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骨粉淤泥沒過腳踝,每一次試圖移動,都像在粘稠的死亡沼澤里跋涉。林寒拄著那截冰冷堅硬的劍柄,如同拄著一根來自地獄的拐杖,搖搖晃晃地、極其艱難地支撐起身體。全身的骨頭都在呻吟,斷裂的右腿每一次輕微受力都傳來鉆心的劇痛,左臂那道烏黑的爪痕更是如同附骨之疽,陰寒死氣絲絲縷縷地侵蝕著,帶來持續(xù)的麻癢與刺痛,提醒著他方才那場以命搏命的慘烈。
他抬起頭,目光穿透深淵底部濃得化不開的陰冷濕氣,死死鎖住頭頂那道狹窄的裂隙。
光。微弱,卻真實存在。
不再是之前那種蒙昧的灰暗,而是變得清晰了一些,近乎透明,帶著一種晨光初綻時特有的、清冽的白色。像一根垂落到地獄邊緣的蛛絲,纖細,卻承載著全部的希望。
是黎明!他墜落時還是午后,在深淵底與骸骨搏殺、掙扎求生,竟已過去了一夜!時間無聲流淌,卻讓林寒的心猛地揪緊——娘親的病,拖不起!
“必須…上去!”干裂的嘴唇無聲翕動,每一個字都牽扯著胸腹間的悶痛。求生的意志如同被這縷天光點燃的火焰,壓倒了身體的劇痛和透支后的虛脫。他環(huán)顧四周,尋找著攀爬的可能。
嶙峋的巖壁近乎垂直,濕滑冰冷,布滿了青黑色的苔蘚和猙獰的凸起怪石。唯一的“路”,是那些犬牙交錯的巖石縫隙和凸起,在微弱的天光下投下更加深邃的陰影,如同巨獸皮膚上丑陋的褶皺。沒有藤蔓,沒有緩坡,只有絕望的陡峭。
目光最終落回手中的劍。
銹跡斑斑,暗沉的血色在幽暗中似乎流轉(zhuǎn)著一絲內(nèi)斂的光華。冰冷,沉重,邪異。它是災(zāi)禍的源頭,也是此刻唯一的依仗。沒有它,別說攀爬,他連站都站不穩(wěn)。
深吸一口氣,冰冷的、帶著濃重腐殖質(zhì)味道的空氣嗆入肺腑。林寒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劍柄上,強迫自己忽略左臂傷口傳來的陣陣陰寒侵蝕和右腿的劇痛,朝著離他最近的一處看起來較為穩(wěn)固的巖石凸起,邁出了第一步。
噗嗤。
左腳深深陷入淤泥,拔起時帶起一片污穢。僅僅是邁出一步,虛汗就已浸透了他破爛的衣衫,順著額角滑落,混著泥污流進眼角,帶來一陣刺痛。
第二步。
重心不穩(wěn),身體猛地一晃!右腿斷骨處傳來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劇痛讓他眼前一黑,險些栽倒。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左手幾乎將劍柄捏碎,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內(nèi)腑的傷勢。
這僅僅是開始。深淵之底的淤泥,就已是如此難纏。
他喘息著,如同破舊的風箱。體內(nèi),那絲微弱的氣血之力在經(jīng)脈中艱難流轉(zhuǎn),試圖修復(fù)創(chuàng)傷,滋養(yǎng)枯竭的肉身。然而,杯水車薪。身體像一個巨大的漏斗,氣血之力產(chǎn)生的速度,遠遠跟不上維持生機和對抗傷勢的消耗。
“太慢了…太弱了…”一個冰冷淡漠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他混亂疲憊的識海中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
是那劍!或者說,是寄于劍中的存在!
林寒悚然一驚,動作都停滯了一瞬。那聲音繼續(xù)響起,如同寒冰摩擦:
“這點微末氣血…爬不到十分之一…你就會力竭摔死…化為這崖底一灘爛泥…”
話語刻薄而真實,像一把冰冷的錐子,刺破了林寒強行支撐的意志外殼,露出里面血淋淋的虛弱本質(zhì)。
“那…怎么辦?”林寒在心底嘶吼,絕望與不甘翻涌。他不能死在這里!絕對不能!
