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水灣賭場最里間的6號臺一直是個特殊存在。與其他五張燈火通明的百家樂賭臺不同，6號臺總是半隱在陰影里，像一只蟄伏的野獸。直到那天，黃興濤親自帶著幾個馬仔，搬來了一套嶄新的骰子賭具。

黎雨淦記得那是個悶熱的午后，賭場里的空調壞了，空氣中彌漫著汗水和香煙的混合氣味。黃興濤指揮著馬仔們將一塊深藍色絨毯鋪在6號臺上，毯子上繡著精美的“大““小“字樣和各種點數圖案。

“從今天起，6號臺改玩骰子。“黃興濤拍了拍手，聲音在空曠的賭場里回蕩，“百家樂玩膩了的，可以來這邊換換口味。“

黎雨淦站在人群外圍，看著馬仔們將原來的牌盒換成一個精致的骰盅。那骰盅通體漆黑，內襯紅色絨布，三個象牙骰子在燈光下泛著冷光。不知為何，這骰盅讓黎雨淦想起小時候在廟會上見過的骨灰盒。

“誰來試試手氣？“黃興濤環顧四周，目光最終落在黎雨淦身上，“小黎，你來。“

黎雨淦硬著頭皮走上前，接過骰盅。入手沉甸甸的，比他想象的重得多。他學著電影里的樣子搖了三下，“啪“地扣在桌上。

“開！“黃興濤高聲喊道。

黎雨淦揭開骰盅——4、5、6，十五點大。圍觀的“假老板“們發出一陣歡呼，仿佛這是什么了不起的勝利。

“好兆頭！“黃興濤滿意地拍拍黎雨淦的肩膀，“以后你就是6號臺的常客了。“

就這樣，瑞水灣賭場的骰子臺正式開張。起初，來玩的都是些不會玩百家樂的散客，或是像黎雨淦這樣的“假老板“。骰子游戲規則簡單——押大押小，押單雙，押點數，甚至可以直接押三個相同的數字“豹子“，賠率從一賠一到一賠五十不等。

但很快，黎雨淦就發現了骰子臺的秘密。那個看似普通的骰盅內有乾坤，荷官可以通過特定的手法控制骰子的點數。更可怕的是，三個骰子中有一個是“水銀骰“，里面灌了水銀，想要幾點就能搖出幾點。

“這叫技術，不叫作弊。“教黎雨淦搖骰子的老荷官咧嘴一笑，露出兩顆金牙，“客人輸錢是因為運氣不好，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黎雨淦學得很快，不出三天就能搖出想要的點數。這讓他想起了初中時寫對聯的愛好，于是某天深夜，在宿舍昏黃的燈光下，他揮毫寫下一副對聯：

上聯：買莊好做莊，買閑非等閑，買和就和氣生財，得鐵，下注吧，敢沖就能賺。

下聯：押大真偉大，押小不算小，押點則點石成金，老板，上水了，愛拼才會贏。

橫批：人生能得幾回搏？

“好聯！“同屋的李小慶豎起大拇指，“特別是那個'得鐵'，異國話'老板'的意思吧？你小子還會這一手！“

黎雨淦苦笑著將對聯貼在床頭。這副對聯后來被他帶到邊境市街頭叫賣，卻無人問津。最終，在一個雨夜，他將對聯投入火盆，看著墨跡在火焰中扭曲變形，如同那些在賭場中扭曲的人生。

骰子臺開張的第七天，來了個特殊的客人——一個穿著棕色皮衣的中年男人。他臉色蠟黃，眼窩深陷，但走路時腰板挺得筆直，像是個練家子。

“借碼。“皮衣男直奔籌碼房，指著墻上“無息借款“的牌子說。

主管張公瞇起眼睛打量他：“借多少？“

“三萬。“皮衣男的聲音沙啞卻堅定。

黎雨淦站在不遠處，假裝玩手機，實則豎起耳朵聽著。按照賭場規矩，借碼給生面孔需要有人擔保，否則最多借五千。但張公卻爽快地數出三疊籌碼，只在皮衣男簽字畫押時，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三天內還，無息。“

皮衣男點點頭，拿著籌碼直奔骰子臺。黎雨淦跟了過去，想看看這個膽大的賭客什么來路。

“全押大。“皮衣男將一疊千元籌碼推到“大“字上。

荷官是個新手，緊張地看了黎雨淦一眼。黎雨淦微微搖頭，示意他正常搖骰。骰盅落定，開出來是4、4、5，十三點大。

“繼續，全押。“皮衣男將贏來的籌碼連同本金再次推到“大“上。

第二把，5、5、6，十六點大。

第三把，6、6、6，豹子通殺。

皮衣男的三萬籌碼眨眼間變成了十二萬。荷官額頭冒汗，求助地看向黎雨淦。黎雨淦悄悄退到后臺，給張公打電話。

“讓他贏。“張公的聲音透著冷意，“黃總說了，放長線釣大魚。“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皮衣男像是被幸運女神親吻，押什么中什么。他的籌碼堆成了小山，粗略估計已經超過五十萬。骰子臺周圍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有真賭客開始跟著他下注。

