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日，天高云淡，本該是最好的時節。

可如今，一層看不見的陰霾，卻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不到一個月，南直隸的封鎖線便成了一紙空文。

瘧疾，這個無形的惡魔，仿佛長了翅膀，嘲笑著人類豎起的壁壘。

它順著運河的水，附著在南來北往的貨船上，藏匿在蚊蠅的翅膀下，

甚至混跡于達官顯貴們逃亡的車隊里，悄無聲息地向大明的四面八方蔓延。

那些當初想盡辦法，連夜將家人送出疫區的京官們，此刻徹底麻了爪。

有的人家剛在湖廣的老家安頓下來，屁股還沒坐熱，新家轉眼又成了疫區。

這回，就連當初最支持封鎖的高拱和張居正，也束手無策。封？怎么封？難道要將半個大明都用墻圍起來嗎？

朝堂之上，再也聽不到反對封鎖的聲音。

笑話，南直隸的火已經燒到了自家后院，誰還敢開門揖盜？恐慌的情緒，比瘟疫本身傳播得更快。

文華殿內，朱翊鈞面色鐵青地聽著底下大臣們徒勞的爭論。

他們從封路談到燒艾草，從請神拜佛談到頒布罪己詔，卻無一人能拿出真正有效的法子。

朱翊鈞得到的消息，比他們知道的要多得多。

錦衣衛的密報如雪片般飛來，北直隸，京師的門戶，已經出現了零星的病例。

數量雖不多，卻像是一柄懸在帝國心臟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落下。

他的耐心，正在被一點點耗盡。

散朝之后，他將自己關在暖閣，煩躁地來回踱步。

就在這時，馮保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狂喜和不敢置信的神情，連聲音都變了調。

“主子爺！主子爺！回來了！回來了！”

朱翊鈞的思緒被打斷，不耐煩地皺起眉：“什么回來了？毛毛躁躁，成何體統！”

“是……是‘美男洲’的船隊！”馮保激動得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兩年前您派出去的那支商隊，歷經九死一生，終于回來了！船已經靠了天津衛的港，指揮使正由錦衣衛護送，往京城趕！”

“什么？”

朱翊鈞猛地停住腳步，整個人如遭雷擊。前一刻還滿是陰霾的臉，瞬間被一道刺眼的光芒所照亮。

南美洲！

他想起來了。那是他當初在與全國米商的戰爭大獲全勝之后，趁著承運商行財大氣粗，隨手布下的一枚閑棋冷子。

一支以經商為名，實則肩負著探索新航路、繪制海圖，以及為他尋找一些“土特產”的秘密船隊。

兩年多的時間，他幾乎已經快要忘記了這支船隊的存在。沒想到，他們竟然在最絕望的時候，回來了！

他的腦海里，瞬間閃過當初親手擬定的那份長長的清單。

黃金、白銀、香料……這些都不是他最看重的。他死死地盯著記憶深處的一個名字，一個足以逆轉乾坤的名字！

“快！”朱翊鈞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他一把抓住馮保的胳膊，“傳朕旨意，讓船隊指揮使不必休整，立刻入宮見朕！立刻！”

“奴婢遵旨！”馮保被皇帝眼中那突然爆燃的火焰嚇了一跳，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等待的時間，變得前所未有的漫長。

朱翊鈞在暖閣里來回走動，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炭火上。

他不停地喝著茶，卻絲毫感覺不到茶水的溫度，只覺得口干舌燥，心臟“怦怦”地狂跳。

終于，一個身形高大、皮膚被曬成古銅色的中年漢子，被馮保領了進來。

他身上還帶著一股海風的咸腥味，臉上寫滿了長途跋涉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卻依舊精光四射，透著一股百折不撓的悍勇之氣。

“臣，承運商行‘遠洋號’船隊指揮使，孫元化，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賜座。”朱翊鈞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指尖在微微顫抖。

他沒有問一路的艱辛，沒有問賺了多少銀子，而是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朕兩年前交給你的那份清單，你可還記得？”

孫元化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皇帝會問這個。他連忙從懷中掏出一本被摩挲得有些破舊的冊子，

恭敬地呈上：“回陛下，臣時刻不敢或忘。

只是那南美洲實在太過蠻荒，許多東西，臣等尋遍了也未曾找到。清單上所列之物，只尋得了十之二三。”

朱翊鈞沒有去看那本冊子，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孫元化，

一字一句地問道：“有一種樹，當地土人稱之為‘神樹’。其樹皮味苦，可退熱。此物，可曾找到？”

孫元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是深深的敬佩。

他沒想到，遠在萬里之外的皇帝陛下，竟然對那蠻荒之地的物產了如指掌。

“回陛下！找到了！”

孫元化從隨身攜帶的一個沉重的包裹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塊干巴巴的，呈灰褐色的樹皮，高高舉起，

“正是此物！當地土人視若神明，用它磨成粉末，兌水服用，據說再兇險的熱病，也能藥到病除。

臣按照您的吩咐，用絲綢和鐵器，換來了大量的樹皮，還有幾百株樹苗和數不清的種子，都已妥善保管！”

金雞納樹皮！

朱翊鈞的呼吸，在這一刻幾乎停滯。他死死地盯著那塊平平無奇的樹皮，就像是看到了救世的靈丹。

“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從御座上站了起來，臉上那壓抑許久的陰霾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狂喜的神采。

孫元化被皇帝的反應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他頓了頓，

又補充道：“陛下，臣等還從當地土人那里，學來了一種簡單的提煉之法。

將這樹皮磨碎，用烈酒浸泡，再用文火熬煮，最后能得到一種白色的粉末。那粉末，藥效比直接服用樹皮要強上十倍不止！”

“金雞納霜！”朱翊鈞的心中，一個名字脫口而出。

他當即下令：“馮保！”

“奴婢在！”

“傳朕密旨！命錦衣衛即刻接手所有樹苗與種子，派最得力的農官，火速送往瓊州、兩廣沿海，擇地試種！此事，列為最高機密，但有泄露，一體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