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天集
書名: 雨季不再來,茉莉依舊開作者名: 貓猻本章字數: 4822字更新時間: 2025-06-25 20:48:42
周暮回到學校后的第三天,下了一場暴雨。
那天早上,天空陰沉得像被墨水浸透的棉絮。我站在教室門口甩傘上的水珠時,看見周暮已經坐在他的位置上,正低頭寫著什么。他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一個蒼白的下巴。
我輕手輕腳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假裝整理書包,實際上在偷看他。自從那次他說紙條是“寫給我看的”之后,我總覺得我們之間有什么東西改變了,卻又說不清是什么。
“姜雨晴。”
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嚇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抬頭時,發現他已經站在我桌前,手里拿著一個牛皮紙包著的本子。
“給你的。”他把本子放在我桌上,“上次弄濕了你的《挪威的森林》,算是賠禮。”
我接過本子,指尖觸碰到他冰涼的皮膚。翻開第一頁,空白處用鋼筆寫著:“給那個在雨季里偷看我筆記的女孩。——周暮”
我的臉瞬間燒了起來,心臟跳得像是要沖出胸腔。這是一本手工裝訂的筆記本,紙張泛著淡淡的米黃色,邊緣有些毛糙,像是被反復摩挲過。里面抄錄著各種書里的段落,每一段后面都有周暮寫的短評,字跡小而整齊,像是怕被人發現似的擠在頁邊。
“你……自己做的?”我輕聲問。
周暮點點頭,嘴角微微上揚:“閑得無聊。”說完就轉身回了座位,留下我一個人捧著那本還帶著他體溫的筆記,不知該如何反應。
那節課是數學,但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我偷偷翻著周暮給我的筆記,發現里面全是關于孤獨、死亡和離別的段落。在一頁抄錄了太宰治《晚年》的紙張底部,他用鉛筆寫著:“有時候我想,如果我能像書里的人物那樣消失,會不會有人注意到?然后我想起圖書館里那個總是坐在我對面的女孩,她大概會第一個發現我的空座位吧。”
我的手指顫抖著撫過這行字,仿佛能透過紙張觸摸到他寫下這些文字時的心情。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為什么他總是一個人,為什么他的眼神總是那么遙遠——因為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個由書籍和雨水構成的、旁人無法進入的世界。
下課鈴響了,我鼓起勇氣轉身:“周暮,謝謝你的筆記。我……很喜歡。”
他正在收拾書包,聞言抬頭看我,眼睛里閃過一絲我讀不懂的情緒:“不客氣。你可以繼續往后面寫。”
“寫什么?”
“什么都行。”他拉上書包拉鏈,“你的想法,你喜歡的句子,或者……你想對我說的話。”
這句話像一滴熱水落在我的心上,燙出一個看不見的印記。我想說很多,想告訴他我注意他很久了,想問他手腕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想問他為什么總是一個人望著雨發呆。但最終,我只是點了點頭:“好。”
那天放學后,我去了圖書館,坐在周暮常坐的位置上,翻開他給我的筆記本。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地照在紙頁上,我盯著那束光線中飛舞的塵埃,提筆寫下第一行字:
“今天周暮給了我一本筆記。他的字很好看,像是被雨水洗過一樣干凈。”
寫完后,我盯著這行字看了很久,然后迅速合上本子,像是怕被人發現這個可恥的秘密。但心底有個聲音在說:他早就知道了,不然為什么特意給你這個本子?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開始了一種奇妙的交流。我會在筆記本上寫下一些零散的思緒,第二天把本子偷偷塞進周暮的桌洞;他則會在我寫的內容下面加上他的回應,再把本子還給我。我們像兩個隔著墻壁敲密碼的囚徒,用文字而非語言交流著最隱秘的心事。
“今天下雨了,我站在走廊上數雨滴,數到第一百零七滴時想起了你。你總是喜歡在下雨天開窗。”
——“我開窗是因為雨聲像某種安慰。小時候我外婆說,雨水是大地的記憶。”
“你為什么總是一個人吃午飯?”
——“習慣了。人群讓我感到疲憊,就像太強的陽光。”
“你手腕上的傷……還疼嗎?”
——(這一頁被撕掉了,只留下鋸齒狀的邊緣)
五月的最后一周,雨季即將結束。那天中午,我正坐在操場邊的櫻花樹下吃便當,突然聽見一陣嘈雜的笑聲。抬頭看見班上的幾個女生圍在一起,對著什么東西指指點點。我本不想理會,直到聽見周暮的名字。
“……周暮的書包,你看這個本子,好惡心……”
“……寫的都是什么啊,心理變態吧……”
“……應該告訴老師……”
我的身體先于大腦行動起來。我沖過去,看見她們正翻著周暮的《雨天集》——那本他從不離手的筆記。其中一個女生正大聲朗讀里面的內容:“‘有時候我希望自己是一場雨,落完就消失,不留痕跡……’哇,這也太做作了吧!”
