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三更，人定月朧。

子城內衙門附近，一座白墻三合的豪華小宅內。

許耀熠頂著惺忪的睡眼，凝重地盯著面前寶光潤澤的明珠。

過了片刻，他的眉頭擰成了疙瘩，對著珠子翻來覆去檢查，一句話不說。

任擇等啊等，終于忍不住開口：“敢問許兄是什么修為？”

入品武者與普通人在精氣神上差別很大，但再往后，卻不是能輕易分辨的。

“慚愧慚愧，笨鳥先飛，加之有些機遇，如今在二煉皮關徘徊。”

皮關是二煉體相境的磨皮、鍛骨兩關之一。

說完，許耀熠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在被嫌棄，嘖了一下：

“相熟了的任兄，嘴皮子這么刻薄嗎？

我當然也有真氣反應，但具體能不能看出問題，不一定和修為有關。

器工署的匠師，更知曉微雕細刻的法器，或得找墨瑯看看。

你說的襲殺之事，能否細講一遍？”

而后半炷香，在許耀熠的詳細詢問之中，任擇編造了薛寧“自述為鐵拳幫暗子”的信息。

聽到最后，許耀熠重重點頭，呷了一口冷茶，微微有些興奮：

“此事雖然沒有直接證據，但有珍珠這個方向在，查起來必定極快。

鍛兵鋪本身又是褲襠里掉泥巴，不敢不配合。

抓住鐵拳幫的把柄是遲早的事，你且觀望幾日。”

“觀望幾日？”

任擇立刻側頭覷眼，拋了個不信任的眼神過去。

上次我觀望了多久來著？

許耀熠一愣，頓時想到了房子的事，咳咳兩聲：

“清剿縣治、維護變法是為政功績，縣衙比你還急。

放心，我們會將珠子到手的消息傳出去。

明日雞啼之后，保準鐵拳幫焦頭爛額。”

“那便謝過許兄了！”

焦頭爛額，便沒有報復自己的精力，任擇放下三分心來。

事已至此，與鐵拳幫算是徹底撕破了臉。

他并不擔憂，反倒有些雀躍。

珠寶之事，是否暴露還重要嗎？

當天晚上，他就跑了全縣多家鬼市，將這些珠寶的鬼市價格大致摸清，并在第二天，將東西和信息托付給了商逸，讓他去行那口舌交鋒之事。

當日上午，任擇便托辭養傷，沒去講武堂，只于院中練劍。

沒想到，日上三竿時，率先上門的卻不是歸來的商逸，而是一個相貌老成的絡腮胡少年——

薛立舉，玄斧鍛兵鋪內門七弟子。

并非是薛寧那樣的收養子，而是大當家的親生兒子，亦是任擇的講武堂同窗。

所謂同窗，真情未必有，虛情卻是好用之物。

鍛兵鋪派他來取尸體與玄斧，任擇便立刻明白，這是在避免沖突，或者說示好。

那么此事就解決了一半。

任擇又非左道妖邪，對一具根骨上佳的尸體沒有執念，自可隨意交還。

玄鐵重斧卻不可能。

“薛少當家，我向來有話直說。

薛寧無故襲殺我，你們是否更愿與我私下和解？”

薛立舉一張豪放的絡腮胡面孔，苦澀一笑，只能點頭。

若按衙門法度，那還了得？

但習武之人私下和解，就得按照江湖規矩——薛寧的襲擊可以算成個人仇殺，鍛兵鋪無責。他的兵器，自然歸任擇所有。

但鍛兵鋪給自家核心傳承的弟子，準備的兵器，怎會是凡物？

這玄鐵重斧，為了契合薛寧的體魄力量，重達足足五十八斤，

三十年老松木柄，滲碳強鋼為芯，百煉熟鐵為基，包鋼鍛焊，覆土燒刃，妖獸油脂淬火，

除了并未淬靈這點，其余皆超過尋常的淬靈利器。

若要以銀子算價值，這斧子比淬靈利器還要貴重，將近百兩銀子，直接贖回又暫時無人可用，頗不值當。

薛立舉目光四看，突然凝在了任擇倚在墻邊的破爛鐵劍上。

身為鍛兵傳人，他的精神立刻一陣顫抖，仿佛看見了什么臟東西似的，轉開眼去。

我的眼睛……

但下一刻，他突然一喜。

“任兄，想必是缺一把好劍？

我鍛兵鋪世代鑄兵，鑄造刀劍亦是精通。

不如請任兄與我走一趟，挑選一把好劍，作為補償？”

