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勐巴鎮派出所后院那幾棵鳳凰木的落葉，在秋風里打著旋兒飄落，金黃中帶著脆弱的焦紅，像被無形火焰舔舐過的紙片。辦公室外那盞長明報警紅燈透過老舊的磨砂玻璃，在接待室的水泥地上投下一片永遠無法靜止的、令人心悸的暗紅光影。這片暗紅，夜復一夜，無言地潑灑在巖溫空洞的眼神和巖扎佝僂的脊背上。

新傷是結痂了，留下猙獰的粉紅疤痕，掩在鬢角幾絲刻意撥下的頭發下。王梅對著派出所洗漱間角落里那塊缺了角的方鏡，熟練地給自己左臉頰的傷處換了藥。碘伏棉簽擦過皮肉翻卷過的痕跡，一股銳利的涼意竄上來，尖銳地刺穿了因連日奔波審訊而幾乎麻木的神經末梢。鏡子里映著的眼窩深陷下去，血絲盤踞在眼白上，像干涸河床的裂痕。巖溫最后那句被絕望浸透的質問——“害了這么多人，有誰敢原諒？”——像一根帶倒刺的藤蔓，幾天來不斷在心口纏緊，勒出細微卻持久的鈍痛。

“收網了，王姐！”徐青松帶著一陣風沖進派出所前院，身上還裹挾著清晨露水和長途奔襲的汗氣。他把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文件袋“啪”地一聲拍在所長楊鐵兵那張被煙頭燙出無數黑點的舊木桌上。“‘刀疤小馬’馬順東那邊全撂了！四川瀘定縣那煤灰窯溝渠旁邊的制假窩點，讓兄弟省市端得底兒掉！連鍋端！鍋都砸了！‘陳昌’……媽的，這家伙真叫余守財！躲在貴州玉屏一個廢棄木材加工廠里，以為披馬甲我們就聞不到那工業酒精的味兒？落網了！剛押進隔壁市看守所，他媽的，那伙人的下線分銷名單，足足記了三個密碼本！”

辦公室里所有疲憊的神經都猛地一凜。空氣短暫地凝固了一秒，隨即被一種沉重卻無聲的激蕩席卷。壓抑太久、繃得太緊的弦，松弛的瞬間并未帶來預想的輕松，反而抖落下一層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塵埃和血腥氣的疲憊。這名單上的每一個名字背后，都可能有一個尚未爆發的“勐巴慘劇”。

“三個密碼本……”楊鐵兵拿起那沉甸甸的檔案袋，粗糙的手指捻著厚實得異常的頁角，眼神銳利而復雜，“這不是結束，這才是抽筋扒皮的開始。立刻整理！所有關聯信息，逐層篩查！一個別漏！”他看向王梅，“老王，后續審訊，特別余守財那老狐貍，你主審！打掉他的骨頭，掏出所有膿包！”

王梅點著頭，目光卻掠過楊所長的肩膀，投向他身后墻上的日歷。11月15日被狠狠地用紅筆圈住。“勐巴‘11.07’特大制售假酒危害公共安全案，首批犯罪嫌疑人羈押期限即將屆滿，法院公開審理……”一行小字標注在旁邊。那紅色的圈，像一個凝固的血滴。

市中級人民法院那座用厚重花崗巖砌成的威嚴建筑前，鉛灰色的烏云低沉地壓著穹頂，風卷起幾片枯葉，在冰冷的石階上打了個旋兒，又倉惶逃開。警戒線像一條黃色的巨蟒，從高高的院門臺階一路延伸，冷酷地將洶涌躁動的人群與莊嚴肅穆隔絕開來。

警戒線外，人聲鼎沸如同燒開的滾水，憤怒、悲傷、好奇、絕望……種種情緒在深秋的寒氣里發酵、撞擊。

“殺了狗娘養的！”

“我阿爸死得冤啊！賠命！”

“還我眼睛！我看不見了！我才十八歲啊！”一個頭上還裹著紗布、被親人攙扶著的年輕人嘶吼著，努力睜著沒有焦點的渾濁雙眼，朝著法院大門的方向徒勞地伸出雙手。

“嚴懲兇手！一個都別想跑！”

