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天之前，任擇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夢醒之后他便發現，這書冊出現在他心神之中，可以憑借心念，瞬息勾連。

書冊的名字，令任擇愣神了許久。

“圣”不是修行的境界，而是名號。

道傳天下，點燃文明薪火，萬民稱頌，至人之人者為圣。

此方天地千古至今，得了“武圣”稱號的，唯有大昊開朝年間，將武道揚傳天下的“太一乾元開明武道先圣”樊昭樊秉燭一人。

武圣本人早已作古，塑像擺滿了無數武廟，本是話本?？?，書中幽魂。沒想到，竟與自己扯上了關系。

這本武圣金書，從頭到尾皆是空白。但任擇本能就知道，它可幫助自己解析武道功法，充當無聲之師！

這神秘的存在方式，以及大言不慚的書名，令任擇失眠了整整一晚上。

狂喜、不安、恐懼、焦躁……

他很快平靜，決定不自尋煩惱。

在壽盡十八面前，懷璧其罪算什么？

得了此等潑天的機緣，我是否也有機會不再饑餓、問道求仙？

是否也能遨游天地間，看看話本里，瑰麗雄奇的大千世界呢？

任擇心火搖曳，手上的動作，也跟著明亮起來。

只見他手中拳法，演練一式，便停下一會兒，回頭改半式，復又重新打完。

如此反復兩三次，大差不差后，便去打下一式。

慢，便是快。

半刻鐘過去，大多數人都將錯就錯，不論正誤，只求看得順暢。

于是任擇卡頓的動作，愈加打眼。

教習終于注意到角落里的任擇，隨意看了幾眼。

“咦？”

兩人微微一愣，下意識轉頭，目光相撞，又彈回任擇身上，生出三分驚愕。

這個少年，自己找到了習練動樁的正法！

不僅如此，每一次他回頭改動，從指掌動作，到腳步角度、沉胯高低，都在逐漸貼近正確的細節，沒走彎路。

五步拳雖是開蒙武學，是天下人都嫌棄的基礎功法，但第一次練，就能做到這個地步……

此人有中上等悟性？

“歹竹出好筍了？”胡教習陰陽怪氣道。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付教習鄙夷地看過去，將剛摳出的鼻屎往對方嘴里彈。

兩位教習沒有壓著聲音，人群的目光，便嗖地聚集到任擇身上。

其中多是疑惑、猶豫，少部分人卻恍然大悟，開始模仿任擇。

一刻鐘后，任擇終于大架子不亂地，練了第一遍完整的五步拳。

收功，汗出如漿，皮膚微冷。

饑餓感已經掏空了腹腔。

任擇腳步虛浮，腿軟的瞬間，被光頭老人一把扶住。

“小子，你過關了?！?

付教習從腰間葫蘆里，倒出一粒花生大小，香噴噴的淡黃色丸子，一把朝任擇嗓子眼兒戳了進去。

“一刻鐘而已時間，能把拳法大架子勉強打通。難得，難得啊！

你要這樣被餓死，縣令能罵活我八輩祖宗。”

“謝大人……噦！”

付教習失笑著擺擺手：

“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名付逢，稱我付師即可。

托你的福，這批人的通過率，可能要翻倍嘍?！?

任擇恢復了一下呼吸，重新道謝。

剛才他吃的，應該是“百谷食丸”，一顆能頂一餐，屬于武者常用的便餐，幾十文才能買到一枚。

可惜，如果把錢換成米飯魚肉的話，能吃好幾頓了。

最后半刻鐘過去，考核結束。

被叫到場邊的十二人，歡天喜地，胡亂擦著汗。

留在場中的人，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他們很快被遣散，回到了自己勞作一生的命運中去。

任擇看著那些失魂落魄的背影，想起了入講武堂之前，貼在院外院墻上的一張帛告。

“招募教習，可入上戶，免除徭役，免稅五年。以爭入席。”

“月銀五兩，持武師牒者翻倍，修為入三煉者翻倍?！?

十兩，那得是百石江米。不發霉的話，自己能吃十年。

艷羨、驚愕、任擇心里滋味雜陳。

片刻之后，人群散完，院里換了另一批衣著干凈、神色自信的考核者。

付逢不再盯著場中，而是帶著任擇等人，穿過風雨連廊和空置的武場，來到了一個，放滿了紅漆木箱的小殿。

“第一道考核是天賦，第二道，便是實實在在的境界了?！?

