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文學社

六月的第一個周一,學校宣布每人必須參加一個社團。

那天的雨下得格外大。水珠順著窗戶蜿蜒而下,像是無數透明的蛇在玻璃上爬行。班主任李老師敲了敲講臺,她站在講臺上,手里拿著一張表格,眼鏡反射著天花板的燈光,讓人看不清她的眼神。

“這次整改,學校會根據人數重新安排新的活動教室。”她的聲音像一把剪刀,剪斷了教室里最后的竊竊私語。

我坐在教室中后排的靠窗的位置,看著那張放在桌上印著“關于開展學生社團活動的通知”的A4紙,雨水從窗戶縫隙滲進來,把紙的邊緣浸得微微發皺。通知上寫著,為了促進學生全面發展,本學期起每位同學必須至少參加一個社團,名單需在下周一前提交。

“社團是我們學院的傳統,培養興趣,結交朋友。其余的在這里就不多費口舌了,所有人填完表格后交到班長和副班長手上,在周五之前確保沒有落下的同學再交給我,下課。”

李老師一走,教室里立刻炸開了鍋。我抬起頭,看見同學們已經開始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討論組隊。林娜那伙人圍成一圈,不時發出夸張的笑聲;幾個男生拍著桌子爭論該加入籃球社還是足球社;只有我和周暮像兩座孤島,被喧囂的海浪包圍著。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社團活動?這意味著要和其他人長時間相處,要說話,要參與……光是想想就讓我的胃部擰成一團。我偷偷回頭,想看看周暮的反應,卻發現他的座位空了。

“姜雨晴,你加入哪個社?”班長陳志明不知何時站在了我面前。他個子很高,投下的陰影完全籠罩了我。

“我……還沒想好。”我小聲回答,手指無意識地卷著申請表邊緣。

陳志明撓了撓頭:“咱們班現在就剩你、周暮和文慧沒組隊了。”他轉頭看向正整理教案的副班長文慧,“要不你們三個一起?文慧上次說想復興文學社。”

文慧聞聲抬頭,栗色的長發從肩頭滑落。她是那種讓人看一眼就想起秋天的女孩,眼神溫柔卻帶著說不出的憂郁。“我確實提過,”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落葉,“但學校說新文學社已經滿員了。”

“舊文學社還有名額。”陳志明翻著手機里的通知,“不過教室在心理健康中心那邊,條件可能差一點。”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身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去。”

周暮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手里拿著已經填好的申請表,社團一欄潦草地寫著“文學社”。他的目光在我臉上短暫停留,又迅速移開,像一只膽小的鳥。

“那太好了。”文慧微笑著接過周暮的表格,“姜雨晴,你呢?”

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文學社?和周暮一起?還有他們?這個組合太奇怪了,像是把幾種完全不同的顏料強行擠在同一個調色盤上。

三雙眼睛同時看向我。窗外的雨聲忽然變得很大,我聽見自己說:“好。”

“那我們就去舊社!”陳志明拍板決定,“反正都是文學社,應該沒有太大的區別。”

后來我們才知道,這兩個文學社天差地別。

新文學社位于學校新建的玻璃圖書室,四十多名社員每周舉辦熱鬧的讀書沙龍和創作比賽;而舊文學社被發配到閑置的心理健康教室,十來個“邊緣人”聚集在那里,像是被主流遺棄的漂流物。

周五的中午,陳志明以“提前了解班上同學參加社團具體情況”為由和我們一起提前探查,按照通知找到了舊文學社的教室——位于校園最西側的心理健康中心二樓,一個已經閑置多年的房間。

四個人站在舊文學社的教室門前。門牌上的“心理健康室”幾個字已經褪色,門框上積了一層薄灰。陳志明一把擰開門,灰塵在陽光中飛舞,像是被驚擾的夢境。

教室里的景象讓我屏住了呼吸:褪色的藍色窗簾,幾排擺放隨意的桌椅,黑板上還留著上一位心理老師寫的“情緒管理”幾個模糊的字跡。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一個破舊的書架,上面塞滿了泛黃的書籍。

“比想象中……復古。”文慧輕輕咳嗽著,率先走了進去。

“哇,這地方……真有感覺。”陳志明轉了個圈,擺弄著插在展柜上的風車。

文慧輕輕撫摸著書架上的書脊,眼中閃爍著驚喜:“這些書……好多都是絕版的舊書。”

我和周暮站在門口,猶豫不前。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畫出一道道金色的線條。周暮突然小聲說:“像不像《心是孤獨的獵手》里的場景?”