“收網吧。“張公不知何時出現在黎雨淦身后，低聲吩咐。

荷官接到指令，手法一變。接下來的幾局，皮衣男押大出小，押小出大，押單出雙，精準地被殺。不到十分鐘，他的五十萬籌碼就輸得精光。

“再借五萬。“皮衣男面不改色，又走向籌碼房。

這次張公沒有立刻答應，而是皮笑肉不笑地說：“老板，您已經借了三萬，按規矩得先還上才能再借。“

皮衣男沉默片刻，突然從懷里掏出一把車鑰匙：“奔馳S350，押給你。“

張公接過鑰匙，掂了掂：“最多抵十萬。“

“行。“

拿著新借的十萬籌碼，皮衣男回到骰子臺。這次他的運氣更差，不到半小時就輸光了。當他第三次走向籌碼房時，張公已經準備好了借據。

“老板，這次要抵押什么？“

皮衣男盯著墻上的時鐘看了幾秒，突然笑了：“抵押我這個人，行嗎？“

張公也笑了：“行啊，按規矩來。“

借據一式兩份，皮衣男在三個地方按了手印：大寫金額、小寫金額和借款人姓名。黎雨淦注意到，他的大拇指上有層厚厚的老繭，像是常年練武留下的。

手續辦完，張公拍了拍手，兩個保安立刻上前：“帶老板去休息。“

皮衣男被帶往簽單房——那個讓所有賭客聞風喪膽的地方。路過骰子臺時，他突然轉頭對黎雨淦說：“小伙子，你那對聯寫得不錯，可惜用錯了地方。“

黎雨淦一怔，還沒反應過來，皮衣男已經被推搡著離開了。

“他認識你？“李小慶湊過來問。

黎雨淦搖搖頭：“第一次見。“

當晚，宿舍里流傳著關于皮衣男的各種傳聞。有人說他是曼市某武館的教練，有人說他以前在泰國打過黑拳，還有人說他是故意來砸場子的。

“那小子功夫了得。“李小慶揉著肩膀說，“在簽單房里，他一掌劈過來，我半邊身子都麻了。要不是阿強從背后給了他一棍，差點讓他跑了。“

黎雨淦聽得心驚肉跳。他知道簽單房的“規矩“——新來的要先“殺威“，打服了才好要錢。像皮衣男這樣的硬骨頭，只會被打得更慘。

果然，第三天早上，賭場請來了一個醫生。黎雨淦在走廊里瞥見醫生提著藥箱匆匆走過，白大褂上沾著零星的血跡。

“腿斷了。“李小慶回來告訴大家，“黃總說了，治好了才能繼續要錢。“

令人意外的是，醫生第二天又來了，還帶著個濃妝艷抹的女人。那女人三十出頭，穿著緊身連衣裙，走路時高跟鞋踩得噠噠響。醫生介紹說這是他老婆，非要跟著來賭場“見見世面“。

“蠢貨。“張公看著醫生的背影冷笑，“這是嫌命長。“

醫生的老婆很快迷上了骰子臺，整天泡在賭場里。更離譜的是，她居然把邊境市的一個閨蜜也拉了進來。那是個戴著眼鏡的文靜女人，一看就是良家婦女。

“完了。“黎雨淦暗想，“又一只羊入虎口。“

不出所料，眼鏡女三天就輸光了積蓄，還欠了兩千多賭債。當催債的打手圍住她時，她崩潰地指著醫生的老婆尖叫：“是她騙我來的！她說這里能賺大錢！“

醫生的老婆卻翻臉不認人：“你自己要賭，關我什么事？“轉頭就對打手們說，“按規矩，我能拿三成提成吧？“

黎雨淦不忍再看，轉身離開。經過簽單房時，他聽到里面傳來皮衣男的歌聲，是一首老掉牙的《我的祖國》，唱得字正腔圓，中氣十足，完全不像個腿被打斷的人。

這歌聲讓黎雨淦想起了自己寫的對聯——“人生能得幾回搏“。現在想來，多么諷刺。在賭場里，普通人永遠是被搏殺的對象，所謂的“贏錢“不過是屠宰前的安撫。

一周后的深夜，黎雨淦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開門一看，是滿身酒氣的李小慶。

“跑了！“李小慶喘著粗氣說，“那個曼市佬跑了！“

原來皮衣男的家人終于湊夠了贖金，但他被放出來時已經不成人形——右腿骨折，左眼失明，十根手指斷了七根。賭場派了兩個馬仔“護送“他回國，結果在邊境檢查站，他突然暴起，打翻馬仔，跳車逃走。

“黃總氣瘋了。“李小慶灌了口啤酒，“說要把醫生和他老婆弄來頂賬。“

第二天，醫生和他老婆果然不見了。有人說看見他們被塞進一輛沒有牌照的面包車，往緬甸方向去了。至于那個眼鏡女，聽說家里賣了房子才把她贖出來，出來后就直接進了精神病院。

骰子臺依然熱鬧非凡，每天都有新的賭客來“搏一搏“。黎雨淦繼續扮演著熱情洋溢的“假老板“，只是再也不寫對聯了。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想起皮衣男唱的那首《我的祖國》，想起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和那句“對聯寫得不錯“的評價。

春節前夕，瑞水灣賭場照例歇業三天。黎雨淦獨自走在邊境市的街頭，看著家家戶戶貼春聯、掛燈籠，一派祥和景象。他突然想起那副被自己燒掉的對聯，想起皮衣男、眼鏡女和那些消失在賭場黑暗中的面孔。

在熙熙攘攘的年貨市場上，黎雨淦買了一張紅紙和一支毛筆。回到出租屋，他揮毫寫下新的一聯：

上聯：賭場無父子，骰盅藏血淚

下聯：貪心釀苦酒，回頭才是岸

橫批：苦海無邊

寫完后，他將對聯貼在床頭，與賭場里那個寫對聯的“假老板“默默告別。窗外，辭舊迎新的鞭炮聲此起彼伏，像是在為那些沉淪的靈魂敲響警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