況,可以看到其既是中國書法的一部分,也在中國書法興起與發展的關鍵期參與其中,那么“不聞蜀人有善書者”背后真正的原因,可能是巴蜀書法在士大夫群體中缺乏杰出代表。與魏、吳兩方在精英人士中擁有眾多善書者不同的是,蜀漢似乎只有一個被后世遺忘了的譙周,顯然在漢魏之際的巴蜀地區,書法一項在精英文化中是有所缺失的。如何理解這一現象呢?

梳理中國書法史可以發現,書法家群體是在漢魏之際集體涌現的,鐘繇、張芝皆出自這一時期。而書法家群體出現的時機,又恰恰和另一個群體——“士族”的形成相關,前之鐘、張,后之二王都出身于世代簪纓之家??梢哉f,從漢魏之際到六朝隋唐的五六百年間,士族是產生“書法家”最集中的群體。書法不是簡單的“寫字”,而是在文字書寫過程中體現出對筆墨的控制能力——運用筆墨的點畫運行構造字形與布局,包括用筆、結字、章法等技巧。但掌握這些遠遠不夠,還得在熟練的技藝基礎上,依靠書寫者的氣韻、境界之類的綜合文化素養,在具象的筆墨之上抽象出高超的精神境界來。

因此,精英文化中的“書法”既需要技藝的磨煉,又需要文化的根底??梢哉f筆法的傳承與創新,配合書寫者的文藝氣質,才能寫出為世人所稱道的一流書法,所以書法家的產生需要深厚的文化積淀,這簡直是魏晉以來士族群體得天獨厚的基本素養。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士族又稱門閥,是政治上形成壟斷地位的特權階層。他們憑借著經濟、文化優勢而形成門第之資,其中學術文化修養又是士族能在社會上嶄露頭角非常重要的素質之一。[15]這一點正與書法家的基本素養不謀而合。

漢代蜀中最有名的文化人司馬相如、揚雄都是貧寒人家走出來的天才。司馬相如與蜀中富豪卓氏聯姻前,一度“家貧無以自業”[16];揚雄的祖上遷居入蜀,也只是“有田一,有宅一區,世世以農桑為業”的小地主,到揚雄時,“家產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17]。他們都是靠著自己的好學深思,勤奮努力,以文學才華而知名當世,和鐘、王那種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子弟的成長道路完全不同。以“書圣”王羲之為例,瑯琊王氏是魏晉時代第一流的高門大族,該家族發跡于漢魏之際的王祥,此人官至太保,且以孝行著稱,“二十四孝”中“臥冰求鯉”的故事就是他的事跡,可謂那個時代家喻戶曉的名人。[18]

到了東晉,王家已經世代公卿將近百年,瑯琊王氏更因在東晉政權的建立與穩定過程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而成為門閥士族的代表,乃至時人有“王與馬共天下”的說法。顯然,“家貧無以自業”和“家產不過十金”的司馬相如與揚雄,其家世傳承同王羲之比起來,根本不在一個檔次。

司馬相如、揚雄出身普通人家,沒有家底,自然也無所謂“家學”,其在文學、經學上的成就,完全是自己天才式體悟與迸發的結果。然而,書法不是一個僅靠“聰明”就可以有所成就的文藝類型,而是要結合筆法基本功的訓練,綜合文化素養的長期陶冶,再加上書法家筆下創造性的發揮,才能有所成就。可見,傳承與積淀就顯得比個人的天才式突破更重要。

王羲之的書法成就,家學淵源本就是很重要的因素。瑯琊王氏都擅長書法,王僧虔《論書》一文評東晉名臣王導的書法,“甚有楷法,以師鐘、衛,好愛無厭,喪亂狼狽,猶以鐘繇《尚書宣示帖》衣帶過江”[19]。王羲之的父親王曠也精善書法,因王家“與衛世為中表,故得蔡邕書法于衛夫人,以授子羲之”[20]。王羲之的叔父王廙,也是晉唐人眼中的一流書法家,《書斷》稱王廙:“工于草、隸、飛白,祖述張、衛遺法,自過江,右軍之前,世將書獨為最,與荀勗畫為明帝師,其飛白志氣極古,垂雕鶚之翅羽,類旌旗之卷舒。時人云:‘王廙飛白,右軍之亞?!?a href="#jz_83_83" id="jzyy_83_83">[21]

