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市的晨光刺破了薄霧，黎雨淦站在臺麗街的路口，恍惚間竟認不出這是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記憶中的小商鋪擠擠挨挨的街道，如今一半變成了寬闊的柏油馬路，一半化作了鋪著青石板的珠寶步行街。噴泉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衣著光鮮的游客舉著手機自拍，與記憶中背著竹簍的邊民形成了鮮明對比。

“先生，要買翡翠嗎？“一個穿著傣族服飾的少女攔住黎雨淦的去路，手腕上掛著一串串晶瑩剔透的玉鐲，“都是老坑料，假一賠十。“

黎雨淦搖搖頭，摸了摸口袋里僅剩的二十元錢。三年前離開時，他曾在這條街上的一家珠寶店工作，那時的老板待他如親人。如今聽說那家店已經破產，老板遠走異國仰光。物是人非的感覺像一塊石頭壓在胸口。

“讓一讓！“一輛電動車擦著黎雨淦的衣角呼嘯而過，他踉蹌著退后兩步，背包帶子突然斷裂，里面的衣物散落一地。黎雨淦蹲下身，手忙腳亂地收拾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襯衫被路人踩上了腳印。

“黎大哥？是你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黎雨淦抬頭，看見一張圓潤的臉龐——王亞蘭，三年前他在瓦窯打工時認識的食堂阿姨。她比記憶中胖了些，燙了時髦的卷發，但那雙小眼睛里的熱情絲毫未變。

“真的是你！“王亞蘭一把拉起黎雨淦，“怎么混成這樣了？“

在邊境市客運站旁的小吃店里，王亞蘭給黎雨淦點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過橋米線。黎雨淦狼吞虎咽地吃著，三年來的辛酸隨著熱湯一起咽下肚去。

“你先住我那兒吧，“王亞蘭嘆了口氣，“我在華豐市場有個小攤位，白天看店，晚上就睡在店里。“

黎雨淦感激地點點頭，突然想起什么：“你還記得張偉澤和楊精杰嗎？他們還在邊境市嗎？“

“你說那兩個保安啊，“王亞蘭撇撇嘴，“張偉澤去年升了保安隊長，楊精杰好像調去什么娛樂城了。“

當天下午，黎雨淦在保安公司找到了張偉澤。這位老鄉比三年前壯實了不少，制服筆挺，腰間的警棍锃亮。看到黎雨淦時，他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熱情地拍著黎雨淦的肩膀：“老黎！還以為你發財去了呢！“

晚上，黎雨淦擠在楊精杰的宿舍床上。這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堆滿了健身器材和啤酒瓶，墻上貼著幾張褪色的女明星海報。楊精杰比從前更加沉默寡言，只在睡前問了一句：“還走嗎？“

黎雨淦望著天花板上的霉斑，沒有回答。

第二天清晨，黎雨淦早早起床，在街邊小攤買了份《邊境日報》，翻到招聘版仔細查看。一則廣告吸引了他的注意：“妖精大酒店即將開業，誠聘各類人才，待遇從優。“

“中異街...“黎雨淦喃喃自語。那是邊境市新開發的娛樂區，聽說投資了幾個億。

車站前人頭攢動，黎雨淦正研究公交路線，突然被一個穿花襯衫的瘦高個攔住：“老板要去中異街？我們公司免費接送！“

黎雨淦還沒反應過來，又有三四個年輕人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介紹：“我們場子新開業，有優惠！““免費辦出境證！““包吃包住還有返水！“

“我...我是去找工作的。“黎雨淦試圖解釋，卻被他們半推半就地塞進一輛出租車。

車子駛過邊境市江大橋時，黎雨淦透過車窗看到江面上巡邏的邊防快艇，陽光下紅藍相間的警燈格外刺眼。車子突然右轉，駛上一條顛簸的土路，黎雨淦的心跟著懸了起來。

“不是要辦出境證嗎？“他問副駕駛的瘦高個。

“辦證多麻煩，“瘦高個回頭露出黃牙，“我們走便道，安全得很。“

黎雨淦的手心開始冒汗。車子在一個鐵柵欄前停下，對面已經有人等在那里。柵欄中間開著一扇不足兩尺見方的小門，像一張咧開的嘴。

“快點快點！“催促聲中，黎雨淦彎腰鉆過小門，回頭看見鐵柵欄上“嚴禁非法越境“的警示牌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十米開外，一根界碑靜靜矗立，上面“中國“兩個大字刺得他眼睛發疼。

“歡迎來到異國。“一個皮膚黝黑的傣族男子伸出手，“我叫阿迪。“

黎雨淦的雙腿像灌了鉛，機械地跟著阿迪跨過界樁旁的小水溝。腳下的泥土松軟潮濕，與中國的土地并無二致，卻已是另一個國度。

阿迪邊走邊介紹：“清水河這一片都是我的地盤，沒有我帶路，蒼蠅都飛不過去。“他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對講機，“賭場、夜總會、按摩院，都得給我交'便道費'。“

