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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普通的日常

鬧鐘在六點三十分準時響起。我閉著眼睛伸手按掉它,像過去五年里的每一個上學日一樣。窗外,天剛蒙蒙亮,雨后的空氣從窗縫滲進來,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

我輕手輕腳地洗漱,盡量不吵醒隔壁房間的母親。即使她昨晚不是深夜才回來,但醫院護士的排班總是辛苦的。鏡子里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不算漂亮也不算丑,皮膚因為常年不見陽光而顯得有些蒼白,眼睛是普通的棕色,頭發是普通的黑色,扎成普通的馬尾。

姜雨晴,十七歲,高二(3)班的學生,學號27,成績中等,沒有特長,老師點名時偶爾會想不起她的名字。

這就是我,一個透明人。

我用冷水拍了拍臉,水珠順著下巴滴進洗手池,發出輕微的“嗒嗒”聲。

廚房里,我熱了昨晚剩下的米飯,又煎了一個雞蛋。母親不喜歡我在家開火,說油煙會沾在窗簾上,所以我動作很快,做完立即打開抽油煙機。飯團用保鮮膜包好塞進書包,雞蛋趁熱吃掉。母親上個月開始在醫院值夜班,我們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有時候我會在餐桌上留張紙條,寫些“冰箱里有雞蛋糕”或者“記得交水電費”之類的話,而她則會在下面潦草地寫個“好”字作為回應。

洗碗時,我聽見母親房間里傳來翻身的聲音,于是放輕了動作。

六點五十分,我系好鞋帶,輕輕帶上門。樓道里的感應燈壞了很久,我早已熟悉黑暗中的每一步臺階。走出小區時,保安張叔正打著哈欠換班。

“小雨,今天也這么早啊。”張叔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我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張叔是少數會記得我名字的大人之一,可能是因為我總在清晨這個無人問津的時間段出現,像一只習慣在人類醒來前活動的貓。

七點十分的公交車總是很空。我坐在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看城市一點點蘇醒。路燈還亮著,但已經有不少早餐鋪開了門,蒸籠里冒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格外明顯。我想起周暮曾說,他喜歡看這種清晨的煙火氣,因為“那讓他覺得世界還在正常運轉”。

想到周暮,我下意識摸了摸書包側袋里的筆記本——那本他親手裝訂送我的《雨季集》。今早出門前,我在最新一頁寫了句話:“今天會下雨嗎?”不知道他會不會回復。昨天他沒來上學,只發了條簡短的短信說“身體不舒服,請假一天”。我盯著那條信息看了很久,最終只回了個“好好休息”。

我住在學校附近的老舊小區,步行只要十五分鐘。路上會遇到幾個同校的學生,但沒人會跟我打招呼——我在學校里沒什么朋友,除了文慧。

“姜雨晴!”

剛走到校門口,就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回頭看見文慧站在櫻花樹下對我揮手,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藍色的連衣裙,襯得皮膚像牛奶一樣白皙,黑發扎成一個簡單的馬尾,卻莫名有種優雅的氣質。

“你的傘。”我從書包里取出折疊傘還給她,“謝謝。”

文慧接過傘,自然而然地挽住我的手臂:“周暮沒來?”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會突然提到周暮:“你怎么知道?”

“你進教室第一眼就往他座位看啊。”文慧笑了,眼睛彎成月牙,“全班大概只有我注意到了。”

我感覺耳朵發熱,趕緊轉移話題:“你今天怎么來這么早?”

“媽媽出差了,我自己坐公交來的。”文慧的語氣輕松,但我注意到她說“媽媽”時嘴角微微繃緊,“對了,你看這個。”

她從書包里掏出一本《飛鳥集》,書頁已經泛黃,顯然被翻過很多次。翻開其中一頁,上面用鉛筆寫著小小的字:“弟弟走后的第三十七天,天空是灰色的。媽媽說不要再提他了,仿佛不提就能當他不存在。”

我抬頭看文慧,她依然微笑著,但眼睛里有什么東西破碎了:“有時候我覺得,文字比人更懂我。”

聽班上女生說,她家里情況很復雜,有個生病的弟弟和常年不在家的父親,但文慧從不主動提起這些。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輕輕握住她的手。

“走吧,要遲到了。”文慧合上書,重新掛上那個完美的微笑。

教室里已經來了大半同學,嘈雜的聊天聲充斥著整個空間。我的座位在第三排靠窗,文慧在我斜后方。經過周暮的座位時,我忍不住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桌面上干干凈凈,連張廢紙都沒有。昨天他遞給我的那本手工筆記本此刻正躺在我的書包里,像一塊燒紅的炭。

“周暮請假了。”班長陳志明大聲宣布,“班主任說他感冒了,今天不來。”

幾個女生發出失望的嘆息。周暮雖然安靜孤僻,但那張蒼白的臉和憂郁的氣質莫名吸引了不少女生的注意。我坐到位子上,拿出課本,卻忍不住一直盯著那個空座位看。昨天分開時他還好好的,怎么會突然感冒?還是說……那根本就不是感冒?