這提議不錯！

任擇眼睛頓時一亮。

……

玄斧鍛兵鋪位于縣城城東，臨運河而建。

說是鋪子，其實更像一個小宗派，其宅院三進三出，每進該有一兩畝大小，七八座內殿，學徒弟子數百名，氣勢恢宏。

任擇被薛立舉引路，迎著一道又一道復雜、怨恨的目光，施施然穿過火星四濺的打鐵砧房、呼喝沖天的練錘武場，來到兵庫。

刀槍劍戟分區擺放，任擇遺憾地看了一眼槍區，直接略過。

劍區不大，凡器區域，約莫二十來柄長短不一的劍，掛在打滿鉚釘的灰石墻上。

“與玄斧相似規格類的劍共有三柄，任兄過目。”

薛立舉命人取下寶劍，在任擇面前的長桌上，一字排開。

左側之劍為講武堂中慣用的四面雙槽百煉精鋼劍，長約三尺七寸，劍身窄而偏厚，百煉紋路蕩漾，劍鐔為菱形平耳，沒有花紋，實用簡潔。

但講武堂兵器主要為二三十鍛的凡器，此劍卻有百鍛，外貌雖然相似，但那精鋼色澤，卻是天差地別。

中間之劍，長四尺六寸，寬足五寸，有十二斤重。從劍柄到劍面，銅漆銀畫，勾龍點鳳，最是絢麗。

以其重量與材質，恐怕能與玄斧短暫對劈而不落下風。

右側之劍，則與左側同樣長度，只是劍刃碧光蕩漾，猶如秋水，劍身輕薄，即便百鍛壓鋼，也不過四斤七兩。

薛立舉盡責地介紹：

“聽聞任兄修為進展快，爆發力強悍，寬劍刃重，適合強力破敵。

哦，任兄悟性超群，比起體魄修為，打法當更為精湛，這柄輕劍殺人不見血，來去無蹤，必然適合劍法發揮。”

任擇沒有出言，卻是默默拿起了最左側的四面鋼劍。

“少當家，此劍若是格擋薛寧的玄斧重劈，壽命幾何？”

“唔，此劍積層鍛冶，且劍身厚實，實不易斷，但少不了細小豁口。斧畢竟是斧。”

“劍我取走后，送去器工署鑒定，鍛兵鋪可有意見？”

“任兄弟自便，我鍛兵鋪童叟無欺，不會砸自家招牌。”

“好！”

“等等任兄弟，你要選這把？”

“它確實更適合我。”

迎著薛立舉疑惑的目光，任擇伸手一握，從朱漆紅木鞘中抽出了劍身。

空氣里蕩起一道森寒光芒，任擇左手舉起自己的破爛鐵劍，右手發力，一下橫削過去！

“噌”的一聲輕響，兩柄劍刃相撞！

兩劍微微抖動，鐵劍先是豁口，而后倏忽斷開，斷口之間總體平滑，但仍有微微毛刺起伏。

這是切削的銳力，加撞擊的鈍力，并非是純粹的鋒利所致。

任擇反而微微點頭。

寬重失巧，薄利易折，此劍劍身略厚而刃窄，既可短暫架擋重兵器，亦可多付出一些氣力，使出靈巧的變化。

萬金油般的屬性，看似削弱了劍的長板，實則加強了人的優勢。

無他，吾體技全能耳。

“對了，少當家，此劍用料再怎么實在，畢竟遠比另外兩劍質樸，市價相比定有差別。

鍛兵鋪再補我十兩銀子，衙門那邊，我會跟許捕頭說清，此事就此作罷。”

薛立舉臉上抽了抽。

錢是小錢，但從來受人巴結，今日卻被敲詐，還真是，一言難盡的感覺。

望著任擇拎劍走出鍛兵鋪大門，他長舒了一口氣，好似卸下了什么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