因此,王羲之能夠成為“書圣”,顯然并非僅憑個人的藝術天賦與努力。王羲之、王獻之父子之后,瑯琊王氏的書法名家仍然代不乏人,如東晉后期的王珉、王珣,南朝齊梁間的王僧虔、王慈、王志,遲至陳、隋之際,還有著名的書僧智永。[22]

陳寅恪論及士族的特點時曾說:“夫士族之特點,即在其門風之優美,不同于凡庶。而優美之門風,實基于學業之因襲?!?a href="#jz_85_85" id="jzyy_85_85">[23]瑯琊王氏為士族第一流高門,除了政治上因世代公卿而獲得聲譽外,更重要的是利用政治特權和優勢建立起深湛的家學淵源,如此才得以形成最值得世人稱道和艷羨的所謂魏晉風度。

優秀的書法家基本都產生于第一流的士族家族中,張芝本是官宦子弟,父親張煥為“太常卿”,因此《書斷》特別強調他是“名臣之子”[24],其弟張昶的書法也被《書斷》列在“妙品”[25],兄弟二人皆是聞名于世的書法家。六朝隋唐時代公認的第一流書法大家,基本都出自漢魏以來形成的衣冠士族之家。以《書斷》為例,“章草入神,小篆、隸、行、草入妙”[26]的衛瓘,出自著名的河東衛氏,相傳王羲之后來即從衛夫人處得授筆法;高平郗氏的郗鑒,“草書卓絕,古而且勁”,其子郗愔,“長于章草,纖濃得中,意態無窮,筋骨亦勝”[27];謝安“隸、行、草入妙”,兄謝尚,弟謝萬,并工書[28],陳郡謝氏在東晉南朝是與瑯琊王氏并稱“王謝”的一流高門。

然而魏晉以至隋唐的數百年間,巴蜀地區的社會結構恰是一個衣冠士族缺位的時代。兩晉時期的蜀中豪族大姓不但遠離王朝政治中心,其文化氣質也與中原和江東頗為相異,與這個時代流行的魏晉風度因為空間上的距離而呈現時間上的差距,更映襯出巴蜀豪族的“低級趣味”,凸顯著集體性的文化落后狀態。據當時蜀人常璩的觀察,巴蜀大姓“家有鹽銅之利,戶專山川之材,居給人足,以富相尚”,其做派則是“工商致結駟連騎,豪族服王侯美衣,娶嫁設太牢之廚膳,歸女有百兩(輛)之徒車,送葬必高墳瓦槨,祭奠而羊豕夕牲,贈襚兼加,赗賻過禮”[29],頗有今日所謂“土豪”的氣息。

巴蜀豪族大姓,無論是與江南六朝還是中原北朝的大族相比,都顯得和文質彬彬的士族氣質大異其趣。且巴蜀大姓多為本地原住民,是古蜀人、古巴人的后裔,即便出身于從中原遷徙而來的漢人移民,也皆屬貶謫、逃難的底層人士,因此巴蜀大姓們雖然在經濟上頗為成功,但看起來卻很“土”,炫耀的是財大氣粗的狂野氣質,不是詩書傳家的文化榮耀。家風傳承上的不同,也就造成了巴蜀大姓與中原士族在家學上的落差。

中古時代的書法,也有所謂的家法,其風格和技法都呈現出某種家風,特別是筆法的傳承,其所師法多是家法。巴蜀地區沒有世家大族型的精英文化家族以及依靠這些家族所傳承的家法,自然無法涌現書法名家。

南北右姓無蜀人:東晉南北朝巴蜀地區政治、文化的邊緣化

唐人仍然有講究門第的風氣,魏晉以來的士族右姓往往成為士大夫間的談資。唐人柳芳在《姓系論》中談及世人所崇尚的南北右姓時說:“過江則為僑姓,王、謝、袁、蕭為大;東南則為吳姓,朱、張、顧、陸為大;山東則為郡姓,王、崔、盧、李、鄭為大;關中亦號郡姓,韋、裴、柳、薛、楊、杜首之;代北則為虜姓,元、長孫、宇文、于、陸、源、竇首之。”[30]可見唐人眼中的士族右姓遍布南北,甚至包括后來入主中原的鮮卑大姓。但經過魏晉南北朝的歷史沉淀,到了唐代,巴蜀地區竟然沒有一個所謂的士族右姓。巴蜀士人何以會在東晉南北朝的士族群體中集體缺位呢?