我驚訝地看著他,沒想到他會引用這本書:“你也讀過麥卡勒斯?”

他點點頭,嘴角微微上揚:“喜歡那種……安靜的孤獨。”

我們相視一笑,某種默契在無聲中建立。陳志明的大嗓門打破了這一刻:“嘿,你們兩個!別在門口發呆,進來看看啊!”

我和周暮都被嚇了一跳,身體先一步跟了進去。

周五下午,社團名單公布了。我和周暮、陳志明、文慧被分到了“舊文學社”,活動地點確實是那間閑置的心理健康教室。名單上還有其他七個名字,但都是我不認識的其他年級的學生。

“奇怪,”陳志明撓著頭,“新文學社在圖書館那邊,聽說有四十多人呢。我們這邊怎么才十個人?”

教室不大,角落里堆著幾把缺腿的椅子,墻上還貼著十年前的心理健康海報,顏色已經褪得幾乎看不清。唯一完好的是一張長方形的木桌,上面放著一沓嶄新到格格不入的紙——我們的社團成員名單。

文慧輕輕展開放在社團桌面上的通知單:“上面說因為報名人數超出預期,所以分成了新舊兩個文學社。新社以‘社交和創作交流’為主,我們舊社則……”她瞇起眼睛辨認字跡,“‘以經典閱讀和深度寫作為主’。”

“名單上只有我們三個?”我翻著那沓紙,沒有注意到兩人的交談,疑惑地問。

文慧湊過來解釋:“有十個人……陳野,林哲,方曉楠,何穗,賀期年,唐果……”她看著我突然笑了,“雨晴,是我們來的太早了。”

我偷瞄周暮的反應。他站在桌子的邊緣,目光落在通知單最下方的一行小字上:“活動室:西區二樓原心理健康教室”。

“聽起來不錯啊!”陳志明自來熟的拍拍周暮的肩膀,后者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至少不用跟四十多人擠在一起。對吧,周暮?”

周暮躲開了,淡淡的點點頭。然后徑直走向窗邊,用力推開了塵封已久的窗戶。雨后清新的空氣立刻涌了進來,沖淡了陳舊的霉味。他靠在窗臺上,初晴陽光穿過他的發梢,在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在一陣商量過后,我們四個人又來到了心理健康室。這次陳志明帶了一塊抹布,文慧帶了幾個坐墊,周暮默默地帶了一盆小小的茉莉花,放在窗臺上。我沒能借到掃把,只好負責擦桌子和書架。

“好了!”陳志明全身都被汗打濕透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滿意地看著終于能勉強待人的教室,“終于有一副社團的樣子了。剛好剩十分鐘到點,我要去籃球社團訓練了!”他一邊說著一邊背起包,然后兩手提著收拾出來的垃圾走出門,“朋友們,有時間我會來串社的,回頭見!”

當鈴聲在耳邊響起的時候,陳志明人影早溜沒了。我們坐著休息了一會兒,但文學社始終沒有新的成員進來。

“指導老師呢?”周暮問。

“通知上說會晚點到。”文慧從包里拿出濕巾,開始擦拭桌面,“我們再收拾一下吧。”

于是我們又花了整整半個小時才讓教室整潔起來。周暮修好了兩把椅子,我把地拖了,文慧則用她帶來的茶包泡了三杯熱氣騰騰的茶。當我們終于坐下來時,陽光已經變成了金黃色,溫柔地包裹著這個與世隔絕的小空間。

“所以……文學社要做什么?”我小心地問,雙手捧著溫暖的茶杯。

文慧從書包里拿出一本《挪威的森林》:“簡單一點來說就是讀書,討論,寫作……任何與文學有關的事。”她看向周暮,“聽說你讀了很多書?”

周暮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杯沿,發出細微的聲響:“還行。”

“他讀的書能堆滿這個教室。”我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臉立刻燒了起來。

周暮轉頭看我,嘴角微微上揚:“夸張了。最多堆滿半個教室。”

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如此自然的對話,沒有尷尬,沒有躲閃,就像普通的同學閑聊。文慧看看我,又看看周暮,眼睛彎成了月牙:“太好了,看來我們會有很多共同話題。”

她翻開《挪威的森林》,輕聲朗讀起來:“‘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你們怎么理解這句話?”