“姜雨晴。”文慧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下節課要交的數學作業,你寫完了嗎?”

我點點頭,從文件夾里取出作業遞給她。文慧的成績很好,年級前十,根本不需要抄我的作業,但她總是找各種借口和我互動——我猜她是怕我一個人太孤單。

“謝謝。”她接過作業,壓低聲音,“放學后去圖書館嗎?”

“好啊。”我回答,心里想著也許能在圖書館看到周暮。他經常在那里,坐在靠窗的位置,讀那些厚重的、我看不懂的書。

第一節課是語文。老師講著《紅樓夢》里的詩詞,我卻在筆記本上畫起了雨滴——大大小小的雨滴,從紙頁上方墜落。周暮喜歡雨天,他說雨聲像某種安慰。畫到一半時,我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趕緊翻到新的一頁,假裝認真記筆記。

課間操時,我沒去操場,借口肚子疼留在教室。等所有人都離開后,我鬼使神差地走到周暮的座位前。他的桌洞里只有一本《人間失格》,書角有些卷邊。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拿出來翻開。里面果然有他的筆記,鉛筆寫的小字擠在頁邊:

“找什么呢?”

一個聲音突然在背后響起,我嚇得差點把書扔出去。轉身看見林娜倚在門框上,嘴角掛著譏諷的笑。她是班上的風云人物,家境好,長得漂亮,身邊總圍著一群跟班。

“沒……沒什么。”我把書塞回桌洞,“周暮讓我幫他拿東西。”

林娜挑眉:“哦?你們關系這么好啊?”她走進來,故意撞了下我的肩膀,“真稀奇,怪胎和透明人,絕配呢。”

我握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以前我會沉默,會假裝沒聽見,但今天不知哪來的勇氣:“至少我們不會在背后說人壞話。”

林娜顯然沒料到我會反擊,愣了一下,隨即冷笑:“喲,長脾氣了?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了不起,能跟周暮那種人做朋友?告訴你吧,他手腕上那些傷——”

“林娜!班主任找你!”一個同學在門口喊道。

林娜撇撇嘴,臨走前丟下一句:“小心點,怪胎會傳染的。”

我站在原地,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涌。不是因為林娜的嘲諷,而是她提到周暮手腕上的傷時那種輕蔑的語氣——仿佛那是什么可恥的東西。周暮的傷,他低垂的睫毛,他讀書時微蹙的眉頭,他遞給我手帕時冰涼的指尖……這些在我眼里都是珍貴的碎片,卻被別人隨意踐踏。

“沒事的。”文慧安慰我。

我點點頭,心里卻隱約不安。周暮不是會因為小病請假的人,上次發燒到三十八度他還來上學。我想到他手腕上的繃帶,想到他說“外婆去世了”時空洞的眼神,胸口像壓了一塊石頭。

下午的課過得渾渾噩噩,我的思緒不斷在周暮的空座位和文慧的邀約之間游移。放學鈴響后,我收拾好書包,在走廊等文慧。她比平時慢了一些,出來時眼睛有點紅,但依然保持著微笑。

我不知該說什么,只是輕輕叫她:“文慧……”

文慧深吸一口氣,重新掛上微笑:“抱歉啊雨晴……今天可能去不了圖書館了。你媽媽今天幾點下班?”