識海中,那柄由《血煉劍經(jīng)》十六字真言凝聚成的、散發(fā)著冰冷劍意的虛幻劍影,驟然亮起血芒!一股更加兇戾、更加霸道的意念,裹挾著劍經(jīng)的奧義碎片,強行沖入他的意識:
>**萬劫鑄劍體!**
>
>**血肉化洪爐!**
“引…劍煞…淬骨!”冰冷的聲音下達了指令,簡短,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志。
引劍煞淬骨?!
林寒瞳孔驟縮!一股寒意比深淵的陰冷更甚,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血液!《血煉劍經(jīng)》的核心是掠奪吞噬,但這“淬骨”法門,根本就是自殘!是引那柄邪劍中蘊含的、能瞬間將骸骨化為飛灰的恐怖劍煞之力,強行灌入自身骨骼,進行最野蠻、最痛苦的鍛造!
這無異于引火自焚!他的凡胎俗骨,如何能承受?
“你…想我死?!”林寒在心底咆哮,抗拒著這瘋狂的命令。
“死?還是…生?”冰冷的聲音帶著一絲嘲弄,“你的骨頭…比那些枯骨…硬多少?不淬…你爬不上去…爬上去…也是廢人…救不了你想救的人…”
“想活…想變強…想離開這鬼地方…”
“就…引煞…入體!”
最后四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林寒識海,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狠狠擊中了他內(nèi)心最深的渴望——變強!離開!救娘!
娘親蒼白憔悴的面容在眼前閃過,與深淵的絕望黑暗交織。右腿的劇痛,左臂的陰寒,全身的虛弱……都在提醒著他的無能。
要么在絕望的攀爬中力竭摔死,要么在陰寒侵蝕下化為枯骨。
要么……賭命!
一股混雜著絕望、不甘和最后瘋狂的狠厲,猛地從林寒心底爆發(fā)出來!他雙目瞬間布滿血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幾乎要碎裂!
“來——!”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他不再猶豫,殘存的意志如同撲火的飛蛾,狠狠撞向識海中那柄血色的劍影!同時,緊握劍柄的左手,掌心那早已結(jié)痂又被撕裂的傷口,被他用意志強行崩開!
嗡——!
古劍劍柄猛地一震!一股遠比之前吞噬骸骨精粹時更加精純、更加森寒、蘊含著毀滅性鋒芒的暗紅氣流,如同蘇醒的毒龍,從劍柄深處咆哮而出!它并未散逸,而是順著林寒主動崩裂的掌心傷口,蠻橫無比地沖進了他的手臂經(jīng)脈!
“呃啊——!!!”
無法形容的劇痛!仿佛有億萬根燒紅的鋼針,沾著九幽寒冰,瞬間貫穿了左臂的每一條神經(jīng)、每一寸血肉、每一塊骨骼!那不是簡單的切割或灼燒,而是帶著一種要將物質(zhì)存在本身都徹底分解、重塑的恐怖意志!
左臂的皮膚下,暗紅色的脈絡(luò)瘋狂凸起、扭曲,如同有活物在皮下鉆行!烏黑的爪痕處,那原本緩慢侵蝕的陰寒死氣,在這股狂暴劍煞的沖擊下,如同冰雪遇上烙鐵,發(fā)出“嗤嗤”的輕響,竟被瞬間逼退、壓制,甚至……強行煉化了一部分!
但代價是慘烈的!劍煞所過之處,左臂的血肉如同被投入無形的絞肉機,劇痛直沖腦髓!更可怕的是骨骼!臂骨、掌骨、指骨……如同被無數(shù)柄細小的、高速旋轉(zhuǎn)的利刃同時刮削、穿刺!那感覺,就像有人用銼刀在直接打磨他的骨頭!
林寒眼前發(fā)黑,身體劇烈地顫抖,幾乎握不住劍柄。冷汗如瀑,瞬間濕透全身,又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變得冰涼。他張大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對抗那足以讓人瞬間崩潰的酷刑!
“運轉(zhuǎn)劍經(jīng)!引導(dǎo)它!散入全身骨骼!尤其是斷腿!”冰冷的聲音如同催命的符咒,在他瀕臨崩潰的識海中炸響!