周暮的眼神突然變得專注:“就像雨季。雨停了不代表它不存在,只是變成了記憶,繼續影響之后的每一天。”

“就像外婆的茉莉花手帕。”我在心里默默補充,看著陽光中漂浮的塵埃,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我們會在這個被時間遺忘的教室里相遇——也許有些聯系早已注定,只是等待合適的時機顯現。

那天結束時,指導老師依然沒有出現。我們在門口道別,文慧要去參加學生會會議,周暮說要去圖書館還書。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兩端,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只有三個人的文學社,或許會成為我高中生活中最重要的地方。

第二周的社團活動日,依然只有我們三個人。

文慧帶來了自制的抹茶餅干,周暮破天荒地主動分享了一本詩集——費爾南多·佩索阿的《不安之書》。我們圍坐在那張斑駁的木桌旁,輪流朗讀自己喜歡的段落,陽光透過老舊的玻璃窗,在我們身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我的靈魂像一個空水壺,只能發出內部空洞的聲響。’”周暮讀道,聲音低沉而清晰,“這讓我想起下雨前的天空。”

文慧若有所思:“你好像總能把一切和雨聯系起來。”

“因為他叫周暮啊。”我不知哪來的勇氣開玩笑,“朝朝暮暮的暮,聽起來就像永遠下不完的雨。”

周暮愣了一下,隨即輕笑出聲:“那你呢?姜雨晴——雨過天晴?”

這個簡單的反問讓我心跳加速。他第一次這樣自然地叫我的名字,第一次對我露出毫無防備的笑容。文慧看著我們互動,眉眼彎彎得像看著兩只終于靠近的流浪貓:“你們倆的名字連起來,就是一場完整的雨季。”

那天我們聊到天黑,討論從佩索阿延伸到博爾赫斯,再到村上春樹。周暮的話比平時多了一倍,有時甚至會在我們爭論時調皮地引用某本書里的話來“火上澆油”。離開時,他悄悄塞給我一張折疊的紙條:“下周三帶《雨季不再來》好嗎?我想重讀那段關于記憶的描寫。”

我點點頭,把紙條小心地夾進課本里。回家的路上,我不斷回想周暮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像是要把這些珍貴的碎片永遠收藏在記憶的寶盒中。

周三那天,我早早到了文學社教室,卻發現門已經開了。推門進去,看見周暮正站在書架前,手里拿著一本破舊的筆記本。聽見聲音,他迅速把本子塞回書架,動作快得幾乎像是我的錯覺。

“你來早了。”他說,聲音有些緊繃。

我舉起手中的《雨季不再來》:“你上次說要看的。”

周暮的表情松弛下來,接過書輕輕摩挲封面:“謝謝。”他頓了頓,像是猶豫要不要說什么,最終只是指了指書架,“那里有些有趣的東西,可能是以前的文學社留下的。”

我好奇地走過去,發現書架最下層堆著一摞泛黃的筆記本。隨手拿起一本翻開,里面是手抄的詩歌和散文,字跡各不相同,頁邊還有各種涂鴉和批注。最上面一本的扉頁寫著:“給所有無處安放的靈魂——文學社,2010年冬。”

“像是時間膠囊。”我輕聲說,手指撫過那些褪色的字跡。

周暮蹲在我旁邊,身上傳來淡淡的墨水味:“看這個。”他指著一頁用紅筆圈起來的詩,“《雨夜獨白》,寫得真好。”

我湊過去看,發現是一首關于孤獨的詩,字跡清秀卻有力。詩的最后一段寫著:“我數著雨滴等待黎明/每一滴都是未說出口的話語/積攢成淹沒心臟的海洋。”

“你喜歡詩?”我問。

周暮的眼神飄向遠處:“偶爾寫一些。不好的那種。”

我想起他塞在課桌里的那些紙條,那些寫在書頁邊緣的短句,突然明白了什么:“我覺得……你寫得很好。那些筆記,還有《雨天集》里的文字……都很美。”

周暮沉默了一會兒,從書包里拿出一個黑色封面的筆記本,遞給我:“如果你真想看的話。”

我接過本子,翻開第一頁,上面用鋼筆寫著《雨季手記》,下面是周暮的名字和日期。這是一本詩集,記錄了他過去兩年寫的所有詩。有些只有兩三行,有些則寫滿了整頁。主題無一例外與雨、孤獨和死亡有關,但字里行間卻透出一種奇異的生命力,像是黑暗中倔強生長的植物。

“這些……太棒了。”我由衷地說,翻到一頁題為《圖書館偶遇》的詩,“這是……”

“是你。”周暮的聲音很輕,“那天你坐在我對面,陽光照在你的睫毛上,像是一排小小的彩虹。”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抬頭看他,發現他的耳尖微微發紅。就在這時,門被推開,文慧抱著一摞書走了進來:“抱歉遲到了!學生會臨時……”她看到我們蹲在書架前的樣子,眨了眨眼,“我打擾到什么了嗎?”