他伸手對著起身的殿內小吏壓了壓，似乎是搶過了小吏本來的活兒，對眾人說道：

“初篩之后，你們只是學徒，尚不算講武堂的武童生。想要在堂里記名入冊，還需正式修行五步拳的全套練法。

考核標準是，在一旬之內，養出氣感?！?

少年們沉思，付逢頗有經驗地抓住了他們不解的重點：

“一門完整的武學，分為練法和打法。其中，練法又分樁功、呼吸法、內功。

你們只是普通人，必須練習樁功和呼吸法，從天地之間吸納靈氣，這叫做‘納靈’。

而后，以武功練法，將靈氣煉化為真氣，這叫做‘煉靈’。

最后呢，將煉化而來的真氣進行積蓄，蓄滿三座丹田后，便準備入品。”

任擇等人眼睛一亮。

呀！真氣！

兒時迎風張開衣服，假裝有真氣鼓囊全身，找好時機一掌推出，風恰好吹倒前方的空竹筒，自己便會得意地笑。

想學武的，誰不念著這玩意兒？

“那內功呢？”任擇問道。

“內功用于真氣運化，非常暴烈，武道入品之前，肉身扛不住的。”

付逢摸了摸下巴：

“不過你想了解的話，去院內藏書閣報我名字，可以進去看書。你該比較快能用到?！?

人群發出一陣艷羨的聲音。

一群人嘰嘰喳喳，邊走邊問，不知不覺跟著付逢走到了小殿角落，一個兩尺見方的大箱子面前。

箱蓋的鎖片虛扣著，付逢抬腳一勾，箱蓋仰頭，露出了層層疊疊的新書。

新鮮的油墨味撲面而來，正是清一色的拳譜。

《五步拳上冊》

付逢拿出一本，在手上拍了兩下：“這批貨是季興行新捐的。練法都在里面。一人一本，歸你們了！

季興行是延陵縣一家大百貨鋪子。

“真的？”有性子跳脫的少年直接歡呼。

這一本放在外面，至少得賣一兩銀子吧？

任擇好奇：“付師，延陵什么時候這么有錢了？”

“嘿！這問題可別讓別人聽著……變法是朝廷支持的，錢當然是朝廷來的。

而且這點東西算什么??？”

付逢嘆氣搖頭，話鋒一轉，突然嚴肅起來：

“你們之后每天來講武堂，先多看幾遍拳譜，分開熟悉呼吸法和樁功。

切記，直到三天后，才可將兩者結合練習。

原因有二。

第一，秘籍畢竟是死物。練武還需教習指導，避免行差踏錯，浪費時間，甚至傷身。

第二，你們身子骨都不算硬，要把身體養飽三天，打下基礎。目的還是避免傷身。

武仙之道，脫胎于丹鼎仙道的煉體法術，俢的就是肉身，最愛護的也是肉身，才有了這么多復雜的法門。絕不可輕視其中俗規?！?

少年們心中微凜，紛紛躬身，道了聲謹記。

交代完修行事宜后，付逢宣布，第一天的流程便是這些了。

少男少女們面面相覷，沒人散場。

場中突然出現“咕咚”一聲。

而后，傳染一般，所有人都咕咚咕咚地，咽起了口水。

先前，少年們被練武的興奮沖了腦子，

此時一切結束，安靜下來，頓時回憶起了最初的夢想——

縣衙告示說，初次篩選通過的當天起，講武堂會為學徒，供應十三天飯食。

每人一日四個白面大饃，一條鮮鯽魚，小菜若干。

第八天，有一頓肥豬肉！

一雙雙眼睛瞬間大睜，餓狼一樣看向付逢。

“哈哈，我就在看，你們啥時候會想起來！”

“不過大宗東西還在采買，今天只有這個?！?

付逢跳到另一口大箱子前，打開箱蓋，伸手進去，拎出一個紗布鋪底的竹屜子。

縱使早有心理準備，眾人依舊心神搖曳。

好大！

好白！

好香！

蒸白饃的清甜氣味，先是緩緩滲出，而后濃噴，最后一下爆發出來！

香味籠罩整個小殿，所有人的嘴里都像接了泉眼，瘋狂分泌口水。

其實近些年來，延陵縣域治理有成，即便是下戶家庭，老餓肚子的人也不多。

但對普通百姓來說，無論哪個朝代，飽腹之外的饞意，都未被真正滿足過。

一時間，大家的眼里只剩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