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原來有氣味。

濃重的、甜膩的腥腐氣，混著泥土深層的陰冷潮意，頑固地鉆入林寒的鼻腔。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淤泥，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黏稠感。他費力地睜開眼皮，視野卻像蒙著一層污濁的血紗，模糊地晃動。

光線昏暗得可憐，只有頭頂極高處一道狹窄的裂隙，吝嗇地漏下些微天光，勉強勾勒出這方深淵的輪廓。嶙峋的怪石如同巨獸的獠牙，從四周猙獰地刺出，投下扭曲、破碎的陰影。身下是冰冷、滑膩的觸感，不知是厚厚的苔蘚，還是某種更不祥的沉積物。更遠處，影影綽綽，散落著一些慘白、灰暗的東西，形狀各異，卻都透著一股令人頭皮發麻的死寂——那是骨頭，人的骨頭，被歲月和濕氣侵蝕得失去了原色，沉默地嵌在淤泥里、卡在石縫中，像這片絕地無聲的注腳。

寒意，是另一種更刺骨的知覺，從每一寸浸透衣衫的冰冷泥水里，從折斷的右腿處那錐心刺骨的劇痛中，瘋狂地鉆進骨髓，啃噬著他僅存的意識。冷得牙齒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顫，咯咯作響，在這死寂的深淵里顯得格外刺耳。

“娘…”一個破碎的音節從林寒干裂的唇間溢出，微弱得幾乎瞬間就被沉重的濕氣吞沒。喉嚨里火燒火燎，每一次吞咽都牽扯著胸腹間翻江倒海的悶痛。

他記得很清楚。攀上青崖峰絕壁時，那株在罡風中搖曳的“七星草”是那么清晰，葉子上七點銀斑在陽光下閃著微光。那是救命的藥引，是娘親纏綿病榻數月后，老藥師眼中最后一點希望的火星。他攀得那樣專注，那樣用力，粗糙的巖石磨破了指腹，血痕斑斑，心里卻只有一個念頭——抓住它！

然后，就是腳下一空。一塊看似堅實的巖石無聲地崩裂、滑落。身體瞬間失重，耳邊只剩下自己驚恐的嘶喊和呼嘯的風聲，整個世界天旋地轉，狠狠地砸向這片死亡的淵藪。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從四周的尸骨堆里生長出來，纏繞上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掙扎著，用還能動彈的左手，在身下冰冷滑膩的淤泥里摸索。指尖觸到的，除了碎石，就是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帶著孔洞的硬物——更多的骨頭。

力氣正隨著體溫一同飛速流逝。視線又開始模糊，黑暗如同潮水，一波波地涌上來，試圖將他徹底淹沒。他咬著牙，舌尖嘗到了咸腥的血味，左手猛地向旁邊一撐，試圖挪動哪怕一寸，遠離身下那硌人的冰冷。

噗！

手掌沒有按在預想中的淤泥或石頭上。一股冰冷、堅硬、帶著粗糙顆粒感的觸感傳來，緊接著是掌心一陣尖銳的、被強行穿透的劇痛！

“呃啊——！”

林寒痛得渾身一抽，幾乎昏厥過去。他猛地抽回手，借著上方微弱的光線看去。

一截銹跡斑斑、顏色暗沉如同凝固血塊的劍柄，突兀地立在他剛才按下的位置。而他的左手掌心，赫然被那劍柄頂端一處斷裂的、尖銳的金屬茬口深深刺穿！暗紅的血，正沿著那粗糙的銹蝕紋理，如同找到了歸途的溪流，汩汩地向下滲入劍柄之中。

更令他頭皮炸裂的是，那柄劍——或者說，是那截深埋在淤泥和腐骨里的劍柄，正在“吸”！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微弱卻極其貪婪的吸力，正從掌心破口處傳來，瘋狂地攫取著他體內溫熱的鮮血！那暗沉的銹跡之下，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如同活物呼吸般的幽光，在隨著他血液的流失，極其緩慢地明滅閃爍。

恐懼瞬間壓過了劇痛！林寒用盡全身力氣，想把手拔出來。但那劍柄仿佛與他的血肉長在了一起，紋絲不動！冰冷的吸力反而更強了，血液流失帶來的虛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汐，迅速淹沒了他殘存的力氣。視線徹底被黑暗和眩暈吞噬，只有那掌心被強行汲取血液的詭異觸感，清晰得令人發瘋。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無底深淵的剎那，一股龐大到無法想象的洪流，裹挾著無邊的混亂與撕裂般的劇痛，猛然沖進了他的腦海！