不能暈!暈過去就完了!一切都完了!
林寒殘存的意識在痛苦的風暴中死死抓住一根稻草——那篇殘缺卻霸道絕倫的《血煉劍經(jīng)》!他如同抓住救命符咒的溺水者,用盡最后一絲清明,瘋狂地催動劍經(jīng)心法!
“煉!煉!煉!”
意念化作無形的錘砧!強行引導(dǎo)著左臂經(jīng)脈中那狂暴肆虐的劍煞洪流,按照劍經(jīng)所述最粗淺、最痛苦的“淬骨”法門,不再局限于手臂,而是如同開閘泄洪,引向全身!
轟!
如同巖漿灌入了冰河!狂暴的劍煞瞬間沖垮了左臂經(jīng)脈的束縛,如同決堤的洪流,轟然沖入軀干,涌向四肢百骸!目標,直指周身骨骼!
噗!
林寒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血沫中甚至帶著細微的、被劍氣震傷的內(nèi)臟碎末!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單膝跪倒在冰冷的淤泥里,僅靠拄著的古劍支撐,才沒有徹底倒下。
痛!無處不在的痛!
全身的骨骼,尤其是右腿斷骨處和左臂傷處,如同被投入了熊熊燃燒的鍛爐,又像是被無數(shù)柄細小的冰刃反復(fù)切割刮擦!劍煞之力無孔不入,蠻橫地鉆進骨頭的每一條細微縫隙,強行剔除著骨骼中凡俗的“雜質(zhì)”,將自身那森寒、鋒銳的毀滅特性,烙印進去!
這過程,比凌遲更甚百倍!骨骼在哀鳴,在重塑!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次全身骨骼的劇震和灼痛!林寒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皮膚表面滲出細密的血珠,混合著污濁的汗水,將他染成一個血人。他死死咬著牙,牙齦都滲出血來,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野獸瀕死的低吼。
然而,在這非人的折磨深處,一絲微弱卻截然不同的變化,正在悄然發(fā)生。
被劍煞反復(fù)沖刷、如同經(jīng)受千錘百煉的骨骼,尤其是那幾處承受沖擊最烈的部位(左臂、右腿斷骨處),原本凡骨的那種脆弱感,正被一種極其細微的、難以察覺的堅韌所取代。斷骨處那鉆心的痛楚中,竟夾雜了一絲絲……麻癢?仿佛有無數(shù)細小的、更加強韌的“絲線”,在斷裂的骨茬間瘋狂生長、編織、彌合!速度,遠非之前那絲微弱氣血滋養(yǎng)可比!
更讓他心神劇震的是,左臂那道烏黑的爪痕!盤踞其中的陰寒死氣,竟被這狂暴的劍煞洪流強行逼到了傷口邊緣!那原本不斷擴散的烏青之色,竟然……停止了蔓延!甚至邊緣處,出現(xiàn)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淡化!劍煞之力,竟在煉化這陰毒的死氣!雖然過程同樣痛苦萬分,如同用燒紅的烙鐵去燙腐爛的傷口!
有效!這瘋狂的自殘之法,竟然真的有效!
這認知,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閃電,瞬間撕裂了無邊的痛苦迷霧!一股混雜著狂喜和更加瘋狂決絕的意志,猛地從林寒瀕臨崩潰的深淵中升騰而起!
“不夠!再來!”他在心底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主動催動識海劍影,更加瘋狂地引導(dǎo)劍煞灌體!
既然痛苦無法避免,那就讓痛苦來得更猛烈些!只要能變強!只要能爬上去!
嗡!古劍似乎感應(yīng)到了他決絕的意志,劍柄處傳來的劍煞洪流驟然加劇!如同奔騰的巖漿,更加兇猛地沖入他的身體!
“呃——!”林寒的身體弓成了蝦米,全身骨骼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仿佛下一刻就要寸寸斷裂!但他緊握劍柄的手,指節(jié)慘白,青筋如同虬龍般暴起,卻紋絲不動!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頭頂那道越來越清晰的光之裂隙,里面燃燒的,是足以焚盡痛苦的火焰!
淬煉!在生與死的邊緣,在絕望的深淵之底,以劍煞為錘,以己身為鐵,進行著最原始、最野蠻、也最慘烈的鍛造!
