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內

李太后將那張寫滿了驚人賬目的密報輕輕放在紫檀木桌上，賬目來自王安，內容是“上林苑”開業短短數日的流水。

她指尖冰涼，心中那份因內帑充盈而帶來的喜悅，早已被一種更深沉的憂慮所取代。

她粗略算過，朱翊鈞孝敬她的那三箱黃金，看著駭人，若真按這“上林苑”的玩法，不出五年，便會化為烏有。

這銷金窟，簡直比國庫的耗用還要恐怖。

“難怪歷朝歷代的先帝們，都對商人抱有戒心。”

李太后喃喃自語，鳳眸中閃過一絲冷意，“這些人不事生產，不理農桑，只是將東西從左手換到右手，便能聚斂起旁人幾輩子都賺不到的財富。”

可隨即，她又陷入了更深的困惑。她拿起王安對禮王朱載純的描述，眉頭緊鎖。

“言行粗鄙，舉止夸張，唯恐天下人不知其暴富……宴請宗室朱載義，極盡奢靡之能事，席間高談闊論，卻無半句機密……”

這副嘴臉，李太后太熟悉了。

這不就是那些驟得橫財，便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模樣嗎？京城里那些敗家的勛貴子弟，哪個不是這副德行。

朱載純的表現，完美地符合了一個被金錢沖昏了頭腦的、平庸愚蠢的宗室形象。

可問題就在這里。她兒子背后那位心思縝密如鬼神的“帝師”

怎么會看得上這么一個除了吃喝玩樂，一無是處的草包？扶持他，難道就是為了讓他如此招搖，敗壞皇家體面？這說不通。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另一個名字上朱載義。

一個無權無勢的閑散宗室，掛著輔國將軍的虛銜，在宗人府里都是排不上號的角色。

這樣一個人物，如同一顆丟在路邊的石子，毫不起眼。禮王，或者說朱翊鈞背后那人，費這么大功夫接觸他，圖什么？

李太后想不明白。她感覺自己像是在和一個絕頂高明的棋手對弈，對方的每一步棋都落在她意想不到的地方

看似閑筆，卻又讓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寒意。

她揮了揮手，讓侍立在陰影中的素心退下，獨自一人在燈下枯坐。這盤棋，她還未看懂。

朱翊鈞他此刻的心情，就像一個勤勞的農夫，在春天播撒下種子后，正期待著秋日的豐收。

錦衣衛的改制，御馬監的操練，承運商超的擴張，宗室的魚餌，一切都在按照他畫好的藍圖，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臨近下午，他上完課，覺得有些煩悶，便想著出去走走。

他沒有穿那身刺眼的龍袍，只換了一身普通的青色錦袍，也沒讓大隊人馬簇擁，只帶了馮保一人

二人如同尋常富家公子與老管家一般，信步來到了工部的兵器局。

兵器局衙門里，充斥著一股鐵銹、煤灰和桐油混合的獨特氣味。

工匠們光著上身，揮汗如雨，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不絕于耳。

朱翊鈞對這些很感興趣，他繞過那些正在趕制刀槍劍戟的工坊，徑直走向了火器司。

大明的火器，曾領先于世界，但如今，卻早已被后起的佛郎機人和倭寇甩在了身后。

朱翊鈞心里清楚，他要面對的未來，絕不僅僅是北方的韃靼，更有來自海上的，那些手持更犀利火器的敵人。

改變，迫在眉睫。

剛走到火器司的院門口，就聽到里面傳來一陣壓抑著怒氣的爭吵聲。

“胡鬧！趙士禎，本官跟你說了多少次了！現在國庫緊張，軍費捉襟見肘

光是給邊軍換裝所需的刀槍盔甲都還欠著一大筆賬，哪里有閑錢給你去搞那些不切實際的奇技淫巧！”一個略顯蒼老但中氣十足的聲音呵斥道。

“大人！您再看看，下官這次的改良，真的不一樣！”一個年輕卻執拗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焦急

“下官將鳥銃的發火裝置，從火繩改為了燧石，如此一來，不僅免去了雨天火繩熄滅之虞

發火速度也比之前快了至少一倍！還有這槍管，下官研究了佛郎機人的工藝，采用了分段鍛打，冷鍛成型的法子，膛線也……”

“夠了！”那主官顯然已經失去了耐心，“你這些圖紙，本官已經看過不下十遍了！想法是不錯

可要實現，要花多少銀子？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一把燧發槍的成本，夠打造三把鳥銃，十把腰刀了！

就算造出來，我大明百萬將士，換裝要花多少錢，你想過嗎？不切實際，終是空談！”

“可是大人，只要您將這圖紙呈遞給兵部尚書，或是張閣老……”

“放肆！”那主官終于被徹底激怒，他一把從那年輕人手里奪過那疊厚厚的圖紙，看也不看，猛地向外一拋

怒喝道：“你一個區區從六品的司匠，還想指揮本官給你遞東西？你以為你是誰？

兵部是你家開的嗎？與其在這里做白日夢，不如老老實實去監造你的鳥銃！哼！”

說罷，那主官拂袖而去，只留下那個叫趙士禎的年輕人，呆立在原地。

雪白的圖紙，如同被狂風吹散的蝴蝶，洋洋灑灑，飄落了一地。

上面用精細的筆觸，繪制著各種復雜到令人頭暈目眩的機械結構圖。

趙士禎怔怔地看著滿地的心血，嘴唇哆嗦著，眼眶瞬間就紅了。

他緩緩地蹲下身，像一個失去了心愛玩具的孩子，一張一張地，顫抖著將那些圖紙撿起來。

他的動作很慢，很輕，仿佛那不是紙，而是他易碎的夢想。

朱翊鈞站在不遠處，將這一幕盡收眼底。他沒有動，只是示意馮保也別出聲。

他隨手從腳邊撿起一張圖紙，細細看去。

上面畫的是一種新型短槍，設計雖然非常稚嫩但是相對于現在的明朝的火器那確實是先進了不少。

朱翊鈞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那光芒，比兵器局鍛爐里的火光還要熾熱。

他要找的，就是這樣的人！一個不被陳規陋習束縛，一個敢于挑戰權威，一個對技術有著近乎偏執狂熱的“瘋子”！

他緩步走了過去，將手里的圖紙遞還給那個還沉浸在屈辱和失望中的年輕人。

“這位大人。”朱翊鈞的聲音很平靜。

趙士禎茫然地抬起頭，看到一個面容俊秀，氣質不凡的少年，正微笑著看著自己。

他有些疑惑，又掃了一眼少年身后那個看似管家，但氣度沉凝的老者，心中一凜

連忙起身行禮：“下官兵器局司匠趙士禎，見過公子。”他看朱翊鈞年紀不大，便以為是哪位王公大臣的子弟。

“大人的這些圖紙，我看過了。”朱翊鈞開門見山，“想法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