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區(qū)的四月天像是被頑皮孩童打翻的調(diào)色盤,說變就變。前一刻還風(fēng)和日麗,王梅剛騎著那輛沾滿黃泥的警用摩托拐過一道山梁,豆大的雨點就噼里啪啦砸了下來。雨水帶起的泥腥味瞬間灌滿鼻腔,山風(fēng)裹挾著冰冷的濕氣直往脖頸里鉆。
她趕緊在路邊一棵枝丫虬結(jié)的老橡樹下停穩(wěn)摩托,手腳麻利地拽出塞在后備箱里的舊軍用雨衣裹上。動作間,腰間警用皮帶上掛著的警棍和甩棍輕輕碰撞,發(fā)出沉悶的金屬聲響。雨衣寬大,裹住了她嬌小的身形,雨水順著油布帽檐串成水線滑落,打在頸窩里,冰涼刺骨。
車輪重新碾過泥濘山路時,王梅的目光習(xí)慣性地掃過四周。遠(yuǎn)處山坳里,諾黑村的房屋像被雨水泡發(fā)的火柴盒,濕漉漉的炊煙艱難地從灰瓦縫隙里掙扎出來。這里太偏了,泥巴路就是血管,一場雨就能讓它癱瘓。上次楊立偉家媳婦生急病,救護(hù)車就陷在這爛泥里老半天,最后是赤腳醫(yī)生踩著泥水跑過去處理的。
“唉……”王梅低低嘆了口氣,白氣在冰涼潮濕的空氣里散開。發(fā)動機(jī)突突的轟鳴淹沒在雨聲里。她當(dāng)這個“村官”快一年了,鞋底磨薄了,筆記本寫滿了,村里每一道溝坎、每一張愁苦或樸實的臉,都刻在心里。知民意、解民難、近民心,楊所長當(dāng)時說這九個字重如山,如今王梅是真真切切感受得到。吳子壽的新房子里那盞她親手掛上的白熾燈,大灘村羅阿匠老人磚瓦房窗臺上她放的那盆開著小粉花的“太陽花”,韋家三姐妹那摞整齊的、墨跡都透出苦讀勁頭的作業(yè)本……都是沉甸甸的分量。
摩托掙扎著拐進(jìn)諾黑村村口那棵歪脖子大榆樹的范圍,雨勢小了些。王梅一眼就瞥見村道泥濘里幾個深一腳淺一腳的小身影。是韋玉萍姐妹三個!大的玉萍努力挺直瘦小的脊背,背著鼓鼓囊囊的帆布書包,一手牢牢牽著最小的秀蘭,一手勉強(qiáng)舉著一塊破舊化肥袋內(nèi)膽做的“塑料布”遮在頭頂,可雨水還是無情地澆透了她們單薄的衣服。玉美掉了一只破舊的塑料拖鞋,赤著一只腳踩在冰涼的泥水里,懷里緊緊抱著幾本書,那是她們的命根子。
心像是被一只濕冷的手狠狠攥了一把。王梅猛地一擰油門,摩托吼叫著沖到她們身邊,吱呀一聲剎住。
“快上來!”王梅一把掀開身上的雨衣前襟,探身喊道。雨水瞬間打濕了她的肩膀和前襟。
三個女孩先是嚇了一跳,看清是她,凍得發(fā)白的小臉上立刻擠出驚喜。“王梅姐!”玉萍的聲音帶著點哭腔,眼睛里水汪汪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委屈的淚。
摩托后座不大,王梅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把三個濕漉漉、沾滿泥巴的女孩半提半抱地弄上車。玉美光著的那只小腳丫凍得發(fā)紅,瑟縮著不敢踩踏板。王梅干脆一把抓住她冰涼的腳踝,用力塞進(jìn)自己雨衣下擺能遮擋的狹小空間里,玉美冰涼僵硬的腳趾觸碰到王梅溫?zé)岬耐葌?cè)肌膚時,明顯瑟縮了一下。
“抱緊姐姐的腰!”王梅的聲音穿透雨幕,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小小的摩托艱難地馱著四個人在泥濘中前行。女孩們冰涼的身體緊貼在王梅滾燙的后背,每一次顛簸都能感受到她們細(xì)微的顫抖。濕透的衣服布料摩擦著皮膚,又冷又黏。王梅的腦海里閃過上個月在鄉(xiāng)里集市的場景,她扯著三姐妹進(jìn)了一家鞋店,老板娘看到她們腳上的破拖鞋和泥巴褲腿,眼神里的鄙夷藏都藏不住。最后那雙結(jié)實的黑布鞋上,她特意選了大一碼的——孩子長得快。現(xiàn)在,那雙給玉美的新鞋,大概正干干凈凈地躺在玉美那鋪著舊報紙的床底下,被珍藏著舍不得穿。
摩托最終在吳子壽那間嶄新的磚瓦房外停下。嶄新的紅磚在灰蒙蒙的雨里格外扎眼。王梅拍門喊:“吳叔!是我,王梅!”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吳子壽那張刻滿風(fēng)霜的臉探出來,一見是王梅帶著三個水人似的女孩,連忙側(cè)身。“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怎么淋成這樣?”