“沒有!”我們異口同聲地回答,然后尷尬地對視一眼。周暮迅速站起身,我則慌亂地把他的詩集塞進書包,結果用力過猛,書包倒在地上,里面的東西撒了一地。

“我來幫你。”周暮蹲下來,正好和我同時伸手去撿《雨季不再來》,我們的手指在書頁間相碰,又像觸電般同時縮回。

文慧看著我們,嘴角揚起意味深長的微笑:“今天我們討論什么?愛情文學如何?”

周暮的耳朵更紅了,我則假裝專注于整理書包,不敢抬頭。最終我們決定朗讀《雨季不再來》的片段,文慧說這樣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記憶與情感的關系”。

周暮朗讀時,聲音像雨水一樣清澈而溫柔:“‘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無法復原……’”

我偷偷看他,發現他的睫毛在陽光下幾乎是透明的,隨著閱讀的節奏輕輕顫動。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無法復原的春天”——就像這一刻,即使未來我們擁有無數個相同的午后,也永遠不會和此刻完全一樣。

活動結束時,文慧說有事先走,留下我和周暮收拾教室。我們默契地沉默著,各自整理書籍和筆記。當周暮伸手去夠書架頂層的字典時,他的T恤袖子滑落,露出了手腕上新鮮的傷痕——不是平時那種整齊的割痕,而是幾道凌亂的、像是用力抓撓留下的紅印。

我的心一下子被揪緊了。但卻什么也沒說。

第四周的社團活動日,奇跡發生了——另外七個成員依然沒有出現,但指導老師終于露面了。他是即將退休的語文組王老師,頭發花白,戴著一副圓框眼鏡,看起來像是剛從某本老小說里走出來的人物。

“抱歉遲到了這么久。”王老師笑瞇瞇地說,從公文包里掏出三本裝幀精美的筆記本,“這是給你們的禮物。聽說你們這幾周一直在堅持活動?”

我們點點頭。王老師欣慰地笑了:“文學就是這樣,即使只有一個讀者,一個作者,也能成其為文學。”他翻開自己帶來的一本書,“今天我想和你們分享我最喜歡的作家……”

那天王老師和我們聊到很晚,從古典文學到現代主義,從詩歌韻律到小說結構。周暮比平時更加活躍,甚至和王老師爭論起了博爾赫斯的《沙之書》是否算得上完美。我看著他在討論中閃閃發光的眼睛,突然意識到這就是真正的周暮——不是那個躲在書后沉默寡言的男孩,而是一個充滿激情和想法的靈魂,只是平時都小心翼翼地藏了起來。

活動結束后,王老師把我們叫住:“下個月學校有個文學創作比賽,我希望你們三個能參加。”他特別看了看周暮,“尤其是你,小伙子,你的見解很獨到。”

周暮難得地臉紅了,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我……試試看。”

回家的路上,周暮突然問我:“你會參加比賽嗎?”

“可能吧。”我踢著路上的小石子,“雖然我不太會寫東西……”

“你會的。”周暮很認真地說,“你在筆記本上寫的那些文字……是有生命的。”

我驚訝地看著他:“你看了我的筆記?”

“只看了你愿意分享的那部分。”他急忙解釋,耳朵又紅了,“就是……交換筆記的時候。”

我們站在夕陽下的校門口,影子被拉得很長。他眨了眨眼,在十字路口對我告別,“雨晴,明天見。”

主站蜘蛛池模板: 富锦市| 根河市| 彰化市| 陆河县| 来安县| 子长县| 绥中县| 喀喇沁旗| 巩留县| 天祝| 西充县| 昌乐县| 宁国市| 曲麻莱县| 北川| 新郑市| 金塔县| 宽城| 云浮市| 额尔古纳市| 土默特右旗| 柳林县| 潮州市| 灵台县| 仁化县| 于田县| 昌宁县| 讷河市| 文成县| 永州市| 嘉峪关市| 阳江市| 普兰店市| 浦东新区| 故城县| 湟中县| 孝感市| 玉门市| 洛川县| 三门峡市| 顺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