其實漢代以來,隨著巴蜀地區社會政治的長期安定,文治得到推崇,蜀地在三國時代也漸漸有了“家學”發達的趨勢。如譙周“耽古篤學”,“研精六經”,“頗曉天文”,而其父譙岍“治尚書,兼通諸經及圖、緯”;[31]尹默曾“遠游荊州,從司馬德操、宋仲子等受古學。皆通諸經史,又專精于左氏春秋”,此后其子尹宗,“傳其業,為博士”;[32]李譔父李仁“與同縣尹默俱游荊州,從司馬徽、宋忠等學。譔具傳其業”[33]?!度龂尽匪Q述的譙氏、尹氏與李氏三家,顯已初具士族家風。但蜀漢的滅亡,加上后來成漢政權的興亡,以及南北朝時期巴蜀地區的時局動蕩,造成該地區的歷史文化發展與中原和江東殊異。

在東晉南北朝時期,士族已成為政治、文化活動最主要的承載者,而巴蜀地區卻連“士族”這個群體都是集體缺席的。近三百年間,巴蜀地區政局混亂,導致其士人的整體實力一落千丈,巴蜀文化人漸漸淪落為南北兩方朝廷中的政治、文化邊緣人。

蜀漢滅亡后不到四十年,秦雍六郡流民入蜀,西晉官方措置失當,引發入蜀流民起事,以流民為基礎建立起來的成漢政權最終顛覆了西晉在巴蜀的統治,其間的動亂使巴蜀原住民遭到毀滅性打擊。其時,“蜀民皆保險結塢,或南入寧州,或東下荊州。城邑皆空,野無煙火”。[34]成漢政權建立前后的戰亂,以及巴蜀原住民的大量流亡,使得成漢政權統治下的巴蜀地區人口驟降。

據史書記載,“李氏據蜀,兵連戰結,三州傾墜,生民殲盡”[35]。于是成漢以后,巴蜀地區的人口結構開始大變,僚人(史籍中多蔑稱為“獠人”)在巴蜀人口中的比重越來越大。成漢時期,出現了著名的僚人入蜀事件,僚人從巴蜀以南的夜郎故地和巴蜀山地大規模涌出,“北至犍為、梓潼,布在山谷,十余萬落”[36]。成漢亡國后,僚人更成為四川盆地中丘陵地帶的主要居民,史稱“自桓溫破蜀之后,力不能制。又蜀人東流,山險之地多空,獠遂挾山傍谷”[37]

史籍頗能反映這一時期巴蜀人口結構的狀況,東晉后期,時任荊州刺史的殷仲堪分析巴蜀形勢時指出,“巴(西)、宕(渠)二郡為群獠所復,城邑空虛,士庶流亡,要害膏腴,皆為獠有”[38]。因此南北朝時期,巴蜀地區的人口結構與漢代大異,僚人在巴蜀地區所占的比重極高,如北魏后期“立巴州以統諸獠”,僅新設立的“隆城鎮,所綰獠二十萬戶”[39]。而此前劉宋統治下的益州29個郡,編戶僅有5萬余戶。[40]一鎮僚人的人口規模竟然是整個益州漢人總數的四倍,足見南北朝時期巴蜀地區人口結構中漢人在數量上和分布上的劣勢。

另據《北史》所述,當時的僚人“種類甚多,散居山谷,略無氏族之別,又無名字”,“其俗畏鬼神,尤尚淫祀”,且“性又無知,殆同禽獸,諸夷之中,最難以道招懷者也”[41]。顯見僚人的社會、經濟、文化尚處于相當落后的狀態,這對巴蜀文化外在形象的塑造無疑是負面的。

與此同時,由于長期戰亂與政局動蕩,創造了兩漢以來文化繁榮的巴蜀舊族或死或徙,所形成的巴蜀文化精英家族幾乎不復存在。

據史籍記載,永興元年(304),因戰亂逃亡到荊州的巴蜀流民就高達十余萬戶,至永嘉五年(311),“巴蜀流民布在荊、湘間,數為土民所侵苦”。晉朝的荊州當局又迫害蜀民,最終“流民大懼,四五萬家一時俱反”,流民擁立名士杜弢為主,造成震動荊湘數年的“杜弢之亂”[42]