屋里彌漫著柴火灶特有的煙火氣。吳子壽笨拙地在墻角摸索火柴想生火燒水,王梅幾步跨過去攔住了。“吳叔別折騰,讓她們在灶頭邊烤烤就好。我趕時間,送她們回來就走。”
她視線落在灶旁那堆碼放整齊的空心磚上,其中一塊明顯被磕掉了一個角。“前些天那車磚送過來,卸車時沒傷著人吧?那司機(jī)毛毛躁躁的,上次拉水泥時就說他……”
“沒有沒有!”吳子壽連忙擺手,渾濁的眼睛里帶著感激的光,“都好好咧!多虧你……”他嘴唇囁嚅著,似乎想說那“一千塊”,又覺得說出來太輕飄了。他轉(zhuǎn)身從碗柜最深處摸索出一個小布包,打開,露出里面被壓得方方正正的幾張紅票子。“支書…這錢……”
“吳叔!”王梅打斷他,語氣放柔了些,“這錢我說了不用你還。你看,”她指向屋角那張嶄新結(jié)實的木床,鋪著厚實的新棉褥,“你和大姐能踏踏實實睡個安穩(wěn)覺,玉秀在大學(xué)好好念書,這比啥都強(qiáng)!這錢您留著自己買點油鹽,玉秀放假回來也好給她弄點好吃的!”她目光掃過床邊那個小小的木頭相框,里面是吳子壽女兒穿著大學(xué)校服的照片,青春飛揚。
玉萍三姐妹蹲在灶膛口,橙紅的火苗跳躍著,把她們青白的小臉烤出一點紅暈,濕衣服蒸騰著白汽。最小的秀蘭打了個響亮的噴嚏。王梅心頭一緊。
“還有你們仨!”王梅板起臉,像面對不聽話的自家妹妹,“天這么冷還光腳!鞋呢?給你們買的衣服又舍不得穿?感冒了耽誤學(xué)習(xí)怎么辦?”
玉萍低著頭,手指攪著還在滴水的衣角:“今天…起晚了,路太滑,怕遲到…跑太快就……”聲音細(xì)如蚊蚋。
“姐…新鞋…舍不得…”玉美抱著膝蓋,光腳縮在灶膛陰影里,小聲補(bǔ)充了一句,聲音里帶著哭腔。
王梅心里酸軟一片,那些責(zé)備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她解開被雨水打得更濕的警服口袋,掏出幾張帶著體溫的紙幣。沒有猶豫,塞到玉萍手里。“拿著,明天要是還沒干,就先去學(xué)校隔壁老張家買雙膠鞋換上。玉美的腳泡了冷水,晚點去胡醫(yī)生那要點艾葉燒水泡泡,聽見沒?”
玉萍看著手里褶皺的紙幣,鼻尖一紅,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往下淌:“姐……我們……”
王梅揉了揉她濕透的頭發(fā),冰冷的水珠沾了她一手。“行了,哭啥。好好念書,你們仨將來有出息,就是報答我了!比給我啥都強(qiáng)!”