時間在劇痛中變得粘稠而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當林寒感覺自己的意識已經(jīng)被劇痛磨礪得麻木,身體仿佛不再屬于自己時,那洶涌灌體的劍煞洪流,終于開始減弱。
并非古劍停止輸出,而是他的身體——尤其是周身骨骼,似乎暫時達到了一個承受的極限。就像一塊燒紅的鐵胚,在短暫的淬火后,需要冷卻。
林寒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渾身濕透,血水、汗水、泥水混合在一起,狼狽不堪。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肺葉如同破舊的風箱。
他緩緩地、極其小心地嘗試動了動左臂。
劇痛依舊,如同無數(shù)小針在扎刺。但!那種被陰寒死氣侵蝕的、令人絕望的僵硬和麻木感,竟然……減輕了!雖然傷口依舊烏黑,邊緣卻不再擴散,甚至能感覺到一絲微弱的、屬于自身的氣血在傷口附近艱難流轉(zhuǎn)!
他咬著牙,將重心微微移向右腿,嘗試用力。
“嘶——!”鉆心的痛楚傳來,但不再是那種骨頭茬子相互摩擦、隨時會再次斷裂的劇痛!斷骨處,竟傳來一種……緊密的、被強行箍住的堅實感?雖然離愈合如初還差得遠,但這穩(wěn)固性,已遠非之前可比!
劍煞淬骨,竟有如此奇效!
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混雜著對那柄邪劍更深沉的忌憚,涌上心頭。他低頭看向手中的古劍。劍柄上的銹跡,似乎又脫落了極其細微的一點點,那獠牙般的符文,血光流轉(zhuǎn)間,更加清晰凝實了一分。它也在“消化”剛才釋放的劍煞?或者說,是在通過淬煉他,進行某種恢復(fù)?
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疲憊,卻依舊是那高高在上的漠然:
“凡鐵…總算…有了點樣子…”
“現(xiàn)在…爬!”
沒有多余的廢話。仿佛剛才那場差點讓林寒魂飛魄散的淬煉,不過是隨手為之。
爬!
林寒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和依舊殘留的劇痛。他雙手緊握劍柄,將古劍深深插入身前較為堅實的淤泥和巖石縫隙中,以此為支點,猛地發(fā)力!
身體被向上撐起!
這一次,右腿傳來的痛楚雖然依舊劇烈,卻不再有那種隨時會徹底崩潰的脆弱感!骨骼承受住了這份力量!左臂的傷口雖然刺痛,卻不再影響發(fā)力!
他成功了第一步!
緊接著,他拔出古劍,目光銳利如鷹隼,掃視著上方嶙峋陡峭的巖壁。很快,鎖定了一處離地約莫一丈高、突出如鷹喙的黑色巖石。
“喝!”
低吼一聲,林寒將全身殘余的力量灌注雙腿,猛地蹬地躍起!同時,右手緊握古劍,看準時機,對著那凸起的黑色巖石下方一道狹小的縫隙,狠狠刺去!
鏘!
金鐵交鳴般的脆響!火星迸濺!
古劍那銹跡斑斑的劍身,竟如同切入朽木般,深深沒入了堅硬的巖石之中!穩(wěn)穩(wěn)地卡在了那里!
成了!一個穩(wěn)固的支點!
林寒的身體懸在半空,僅靠右手緊握的劍柄支撐。他喘息著,低頭看了一眼下方那片被骨粉覆蓋的死亡淵藪,又抬頭望向更高處。
生路,就在這近乎垂直的絕壁之上,以劍為梯,以命為階!
他伸出傷痕累累的左手,扣住上方一塊潮濕冰冷的凸起巖石,腳下尋找著細微的落腳點,身體開始艱難地向上挪動。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骨骼的呻吟和肌肉的撕裂痛楚,但每一步,都無比堅實。
當他的腳終于離開深淵底部的淤泥,徹底踩在冰冷的巖壁上時,那柄深深刺入巖石的古劍,被他猛地拔出!
碎石簌簌落下。
他仰起頭,汗水混著血水流進眼睛,帶來刺痛,卻無法模糊他眼中那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光明。
攀爬!向著那道裂隙!向著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