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工地上那么多人，魚龍混雜，出點什么偷盜、斗毆、甚至是傷人性命的案子，再正常不過了。

只要一出事，咱們就讓地方上的縣太爺，‘秉公執法’，把他們的人抓起來，關進大牢，慢慢審！

一個工地，主事的工頭都被抓了，我看他還怎么開工！”

吳師爺的一番話，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眾人心中那扇陰暗的大門。

對啊！他們是士紳，是這片土地上真正的主人！他們手里有地，有糧，更有官府里的關系！

皇帝遠在京城，可那些治理地方的父母官，哪個不是跟他們盤根錯節，利益相關？

想在他們的一畝三分地上動土，不拜碼頭，不給好處，還想斷他們的根？簡直是癡人說夢！

“妙！吳先生此計甚妙！”錢員外一拍大腿，臉上的肥肉興奮地顫抖著，

“就這么辦！老夫在通州，跟知州大人是同鄉，這點小事，他不能不給老夫這個面子！

咱們就先從這通州段的工地下手，給他來個下馬威！”

“對！咱們也回去聯絡各地的同仁，給他來個四面開花！”

“讓他知道知道，這大明，究竟是誰說了算！”

雅間內的陰謀，如同發酵的酸茶，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興奮氣味。

錢員外那張肥碩的臉上，因激動而泛起一層油光，他幾乎能預見到承運建筑行在通州寸步難行的窘迫模樣。

他仿佛已經聽到了那個王掌柜，或是別的什么管事，低聲下氣地來到他府上，

懇求他高抬貴手，出售田地，供應糧草的哀求聲。

“吳先生真乃我等的子房??！”錢員外舉起茶杯，滿面紅光地對著那紹興師爺一敬，“此事若成，老夫必有重謝！”

“錢員外客氣了?！眳菐煚旕娉值匦α诵Γ似鸩璞?，眼中閃過一絲智珠在握的得意，

“咱們士紳同氣連枝，本就該守望相助。陛下遠在宮中，看到的只是奏報上的數字。

可這大明的天，終究是靠咱們這些鄉紳，一村一鎮地撐起來的。他想動咱們的根基，也得問問咱們答不答應。”

一時間，雅間內愁云盡散，眾人紛紛附和，商議著各自回去后如何聯絡同鄉，布置手段。

他們仿佛已經組成了一張無形的大網，只等著承運建筑行這條不知天高地厚的魚，一頭撞進來。

計議已定，眾人心滿意足地散去。錢員外更是雷厲風行，回到通州的當天，便立刻開始了他的布置。

他先是宴請了通州知州。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錢員外聲淚俱下地哭訴，說那承運建筑行仗著有宮里撐腰，

行事霸道，要強占他家祖墳邊上的風水寶地來拓寬官道，這簡直是要掘他錢家的祖墳。

通州知州與錢員外本就是同鄉，又收過他不少好處，當即拍著胸脯保證，

只要承運建筑行敢動一寸土地，他立刻就派衙役去封了工地，抓人問罪。

安撫了官府這邊，錢員外又召集了通州左近的幾家大糧商。

這些人平日里都唯他馬首是瞻。他一番曉以利害，眾人立刻達成一致，約定但凡是承運建筑行的人來采買糧草，

一律將價格抬高五倍，并且要現銀交易，概不賒欠。他們囤積了大量的糧食，就等著對方上門來挨宰。

最后，他又派管家去自己那些佃戶的村子里挨家挨戶地“安撫”，言辭懇切地告訴他們，承運建筑行那就是個火坑，

把人騙去做牛做馬，工錢是畫出來的大餅，看得到吃不著。

他還許諾，只要安分守己地種地，今年秋收之后，租子可以減半成。

一連串的組合拳打出去，錢員外只覺得通體舒暢。

他搬了張太師椅，坐在自家院子里，泡上一壺上好的碧螺春，只等著看好戲。

他相信，用不了十天半個月，承運建筑行在通州的項目就得徹底癱瘓。

然而，三天過去了，風平浪靜。

五天過去了，還是風平浪靜。

錢員外有些坐不住了。他派人去工地打探，回報的消息讓他一頭霧水。

承運建筑行的工地熱火朝天，根本沒有要拓寬官道的意思，工人們只是在原有的官道路面上，進行著一種奇怪的作業。

他們先是清理路面，然后鋪上一層碎石子，再用一種巨大的石碾子反復碾壓，最后，

才開始澆筑那種灰色的，名叫“水泥”的泥漿。整個過程，秋毫無犯，根本沒有觸及官道兩旁的任何田地。

“不……不拓寬？”錢員外聽完管家的回報，手里的茶杯都忘了放下，

“那他修的什么路？京師到山海關的官道，本就狹窄，不拓寬，難道讓車馬都擠成一團嗎？”

他百思不得其解。他那準備已久的“土地攻勢”，就像是鉚足了勁打出的一拳，

結果卻揮了個空，連對方的衣角都沒碰到，差點閃了自己的老腰。

“罷了罷了，”錢員-外自我安慰道，“土地不動，是他們蠢?？伤麄兛偟贸燥埌?？幾十萬張嘴，我看他拿什么填！”

他又等了幾天。這一次，消息終于來了。

通州碼頭上，忽然來了十幾艘掛著“承運商行”旗號的大海船。

船一靠岸，無數穿著青色短衫的腳夫，就跟螞蟻搬家似的，從船上卸下一袋又一袋的糧食。

那糧食，不是他們常見的小米或麥子，而是一種顆粒飽滿，晶瑩剔透的白米。

碼頭上的老人都沒見過這么好的米，抓一把在手里，米香撲鼻。

承運建筑行直接在碼頭邊上設立了糧倉，當天開倉，不僅供應工地，還對外售賣！

價格，比市面上最便宜的糙米，還要低上一成！

消息一出，整個通州城都轟動了。老百姓們哪里見過這等好事，紛紛提著米袋子去搶購。

那些原本等著發橫財的糧商們，一下子傻了眼。他們囤在倉庫里，準備高價賣出的糧食，瞬間成了燙手的山芋。

賣吧，價格比不過人家，得血虧。不賣吧，眼看著就要發霉變質，更是血本無歸。

幾個糧商哭喪著臉跑到錢員外府上，錢員外聽完，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

他怎么也想不通，這承運商行是從哪里變出來這么多糧食的？難道他們有未卜先知之能，早就知道自己要卡他們脖子？

這已經不是鈍刀子割肉了，這是迎面被人狠狠地扇了兩個大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暈頭轉向。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錢員外在書房里暴跳如雷，將一個心愛的汝窯筆洗摔得粉碎，

“糧食不行，那就讓官府動手！我就不信，他們還能把知州大人也給變沒了！”

他立刻寫了一封信，派心腹送往州衙。

信中添油加醋，說建筑工地上有工人聚眾賭博，還打傷了前去勸阻的鄉民，請知州大人立刻出兵，抓人查辦，以正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