一百多米外，清水河渡口停著幾輛越野車。黎雨淦被請上車后，車子卻沒有駛向公路，而是調頭沖進一扇鐵門。隨著大門“咣當“關閉，黎雨淦的心沉到了谷底。

“瑞水灣娛樂公司“的招牌下，兩棟兩層平房像兩只蹲伏的野獸。屏風上的“歡迎光臨“四個大字鮮紅如血，一個掛著工牌的中年男子迎了出來。

“張公，場子的主管。“阿迪介紹道，“新來的'假老板'。“

黎雨淦想解釋自己是被騙來的，但張公已經熱情地攬住他的肩膀：“來得正好，今早生意火爆！“

賭場內的景象讓黎雨淦窒息——六張百家樂臺前坐滿了賭客，煙霧繚繞中，籌碼碰撞的聲音此起彼伏。穿著暴露的女服務員穿梭其間，甜膩的香水味混合著汗臭。

“老板！這邊有位！“

“老板！好路子來了！“

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中，黎雨淦被按在3號臺的5號位上。他木然地看著賭客們下注、贏錢、輸光、借錢、再輸光...循環往復，如同一場荒誕的噩夢。

“買碼嗎老板？“一個涂著艷紅指甲的女服務員湊過來，胸牌上寫著“麗麗“。

黎雨淦搖搖頭，目光卻被8號位的賭客吸引——那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西裝革履，卻滿頭大汗。他剛輸光了現金，正顫抖著簽下一張借條。

“8號位老板簽單五千！“服務員高聲唱和。

張公笑瞇瞇地接過借條，遞給籌碼房。不一會兒，一疊籌碼推到賭客面前。黎雨淦注意到借條上印著“逾期不還，后果自負“的小字。

“黎老板，試試手氣？“張公遞來一杯威士忌，“新人都有一千塊的試玩籌碼。“

黎雨淦盯著琥珀色的液體，突然想起三年前離開家時的誓言——“要么開著小車風風光光回家，要么就死在外面“。如今他兩手空空，連回國的路費都沒有。

“我...我想找工作。“黎雨淦艱難地開口。

張公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更加熱情：“當然可以！我們正缺'假老板'，包吃住，月薪三千加提成。“

見黎雨淦猶豫，張公壓低聲音：“干得好還能介紹你去'特殊服務部'，那邊的小費...嘿嘿。“

黎雨淦的胃部一陣絞痛。透過賭場的玻璃窗，他能看見遠處的中國界碑，那么近，又那么遠。

“先玩兩把試試？“張公不由分說地將籌碼塞進黎雨淦手中。

籌碼冰涼的觸感讓黎雨淦打了個寒顫。他抬頭看向賭場角落供奉的關公像，神像前的香火繚繞，仿佛在嘲笑這些沉迷賭博的凡人。

“下注了！下注了！“荷官開始發牌，賭客們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般撲向賭桌。

黎雨淦握緊籌碼，恍惚間看到籌碼上沾著暗紅的血跡。他知道，一旦坐下，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對不起，我去趟洗手間。“黎雨淦突然起身，在張公錯愕的目光中沖向廁所。

廁所的窗戶沒有防盜網。黎雨淦踩上馬桶，縱身一躍，從狹小的窗口擠了出去。落地時腳踝一陣劇痛，但他顧不上這些，拼命向記憶中界碑的方向跑去。

身后傳來叫罵聲和雜亂的腳步聲。黎雨淦跌跌撞撞地穿過一片香蕉林，褲腿被荊棘劃破，小腿鮮血淋漓。當他終于看到界碑時，淚水模糊了視線。

“站住！“阿迪的怒吼從身后傳來。

黎雨淦用盡最后的力氣撲向界碑，手指觸碰到“中國“兩個大字的瞬間，一聲槍響劃破天際。

劇痛從右肩炸開，黎雨淦跪倒在界碑旁。鮮血順著石碑流淌，將“中國“的“中“字染得通紅。在失去意識前，他聽到邊防武警的哨聲和整齊的腳步聲...

“醒醒！黎大哥！“

黎雨淦睜開眼，看到王亞蘭哭腫的臉。消毒水的氣味告訴他，這里是醫院。

“你差點死了知道嗎？“王亞蘭又哭又笑，“邊防武警說再晚一分鐘送醫就...“

黎雨淦艱難地轉頭，窗外是邊境市熟悉的街景。陽光透過窗簾，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我...回來了？“他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

王亞蘭點點頭，從包里掏出一部舊手機：“有個叫王梅的警官打了好幾次電話，說有重要的事找你。“

黎雨淦接過手機，屏幕上顯示有七個未接來電。最后一個來電記錄的時間是今天早上，備注寫著：“勐巴派出所-王梅副所長“。

窗外，一面五星紅旗在邊境市的晨風中獵獵作響。黎雨淦深吸一口氣，按下了回撥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