“還給他。”我的聲音出奇地冷靜,伸出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女生們愣住了,顯然沒想到平時沉默寡言的我會有這種反應。領頭的林娜挑了挑眉:“喲,姜雨晴,你和那個怪胎什么關系啊?”
“把本子還給他。”我重復道,感覺一股熱氣從心底涌上來,“那不是你們的東西。”
林娜笑了,把本子舉得更高:“我偏不,你能怎樣?”她翻開另一頁,“來,大家聽聽這個——‘今天又看見那個女孩在圖書館偷看我,她的眼睛像是……’天啊,該不會是在說你吧?你們倆真是絕配,一個怪胎一個……”
我沒讓她說完。我撲上去搶本子,混亂中有人推了我一把,我摔在地上,膝蓋火辣辣地疼。但比疼痛更強烈的是憤怒,我從未體驗過如此強烈的情緒,像是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
“你們在干什么?”
一個冰冷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來。女生們瞬間安靜下來,自動讓開一條路。周暮站在那里,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睛黑得像兩個無底的深洞。他看都沒看其他人一眼,徑直走到林娜面前,伸出手:“我的東西。”
林娜明顯被他的氣勢嚇到了,但還在強撐:“什么你的東西,這明明是……”
“給我。”周暮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
林娜最終屈服了,把本子扔在地上。周暮彎腰撿起來,輕輕拍去上面的灰塵,然后走到我面前,伸手把我拉起來。他的手掌冰涼而干燥,卻讓我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全感。
“沒事吧?”他問,目光落在我擦破的膝蓋上。
我搖搖頭,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剛才林娜念的那段話——關于“那個女孩”的部分——像火一樣燒著我的耳朵。
周暮轉向其他人,聲音平靜得可怕:“如果我再看見你們碰我的東西,或者找姜雨晴的麻煩,我會讓你們后悔。”
沒人說話。林娜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出口。周暮拉著我的手腕離開操場,他的手指輕輕扣在我的脈搏上,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通過皮膚傳到他那里。
我們走到醫務室,校醫不在。周暮從柜子里找出碘伏和紗布,示意我坐在床上。他蹲下來,小心翼翼地幫我清理傷口,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什么易碎品。
“你不用那樣的。”他突然說。
“什么?”
“為我出頭。”他抬頭看我,眼睛里是我從未見過的復雜情緒,“她們會說更難聽的話。”
我咬了咬嘴唇:“我不在乎。她們不該那樣對你的筆記。”
周暮沉默了一會兒,繼續低頭處理我的傷口:“那本筆記……很重要。”
“我知道。”我說,“就像你給我的那本一樣重要。”
他停下動作,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從口袋里掏出那本被搶走的《雨天集》,遞給我:“你想看嗎?”
我愣住了:“可這是你的私人……”
“我想讓你看。”他打斷我,“特別是……關于你的部分。”
我的手開始發抖,幾乎拿不住本子。翻開第一頁,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這是周暮的日記,記錄了他轉學以來的每一天。我快速翻動著,直到看見自己的名字:
“3月12日,陰。教室里有個女孩總是偷看我。她的眼睛像是被雨水洗過的玻璃珠,透明得能看見里面的光。她以為我沒注意到,但我注意到了。”
“4月3日,小雨。今天在圖書館又看見她了。她假裝在找書,實際上在看我。我該不該和她說話?”
“4月28日,暴雨。她接過我的手帕了。上面有外婆繡的茉莉花,那是我最重要的東西。不知道為什么想給她,就是覺得……她應該會懂。”
最后一頁是今天的日期,上面寫著:“如果我告訴她我喜歡她,會不會像雨水落在沙漠里,瞬間消失不見?”
我的視線模糊了,淚水滴在紙頁上,暈開了鋼筆的字跡。我抬頭看周暮,發現他也正看著我,眼神脆弱得像是隨時會破碎。
“周暮……”
“不要說。”他輕聲打斷我,“不要說‘我也是’或者‘對不起’,什么都不要說。”
他站起身,把用過的棉簽扔進垃圾桶,背對著我說:“傷口不要碰水。我……先走了。”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突然意識到我們之間隔著的不只是幾步的距離,而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是雨季里孤獨的行人,而我只是恰好路過的一把傘。
那天之后,周暮有三天沒來上學。我給他發了十幾條信息,全部石沉大海。第四天,我終于忍不住去了他家——地址是從班主任那里偷看到的。
周暮住在一棟老舊的公寓樓里,電梯壞了,我爬了六層樓梯才找到他的門。敲門前,我猶豫了很久,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口。
門開了,但不是周暮。一個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看著我,眼睛紅腫,像是哭過很久。
“你找誰?”她問,聲音沙啞。
“我……我是周暮的同學。”我結結巴巴地說,“他好幾天沒來上學,我……我們很擔心。”
女人的眼神瞬間柔軟下來:“你是姜雨晴?”