離開吳子壽家溫暖的火光和女孩們復(fù)雜的眼神,王梅發(fā)動摩托,再次撲進(jìn)茫茫雨幕。風(fēng)更緊了,刮得雨線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臉上,生疼。
下一個要去的方向幾乎不用思考,胡綱老人的小屋孤懸在村北那片小土坡后面。那個倔老頭,像塊捂不熱的石頭,最初對她視若仇寇。王梅至今記得第一次去送慰問油米被他用掃帚柄抵著腰往外搡的狼狽。可她沒放棄。一次不成兩次,兩次不成十次,磨破了嘴皮,跑斷了腿。幫他跑低保,盯著給他蓋新房,把自己家淘汰下來還八成新的小電視和舊收音機(jī)搬給他……一點點撬開了老人塵封了幾十年的心房。
快到胡綱那兩間新蓋的磚房時,村支書楊振國撐著把破傘從斜刺里跑出來,直沖王梅擺手:“王警官!停停!”
王梅一腳踩住剎車,泥水濺起老高:“老支書?啥急事?”
楊振國氣喘吁吁地跑近,雨水順著他的舊藍(lán)布中山裝衣領(lǐng)往下淌。“別去了!老胡……胡綱叔!走了!”老支書的聲音有點發(fā)悶,帶著喘息和不真切,“就是昨晚的事…很安靜,就睡過去了,沒遭罪……”
王梅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雨水順著額前的發(fā)梢流進(jìn)眼睛,她用力眨了眨,一片冰冷咸澀。握著車把的手緊了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那個脾氣古怪的老人,那個終于沖她咧開沒牙的嘴、喚她一聲“閨女”的老人……那個在暖暖冬日陽光下,笨拙地摸索著收音機(jī)旋鈕,想聽點聲響的老人……
“什么時候的事?”王梅的聲音有些干澀,喉嚨發(fā)緊。
“就昨晚后半夜!他家侄子早上送飯發(fā)現(xiàn)的。”楊振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他臨走前沒啥掛念的,就是…就是床頭還放著你給買的那收音機(jī),挨著他枕頭邊呢。人沒受罪,壽終正寢,好事…好事……”
王梅沉默地看著雨水中那片熟悉的土坡,新壘的墳塋位置她閉著眼都能指出來——是她和村委們一起選的,朝向日出的坡地,坡下有溪,安靜又敞亮。雨水沖刷著山坡新翻的紅土。半晌,她才低低地說:“知道了。明早出殯,所里人來,我?guī)ш牎蹅円黄穑退秃濉!?
這諾黑村,收留過太多的生離死別。人,能安安靜靜有尊嚴(yán)地走,或許真是福分。
送別胡綱的清晨剛過去幾天,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紙錢燃燒后的焦糊味。天氣難得放晴,陽光熱辣辣地舔舐著水汽蒸騰的土地。王梅正幫羅阿匠在新瓦房前的小空地上加固雞窩圍欄,那幾只政府送的扶貧小雞撲棱著茸毛翅膀歡實得很。楊立偉的大嗓門隔著半個村子就吼了過來:“王警官!王警官!不得了了!”
他連滾帶爬地沖進(jìn)小院,臉膛漲得通紅,手里捏著幾張破舊的紙,那是村里人聯(lián)名摁了指印的“狀子”。“王警官!您快管管!上面發(fā)的那個五十畝征地補(bǔ)償款!十萬八啊!村委那幫挨千刀的想捂在手里自己花!當(dāng)我們是死人吶!”他身后稀稀拉拉跟了十幾個面有菜色的村民,眼神里燃著憤怒的火焰。為首的就是老實巴交的吳子壽,雙手?jǐn)囍婆f的工作服下擺,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又不敢說的樣子。
十萬八,對一個深山里的窮村,是天文數(shù)字,是攪亂人心的魔鬼。王梅放下手里的鐵絲鉗,泥漿濺落在洗得發(fā)白的警褲褲腳上。她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些憤怒、焦灼、帶著希冀和懷疑的臉:“大家別急。錢的事,誰說不發(fā)?”聲音不大,卻在騷動的人群里投下了一塊石。楊立偉激動的喊話卡在喉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