記者手中的相機快門瘋狂閃動，像一片片白熾的電光森林。話筒組成的森林幾乎要刺破人的面門。

法院深如幽谷的通道盡頭，是通向被告人席的側門。厚重的鐵門發出沉重艱澀的金屬摩擦聲，轟然打開。

押解著被告人的法警隊列，如同一道移動的黑色鐵閘，切割開旁聽席前排那洶涌的暗流。人群中瞬間爆發出巨大的聲浪，那是無數悲慟和詛咒混雜而成的海嘯。有人向前猛沖，被警戒警察的胳膊像鋼鐵柵欄般死死攔住。憤怒的拳頭砸在法警的防暴盾牌上，發出沉悶密集的“砰砰”聲。

被告人魚貫而入，沉重的腳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哐啷”聲。最后一個露面的正是余守財。他頂著“陳昌”的化名在黑暗中跋涉了半生，此刻終于暴露在強光下。他比通緝令上那張油膩的商人證件照要干癟得多，像一只被抽去了氣的充氣人偶。頭發花白，原本梳理得一絲不茍的油頭此刻如干枯的亂草耷拉在額前。精心保養過的面皮徹底垮塌下來，松弛地垂掛著，曾經寫滿市儈和狡黠的雙眼里，如今塞滿的全是黏稠的、揮之不去的恐懼，那是對末日的恐懼。法警近乎拖拽地將他按在冰冷的被告人鐵椅上，他的手銬和腳鐐與金屬椅腿碰撞，發出幾聲脆響。他抖得厲害，嘴唇翕動，無聲地囁嚅著什么。

旁聽席角落里，巖溫被同樣神情憔悴的父親巖扎扶著坐下。他下意識地抬手，似乎想去觸摸蒙在眼睛上的紗布，指尖在觸到粗糙棉布邊緣的瞬間又觸電般縮回，緊緊攥住了膝蓋上同樣粗糙的褲子布料。紗布下空洞的世界里，只有聲音能帶來真實感，那些憤怒的、哭泣的、咒罵的聲音如同燒紅的烙鐵，在他黑暗的意識地圖上烙下尖銳的印記。

“嘭！嘭！嘭！”三聲極沉重、極具穿透力的法槌敲擊聲，如同定海神針，驟然壓下了法庭里所有沸騰的聲音。整個空間瞬間被一種近乎死寂的沉默籠罩。

審判長厚重而毫無波瀾的聲音在巨大的空間里回蕩：“現在開庭！審判南滇省、YN省公安廳督辦的勐巴‘11.07’特大制售有毒有害假酒危害公共安全一案！”

公訴人席上，市檢察院的公訴檢察官緩緩站起。沒有慷慨激昂的開場，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被告席上那一張張失去血色的臉，最后落在最中間的余守財身上。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穩定，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重量，釘入沉寂的空氣：

“被告人余守財，化名陳昌，為牟取暴利，無視國民健康與生命安全，在四川瀘州廢棄廠房內建立制假窩點，非法大量購買價格低廉的工業用甲醇作為基礎原料。工業甲醇，學名‘木精’，屬于劇毒危險品，國家明令禁止在食品中使用！余守財犯罪集團罔顧法律禁令，將高濃度工業甲醇進行極其粗糙的過濾處理和外觀調制后，冒充自釀散裝高粱酒及‘特供’高檔白酒，經由被告人馬順東等多人組成的嚴密物流分銷網絡，銷往以農村地區為主的鄉鎮市場銷售點……”

“公訴人指控：本案涉及有毒假酒經檢驗，甲醇成分嚴重超標，遠超人體中毒致死量數十倍，甚至百倍！正是被告人余守財犯罪團伙制造并銷售的該批有毒液體，直接造成被害人……”