“大概九點吧。”我回答,完全忘記了她調休的事,“她這周都是晚班。”

“那要不要去我家吃飯?”文慧提議,“反正我一個人。”

我猶豫了一下。母親不喜歡我去別人家,但也不會知道——她回家時我通常已經睡了,我們像兩個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好啊。”我答應了。

文慧家比我想象中還要漂亮。獨棟的小樓,門前種滿了白色茉莉,正是周暮手帕上繡的那種花。客廳寬敞明亮,家具都是簡約的北歐風格,墻上掛著幾幅抽象畫。

“隨便坐。”文慧放下書包,“我去做飯。”

“你一個人住?”我問,注意到房子里異常安靜。

“嗯,媽媽經常出差,爸爸……住在別處。”文慧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伴隨著切菜的聲音,“他們沒離婚,只是……不相愛了。”

我走進廚房,看見文慧熟練地切著土豆,動作利落得像做過無數次。她穿著圍裙,頭發隨意地挽起,看起來比在學校時真實多了。

“需要幫忙嗎?”我問。

“那你洗菜吧。”文慧指了指水池里的青菜。

我們一邊做飯一邊聊天,話題從學校八卦到喜歡的書,再到未來的夢想。文慧說她想去BJ學文學,但母親希望她讀醫學。

“你呢?”她問,“有什么想做的事?”

我愣住了。從來沒人問過我想做什么。母親只關心我的成績是否夠上本地大學,老師只在意我是否安分守己不惹麻煩。至于我自己……我甚至不敢有夢想。

“我不知道。”我老實回答,“也許……寫點東西?”

文慧眼睛一亮:“你文筆很好啊,上次那篇《雨中的城市》還被語文老師當范文讀了。”

那是我為數不多被注意到的時候。周暮也是在那次之后開始看我的——他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你的描寫讓我看見了雨的顏色。”

晚飯很簡單,土豆燉牛肉、清炒時蔬和紫菜蛋花湯,但味道出奇的好。文慧說這些都是她自學的,“媽媽不在家時總得填飽肚子。”

飯后,我們坐在她房間的地毯上聽音樂。文慧的房間很整潔,書架上擺滿了書,床頭放著幾個毛絨玩具——“都是弟弟的,”她解釋道,“我幫他收著。”

“你有喜歡的人嗎?”文慧突然問,正在播放的是一首溫柔的鋼琴曲。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為什么這么問?”

“就是好奇。”文慧抱著膝蓋,“你總是很安靜,像藏著很多秘密。”

我低頭玩著地毯上的絨毛,想起周暮的眼睛,他讀書時微蹙的眉頭,他給我筆記本時冰涼的指尖……“也許吧。”我輕聲說。

文慧沒有追問,只是換了一首歌:“這是我最喜歡的,叫《雨的記憶》。”

鋼琴聲像雨滴一樣落下,清澈而憂傷。我閉上眼睛,想象這是周暮在彈奏——他的手指那么修長,一定很適合鋼琴。

回到家時已經九點半,家里的燈還亮著,我小心翼翼的走了進去,母親背對著我,坐在沙發上看著無聲的電視。

“去哪了?”她問,聲音疲憊。

“同學家……做作業。”我撒了個謊。

母親點點頭,沒有追問。她看上去比平時更憔悴,眼下的黑眼圈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更深。“冰箱里有剩菜,餓的話自己熱。”她說,這是她表達關心的方式。

“媽,”我鼓起勇氣問,“你還記得爸爸長什么樣嗎?”

母親明顯愣住了,電視的藍光在她臉上閃爍:“怎么突然問這個?”

“就是……好奇。”

母親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回答了:“他眼睛很大,睫毛很長……和你一樣。“她輕聲說,然后站起身,“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學。”

這是她第一次提起父親的具體特征。回到房間,我站在鏡子前仔細觀察自己的眼睛——它們來自一個我幾乎不記得的人。也許我的透明不僅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遺傳,來自兩個都不擅長表達的人。

躺在床上,我拿出周暮給我的筆記本,翻到新的一頁,開始寫字:

“今天周暮沒來學校。他的座位空蕩蕩的,像少了一顆牙齒的嘴巴。林娜說他是怪胎,但我覺得……也許我們都是怪胎,只是偽裝的方式不同。文慧邀請我去她家吃飯,她做的土豆燉牛肉很好吃。她弟弟的照片讓我想起小時候,那時媽媽還會對我笑……”

寫到這里,我停下筆,望向窗外。夜空中掛著一輪明月,清冷的光輝灑在窗臺上。我想象周暮此刻是否也在看同一輪月亮,他的感冒好些了嗎?他會不會想起我?

筆記本的扉頁上,周暮寫著:“給那個在雨季里偷看我筆記的女孩。”我突然意識到,在他眼里,我或許并不透明——他看見了躲在角落的我,就像我看見了站在雨中的他。

合上筆記本,我關掉燈,在黑暗中繼續望著月亮。明天周暮會來學校嗎?如果他來了,我該說什么?如果他不來……我又能做什么?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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