杜弢本為蜀郡成都人,其祖父杜植,“有名蜀士”,祖、父皆出仕郡縣,他本人“初以才學著稱”[43],后因秦雍六郡流民入蜀引發戰亂而流移出蜀,其時正在南平郡(治所在今湖南安鄉縣)避難。值得一提的是,杜弢所率領的流寓荊湘的蜀民起義軍被鎮壓后,據說“賊中金寶溢目”,但晉軍主將應詹,“一無所取,唯收圖書”[44]。蜀人流民淪落到做“賊”的地步,竟然還帶著“圖書”,以致蒙文通在《漢唐間蜀境民族之移徙與戶口升降》一文中慨嘆,“此攜圖書以俱徙之流民顯皆衣冠士流之輩也”[45]。杜弢及其率領的巴蜀流民的經歷,正是成漢政權建立前后巴蜀原住民中尚有些根基的文化精英家族衰敗的鮮明寫照。

成漢政權據蜀前后的戰亂,致使兩漢四百年文治培育起來的本地大姓損失殆盡,僚人入蜀又改變了巴蜀地區原有的人口結構,該地區的社會經濟和文化狀態實已不復當年。

在這種情形下,巴蜀文化出現某種“倒退”也就不足為奇了。蒙文通在《獠人入蜀研究提綱》中特別強調:“宋人只見蜀在南宋關系的重大,就說東晉不知用蜀,而不知獠人入蜀以后四川已就荒殘,故《南齊書》比蜀于蠻陬,蜀早已不足用了?!?a href="#jz_108_108" id="jzyy_108_108">[46]這種復雜的局面使得東晉南北朝時期巴蜀地區不但沒有“書法家”,就連兩漢三國時代人才輩出的經學、文學等領域的人物也基本在史籍中絕跡。

大約只有史學一脈,還在陳壽、常璩、李膺間不絕如縷地傳承著,但他們的政治地位和文化影響力,早已和兩漢時代的巴蜀士人群體不可同日而語。放眼整個兩晉南北朝,巴蜀地方文化精英在政治和文化上已經徹底邊緣化。

從西晉末年到隋朝建立前夕,巴蜀地區一直處于紛亂之中。304年秦雍六郡入蜀流民占據成都,347年東晉滅成漢收復巴蜀,首次將巴蜀納入治下。但此后蜀中政局一直不穩,373年前秦攻占梁、益二州,東晉再次失去巴蜀。十多年后,前秦因淝水之戰的重創而衰敗,385年東晉收復梁、益二州,再度將巴蜀納入治下。直到553年西魏攻占成都,巴蜀地區從此歸屬北朝。其間,還先后夾雜有東晉末年的譙縱之亂(405—413)、劉宋時期的趙廣之亂(432—433)、南齊時期的劉季連之亂(499—503)、北周末年的王謙之亂(580)等眾多事件。[47]

在政治隸屬關系上有著如此頻繁的變動,巴蜀地區自然無法被南北兩方各朝政權所倚重。錯過了衣冠士族關鍵成長期的巴蜀精英群體,無論是在南朝,還是在北朝,都處于遠州寒門的地位,在政治和文化上遭到南北兩方士族的排斥?!赌鲜贰吩谡摷八巍R、梁、陳四代蜀地文士群體時說,“蜀土以文達者,唯(羅)研與同郡李膺”[48]而已,然而這二人最終也不過官至州別駕,實是南朝政治、文化中的邊緣人。

著名史學家常璩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常氏本屬蜀地文化精英家族,常璩族祖常寬,據稱“治《毛詩》《三禮》《春秋》《尚書》,尤耽意《大易》,博涉《史》《漢》,強識多聞”[49]。但成漢政權建立前后,常氏流散,家道中落。常璩雖然頗以文學自負,在成漢政權頗多撰述,但成漢亡國后隨桓溫入建康,卻遭到江東衣冠士族的輕視。任乃強早前曾指出常璩寫《華陽國志》,“其主旨在于夸詡巴蜀文化悠遠,記述其歷史人物,以頡頏中原,壓倒揚越,以反抗江左士流之誚藐”[50]。

有意思的是,后世認為“地方史”的書寫即發端于《華陽國志》?!度A陽國志》的撰寫無疑是巴蜀史學對中國史學的重大貢獻,但這實則是常璩在東晉以來巴蜀地區處于“失勢”狀態下的發憤之作。巴蜀士人只能將聰明才智致力于家鄉歷史的撰述,正反映了他們在東晉南北朝政治、文化中常常不被重視的尷尬境遇。此后李膺(南朝梁武帝時廣漢人)著有《益州記》[51],也常被認為是繼《華陽國志》之后古代巴蜀地區最有影響力的地方志,然而其寫作與成書背后的情形恐怕也是如此。