“啊——！”

無聲的慘叫在他靈魂深處炸開。

無數破碎扭曲的畫面瘋狂閃爍：遮天蔽日的血色戰場，星辰隕落如雨；巍峨仙宮在烈焰中崩塌傾覆；無數身披霞光的身影在怒吼中化為齏粉；一柄橫貫星河的巨劍，裹挾著斬滅萬物的意志轟然劈下……混亂、絕望、殺伐之氣幾乎將他的意識碾碎。

在這些瘋狂閃滅的碎片中心，幾個古奧森嚴、仿佛用億萬生靈鮮血浸染過的大字，帶著冰冷的劍意，死死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以血為引，以魂為契！**

>

>**仙途萬劫，唯劍獨尊！**

這十六個字，仿佛本身就是一柄絕世兇劍，每一個筆劃都帶著斬斷命運、撕裂蒼穹的鋒銳意志。緊隨其后的，是海嘯般洶涌而來的信息碎片——一種名為《血煉劍經》的殘缺法門。它冰冷、霸道、邪異，核心只有最赤裸的掠奪與吞噬：以自身精血為薪柴，熔煉萬物精粹，強鑄劍體，磨礪劍魂！每一次運轉，都是在刀尖舔血，稍有不慎，便是精血枯竭、魂飛魄散的下場！

這功法根本不像求仙問道的坦途，更像是一頭擇人而噬的深淵兇獸！

瀕死的絕境，體內飛速流失的血液，與這強行烙印、渴求鮮血的詭異劍經，在瀕死邊緣形成了一種扭曲而致命的共鳴。

林寒渙散的瞳孔猛地收縮，一股源自生命最本能的、不顧一切的求生欲，如同沉寂火山驟然噴發！燒盡了他最后一絲猶豫和恐懼！

“活…下…去！”

這三個字，不是用喉嚨喊出，而是靈魂在燃燒、在咆哮！

被釘在劍柄上的左手，不知從何處涌出一股狂暴的力量。他不再試圖掙脫，反而五指猛地蜷曲，用盡殘存的、燃燒生命換來的所有力氣，死死地、牢牢地攥住了那截冰冷、粗糙、銹蝕的劍柄！

掌心被刺穿的傷口瞬間撕裂，溫熱的鮮血如同找到了宣泄的閘口，洶涌地噴濺在劍柄之上！

嗡——！

一聲低沉、悠長、仿佛來自九幽黃泉之地的劍鳴，毫無征兆地在這死寂的深淵中響起，穿透了淤泥，穿透了尸骨，穿透了林寒的耳膜，直抵靈魂！

被他緊握的劍柄之上，那暗沉如同凝固血塊的銹跡，驟然間亮了起來！不再是微弱的明滅，而是爆發出一種深邃、粘稠、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暗紅血芒！光芒如同活物般流動，瞬間覆蓋了整個劍柄，并且順著深埋地下的劍身部分急速蔓延！

血芒所過之處，劍身上那些模糊不清、被歲月和污穢掩蓋的古老符文，如同被點燃的燈芯，一個接一個地亮起！每一個符文亮起，都伴隨著一股更加冰冷、更加貪婪的吸力，瘋狂地榨取著林寒掌心涌出的鮮血！

他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血色，變得灰敗枯槁，宛如一具正在風干的尸體。劇痛和失血帶來的冰冷麻痹感席卷全身，意識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眼看就要徹底熄滅。

就在這意識徹底沉淪的邊界，一個聲音，冰冷、淡漠、帶著一種俯瞰螻蟻般的高高在上，如同萬載玄冰凝結的利針，毫無阻礙地穿透了他混亂瀕死的識海：

“凡人……”

這聲音似乎帶著一絲極其細微的訝異，隨即又化為純粹的漠然。

“想活命？”

冰冷的停頓，仿佛在審視一件物品。

“你的血…味道尚可。”

深淵之底，暗紅血芒如魔怪之眼，在少年緊握的銹蝕劍柄上無聲躍動。光芒貪婪地舔舐著冰冷的巖壁和森森白骨，將林寒枯槁如尸的臉映照得一片詭譎。他殘存的意識被那冰冷的宣告凍結，只余掌心處古劍永無止境的、貪婪的吮吸，以及那烙印在靈魂深處、每一個字都散發著血腥氣的《血煉劍經》。

代價？他模糊地想，意識在劇痛與冰冷的漩渦中沉浮。

活下去的代價……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