我驚訝地點頭。她側身讓我進門:“暮暮提到過你。我是他媽媽。”
公寓很小,但整潔得近乎苛刻。周媽媽帶我來到周暮的房門前,輕輕敲了敲:“暮暮,你同學來看你了。”
里面沒有回應。周媽媽嘆了口氣,對我低聲說:“他這幾天不太好……你試試吧,也許你能讓他開門。”
她離開后,我站在門前,不知該說什么。最終,我輕輕靠在門板上,低聲道:“周暮,是我。我……我把你的《雨天集》帶來了,想還給你。”
沉默。就在我準備放棄時,門鎖輕輕響了一聲。我推開門,房間里的景象讓我心頭一緊。
周暮坐在窗邊的地板上,周圍散落著十幾本書。窗簾緊閉,只有一盞臺燈提供微弱的光源。他穿著寬松的黑色T恤,露出的手腕上纏著新鮮的繃帶。看見我,他微微睜大了眼睛,像是沒想到我真的會來。
“你怎么……”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
我關上門,走到他身邊坐下,把《雨天集》放在他膝上:“我擔心你。”
周暮低頭看著本子,手指輕輕撫過封面:“你都看了?”
“嗯。”
“然后呢?”
我不知道他問的是“然后你怎么想”還是“然后你為什么來”,但我決定回答最真實的想法:“然后我發現我喜歡你,比你想象的要喜歡得多。”
周暮猛地抬頭,眼睛里閃爍著難以置信的光芒。我鼓起勇氣,輕輕握住他的手,避開繃帶的部分:“你的傷口……還疼嗎?”
他搖搖頭,卻又點點頭,最后輕聲說:“不是這里的傷口疼。”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可以告訴我嗎?發生了什么?”
周暮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然后他開口,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外婆去世了。上周三。”
我這才注意到房間角落里擺著一張黑白照片,一位慈祥的老婦人微笑著,面前放著幾朵新鮮的茉莉花。我突然明白了那塊手帕對他的意義,明白了為什么他總是一個人望著雨發呆。
“她把我帶大的。”周暮繼續說,眼神飄向遠處,“父母總是吵架,只有外婆那里是安靜的。她教我讀書,給我繡手帕,說茉莉花能讓人記住雨天的味道……現在她走了,雨天的味道也變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緊緊握住他的手。周暮低頭看著我們交握的手指,輕聲道:“你不該來的。我不值得你這樣。”
“值不值得我說了算。”我回答,聲音比自己想象的堅定。
周暮終于看向我,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慢慢融化。他伸手輕輕碰了碰我的臉,指尖冰涼:“姜雨晴,你為什么喜歡我?”
這個問題太復雜,又太簡單。我想說因為你的字寫得很好看,因為你讀書時的樣子讓人移不開眼,因為你會在雨天給我手帕,因為你的筆記里藏著那么美的靈魂。但最終,我只說了一句:“因為你是你。”
周暮的眼睛濕潤了。他傾身向前,額頭輕輕抵住我的肩膀,像是終于找到了可以暫時依靠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環抱住他,感受著他瘦削的背脊在我手掌下的輪廓。
“別消失。”我輕聲說,“至少……別不告而別。”
周暮沒有回答,但我感覺到他的手臂慢慢環住了我的腰,像是無聲的承諾。
那天離開時,周媽媽送我到門口,眼里含著淚:“謝謝你來看他。自從外婆走后,他幾乎不跟任何人說話……除了你。”
我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心里某個地方隱隱作痛:“他……經常這樣嗎?那些傷……”
周媽媽的眼神黯淡下來:“從初中就開始了。我們……我們不是稱職的父母。如果不是外婆,可能早就……”她說不下去了,只是緊緊握住我的手,“請多陪陪他,好嗎?”
我點點頭,感覺肩上的重量突然變得無比真實。走出公寓樓時,天又開始下雨。我站在雨中,仰頭看向周暮的窗戶,隱約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那里,靜靜注視著我的離去。
雨季即將結束,但我們的故事,似乎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