雪上加霜的是,東晉南北朝以來,巴蜀地區反對暴政的起義以及主政巴蜀的軍政長官的割據混戰,加上南北朝各方政權在巴蜀地區的頻繁爭奪,巴蜀士人不但難以得到各方朝廷的重用,而且人心思變之下,一有異動,此地本就不多的文化精英家族的代表人物,反倒容易成為叛亂者刻意擁戴以廣其號召力的頭面人物。

如東晉末年的譙縱之亂,譙縱其人本為“巴西南充人”。其“祖獻之,有重名于西土。縱少而謹慎,蜀人愛之”[52]。但在東晉末年的桓玄之亂期間,作亂的軍將“共逼縱為主??v懼而不當,走投于水,暉引出而請之,至于再三,遂以兵逼縱于輿上”。譙縱敗后,其“同祖之親”皆被誅殺。[53]譙縱及其家族的悲劇,充分顯示了巴蜀地區精英家族的困境。因此,當時大部分巴蜀文化精英,或像常璩、李膺那樣發憤著史以待將來,或是遁入空門別開生面,以避開主流政治、文化生活中的風險與苦悶。

相較而言,東晉南北朝時期,巴蜀地區較有影響力的文化人多為僧道之流,如“善天文,有術數,民奉之如神”[54]的道教首領范長生。另外,北周時期佛教高僧釋寶彖的事跡也頗有代表性。

釋寶彖祖籍安漢,后居綿州,史載其嬰孩時代抓周“止取書疏”,可見也是出身于頗有些文化的家族。其幼年時,巴西太守與之有一段對話頗值得玩味。太守問:“承兒大讀書,因何名為老子?”彖曰:“始生頭白故也?!笨梢娝杂纂m然熟讀典籍,但讀的卻是道書而非儒家經典,反映的是南北朝時期巴蜀文化宗教氛圍濃厚的特點。他出家為僧后,“開化道俗,外典佛經,相續訓導”,“又鈔集醫方,療諸疾苦”[55],后又為《大集經》《涅槃經》《法華經》撰作經疏,足見他是僧人群體中有所成就的文化人,也折射出當時巴蜀文化在另一層面上的繁榮程度。

黃庭堅“不聞蜀人有善書者”的困惑,并不全然是一個書法史問題。雖然兩漢以來巴蜀人才濟濟,但書法興起與繁榮的東晉南北朝時期,正是巴蜀文化從高峰跌落谷底的時期。而宋代剛好又是巴蜀文化的另一個高峰,宋人看到了漢代巴蜀地區的人才濟濟,見識了宋代巴蜀英賢的風云薈萃,似乎忘卻了漢唐間巴蜀歷史與文化這段長達三百年的失落期。特別是成漢政權建立前后的動亂,以及其后的僚人入蜀等歷史,使得兩晉以后巴蜀文化與中原文質特性疏離。

兩漢巴蜀文化的發達,本來可使書法在巴蜀地區有機會發展起來,但后來亂局的沖擊使巴蜀書法失去了孕育的機會,以致其書法成就遠遠不如中原與江東。可見漢唐間巴蜀書法整體式微,并非巴蜀文化與書法這種藝術形式格格不入。綜觀中華文化的發展,既在歷時性上呈現出不同的階段性特點,也在結構性上表現出各自的地域性差異,從而形成了包括巴蜀文化在內的各種地方文化豐富多彩的繁榮局面。

因此,地方文化特色的產生與地方本身的關系相當微妙。具體到地方文化與本地人群的交互影響上,不能把地方文化特點的出現簡單地歸結為某地人對某種文化存在著特殊偏好或不喜,潦草解釋了事,只有將其形成過程還原到當時的歷史情景中加以解析才能揭示真正原因。所以,進一步深究的話,文化精英家族的沒落和衣冠士族的缺失也只是這個時期巴蜀書法不彰的直接原因,漢魏之后巴蜀地區動蕩不安的歷史才最終形塑了漢唐間巴蜀文化的獨特風貌。


[1]《黃庭堅全集·正集》卷二五《跋秦氏所置法帖》,第651頁。

[2](唐)張懷瓘:《書斷》,載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選編校點《歷代書法論文選》(以下簡稱《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年,第154頁。