當公訴人平靜到殘酷地念出那四個字“五死十四傷”，并精確到每一條逝去生命的姓名時——巖溫的爺爺、巖三、龍叔……每一個名字都伴隨著死者親席位置上驟然爆發的一聲無法抑制的悲鳴——巖扎緊緊抓住兒子的胳膊，干枯的手指用力到掐進了巖溫的皮肉里。巖溫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紗布下的眼睛死寂般地瞪大，下唇被牙齒狠狠咬破，一絲帶著鐵銹味的腥甜在口中彌漫開來。

“——其中，包括三名永久性雙目失明……”公訴人低沉的聲音繼續宣讀。巖溫只覺得一股冰冷的酸液猛然涌上喉頭，他死死地壓住，整個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手指在褲子上絞出青白的指痕。

“審判長！我冤枉啊！”余守財終于爆發了，他猛地從被告席的椅上彈起一半，腳鐐嘩啦作響，那張垮掉的臉因極度的恐懼和求生欲而扭曲變形，像揉皺的劣質抹布，雙眼在擁擠混亂的法庭里狂亂地掃視著，如同溺水者尋求漂浮的稻草。“我是小本生意！我那些都是傳統老工藝！祖傳古法……小作坊純手工……”

辯護律師也急忙站起來，推了推金絲眼鏡，語速飛快：“審判長！我方當事人余守財，主觀上并無殺人故意！工業酒精用于食用確屬不法，但此系長期存在的行業灰色地帶，市場有需求，被告人只是……”

“灰色地帶？！殺人灰色？！”公訴人一聲斷喝，像驚雷炸響，徹底打斷了被告律師蒼白無力的辯解。他的聲音陡然拔高，蘊含著無法遏制的憤怒烈焰。“這是赤裸裸的謀財害命！是對法律與道德底線的無恥踐踏！”

法庭瞬間靜得可怕，連最細微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就在這片死寂中，坐在證人席一直沉默、穿著整潔白大褂的主檢法醫代表，緩緩站起。一個神色嚴峻的老專家。他手里捏著一頁薄薄的紙，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著冷光。他沒有看任何人，聲音低沉、平緩，毫無起伏，卻帶著一種冰冷的解剖臺金屬質感：

“下面，由我宣讀法醫學尸體檢驗報告核心部分，關于被害人巖相（巖溫爺爺）的鑒定意見。”他清了清嗓子，毫無感情色彩地念道，“根據尸體解剖及生化病理檢查結果……巖相，男，66歲，系甲醇中毒死亡。死者血漿及組織中甲醇含量為——”

法庭內所有人的神經都繃緊了。

“…… 1.38克/100毫升。”老法醫一字一頓地念出這個冰冷的數字。旁聽席上巖扎發出一聲壓抑的、仿佛心臟被生生掏出的哀嚎，身體佝僂著向下滑落。巖溫猛地抓緊了父親的胳膊，指甲深深陷入皮膚。

法醫的語調沒有任何變化，繼續念出報告中那幾行描述性的文字：

“死者消化道黏膜大面積潰爛出血……肝臟呈高度脂肪變性及壞死……特征性視神經萎縮壞死病變形成……”

“結合毒物動力學分析，其死亡前攝入的液體總量推算，其中富含的甲醇毒液濃度約等同于40%的工業甲醇原液！這是純粹的毒劑灌入！”

老法醫停了一下，他終于抬起頭，沒有看向被告席，而是目光越過了整個法庭，似乎落在虛空某處，帶著一絲沉重和難以言表的疲倦：

“每一滴流入死者胃中的液體，都還帶著接近人體核心的體溫……”老專家聲音低沉下去，目光似乎在凝視一片虛無，仿佛穿透了墻壁，看到了實驗室里那具無聲的軀體解剖時的慘狀，他繼續，每一個字都敲在死寂的空氣上：“……而它的成分，與被告人余守財被扣押工廠中查獲的所謂‘特釀’液體樣本，分子譜圖比對度大于99.97%。”

法醫的聲音停止了。法庭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壓抑不住的、從死者家屬座位上傳來的細碎啜泣。

“那玩意，”法醫最終下了論斷，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根本不是什么酒。它就是殺人的毒水。”他緩緩放下了那頁紙，像放下了一塊沉重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