[3]劉力、盧江:《秦漢帝國治域下巴蜀的華夏化》,《重慶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

[4]《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一〇上《先賢士女總贊論》,第521頁。

[5]參見華人德:《中國書法史·兩漢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80頁。

[6]參見華人德:《中國書法史·兩漢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94頁。

[7](唐)孫過庭:《書譜》,載《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24頁。

[8](后晉)劉昫等:《舊唐書》(以下簡稱《舊唐書》)卷六六《房玄齡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465頁。

[9](唐)張懷瓘:《書斷》,載《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71—174頁。

[10]《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一〇上《先賢士女總贊論》,第532—534頁。

[11]《黃庭堅全集·正集》卷二五《跋秦氏所置法帖》,第651頁。

[12]劉濤:《中國書法史·魏晉南北朝卷》,第13—70頁。

[13]華人德:《中國書法史·兩漢卷》,第147—149頁。

[14](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以下簡稱《三國志》)卷四二《譙周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027頁。

[15]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354—362頁。

[16]《漢書》卷五七上《司馬相如傳》,第2530頁。

[17]《漢書》卷八七上《揚雄傳》,第3513—3514頁。

[18](唐)房玄齡:《晉書》(以下簡稱《晉書》)卷三三《王祥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87—990頁。

[19](南朝齊)王僧虔:《論書》,載《歷代書法論文選》,第59頁。

[20](明)陶宗儀:《書史會要》卷三,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4年,第58頁。

[21](唐)張懷瓘:《書斷》,載《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86頁。

[22]侯忠明:《魏晉南北朝時期王氏家族書法興衰考略》,《社科縱橫》2010年第7期。

[23]陳寅?。骸短拼问肥稣摳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71頁。

[24](唐)張懷瓘:《書斷》,載《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77頁。

[25](唐)張懷瓘:《書斷》,載《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83頁。

[26](唐)張懷瓘:《書斷》,載《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79頁。

[27](唐)張懷瓘:《書斷》,載《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86頁。

[28](唐)張懷瓘:《書斷》,載《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87頁。

[29]《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三《蜀志》,第148頁。

[30](唐)柳芳:《姓系論》,載《全唐文》卷三七二,第3778頁。

[31]《三國志》卷四二《譙周傳》,第1027頁。

[32]《三國志》卷四二《尹默傳》,第1026頁。

[33]《三國志》卷四二《李譔傳》,第1026頁。

[34](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以下簡稱《資治通鑒》)卷八五,晉惠帝太安二年七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728頁。

[35]《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一二《序志》,第723頁。

[36]《晉書》卷一二一《李勢載記》,第3047頁。

[37](唐)李延壽:《北史》(以下簡稱《北史》)卷九五《獠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155頁。

[38]《晉書》卷八四《殷仲堪傳》,第2195頁。

[39]《北史》卷九五《獠傳》,第3156頁。

[40](南朝梁)沈約:《宋書》卷三八《州郡志四》,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169頁。

[41]《北史》卷九五《獠傳》,第3154、3155、3158頁。

[42]《資治通鑒》卷八七,晉懷帝永嘉五年正月乙亥,第2758頁。

[43]《晉書》卷一〇〇《杜弢傳》,第2620頁。

[44]《晉書》卷七〇《應詹傳》,第1858頁。

[45]蒙文通:《漢唐間蜀境民族之移徙與戶口升降》,載蒙文通《蒙文通全集(四)》,成都:巴蜀書社,2015年,第308—309頁。

[46]蒙文通:《獠人入蜀研究提綱》,載蒙文通《蒙文通全集(四)》,第337頁。

[47]陳世松、賈大泉主編:《四川通史·兩晉南北朝隋唐卷》,第16—37頁。

[48](唐)李延壽:《南史》(以下簡稱《南史》)卷五五《羅研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370頁。

[49]《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一一《后賢志》,第659頁。

[50]《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前言》,第2頁。

[51]《南史》卷五五《李膺傳》,第1370頁。

[52]《晉書》卷一〇〇《譙縱傳》,第2636頁。

[53]《晉書》卷一〇〇《譙縱傳》,第2637頁。

[54](北魏)崔鴻撰,(清)湯球輯補,聶溦萌等點校:《十六國春秋輯補》卷七七《蜀錄二·李雄》,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882頁。

[55](唐)釋道宣撰,郭紹林點校:《續高僧傳》卷八《周潼州光興寺釋寶彖傳》,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68、26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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