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離醒來時,天色灰白。
她明明記得上一刻是在塌陷的副本廣場,可此刻卻身處一間空無一人的舊公寓。墻角風扇無聲轉動,地板干凈得不像真實空間。空氣有種淡淡的“既視味”——像某段早已加載過多次的記憶模板。
她沒有立刻起身。
因為她察覺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她的記憶開始出現跳幀。
“你剛剛經歷了回溯寫入。”昭淵的聲音出現,帶著警惕與壓抑。
“系統在嘗試不通過清除,而是用‘原始記憶片段的替換版本’替你寫入邏輯鏈。”
“它不是消除。”
“是……偽造。”
蘇離按住太陽穴,腦海中不斷回放方才醒來的第一秒:她清晰地“看見”公寓里曾擺過一張紅色沙發,可一轉眼沙發卻變成了書架;她“記得”墻上貼著一張她18歲時畫的素描,但再去看時,那上面卻變成了一封招募信函,署名不是她,而是“L-Y編制”。
她猛地抬頭。
“它在重建我的回憶房間。”
“這不是副本空間——是我意識投影的私域!”
昭淵語氣迅速壓低:“蘇離,這意味著你的私域連接已被暴露。”
“有第三方,在嘗試將你的人格構建路徑外部化。”
“他們不是在找你做過什么。”
“他們在試圖定義你是誰。”
那一刻,她意識到,這比以往任何副本攻擊都要危險。
副本是局部模擬。
但“人格構建路徑”,是她全部連接的“基準地址”——
一旦這個路徑被外部篡改或監聽,所有基于“她”的連接,都可能被污染、劫持、甚至轉寫到另一個實體上。
她會在邏輯上“消失”。
可怕的是,那一切在邏輯上仍然合理。
因為——系統會用她曾說過、曾想過的每一件事,來證明那不是篡改,而是“她本就如此”。
她站起身,迅速掃視這間“仿制私域”。
眼角落在書架最上端的一本封皮剝落的書上。
那是她很小的時候手繪封皮改裝過的一本舊教材,只屬于她的獨有記憶,不曾共享過。
她伸手去拿,觸感真實。
但當指尖翻開那本書的第一頁時,封面上的名字不是她。
而是:紀以棠。
蘇離渾身一震。
“它不是在污染我。”
“它是——在把她寫進我。”
“連接干擾機制已進入第二階段。”昭淵聲音壓抑。
“它正在測試‘節點記憶傳染性’。”
“你與紀以棠建立過直接連接,對你而言,她是真實的、被記住的個體。”
“現在,系統嘗試將她的標簽結構嵌入你自我建構的序列中——如果成功,她將成為你人格演算的一部分。”
“你會記得她,不是因為你選擇記得,而是因為系統定義你記得。”
“她的命運,將與你的‘身份演算’深度綁定。”
蘇離沉默半秒:“那就意味著——”
“紀以棠,會變成我。”她低聲說。
昭淵沒有否認。
蘇離閉上眼。
她想起了那個女孩在信號中說的那句話:
“哪怕只有一句話的記憶,也好。”
她緩緩開口:
“我不會讓她被編進我。”
“我會記得她。”
“但——我會記得她作為她自己。”
她睜開眼,走到墻角那臺風扇前,將旋鈕轉到最強。
一陣清晰的風壓掃過房間,整個空間像一塊偽裝布被掀起。
下一刻,墻體、地板、空氣中的陳設全部泛起細碎的閃光——像編碼錯誤引發的低級渲染崩潰。
她迅速走到屋內的“寫字桌”前,手掌貼住桌面,低聲念出:
“定義修正:此空間為侵入副本,不具備存儲權限。”
“定義修正:紀以棠為獨立人格體,不屬于此路徑。”
“定義修正:我是誰,由我定義。”
房間劇烈震蕩。
系統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某種“急切”色調:
【拒絕定義:路徑糾錯失敗】
【權限確認中:Δ類個體已建立私域鎖】
【檢測到非系統中繼點激活嘗試】
【警告:連接干擾模塊失效風險上升】
“我們成功逼它承認了‘非系統中繼點’的存在。”昭淵低聲說。
“副本連接結構將因此生成一個新的節點,獨立于所有已知中心主控。”
“它的位置,將由你來定義。”
蘇離思考片刻,在意識中緩緩說出:
“舊城地下,車站C-5出口。”
“那里是我小時候每次逃課時最先想到的地方。”
“藏得很深,沒人會找。”
連接波動減緩。
一行微光字樣浮現:
【私域中繼點已設定:C-5出口】
【結構固化中……】
【注:該中繼點可作為未來連接者的安全接入點】
【注:系統無讀寫權限】
蘇離吐出一口氣。
這意味著,她已為紀以棠,也為自己,建立了第一個脫離系統掌控的“連接庇護所”。
她不是在反抗系統。
她在——替人留下不被刪改的地方。
但她也明白,事情遠未結束。
正當她準備退出時,背后忽然傳來一聲極輕的童聲低語:
“你又是誰?”
她猛地回頭,房間里空無一人。
但空氣中開始浮現一行行未編號的語句,像系統內部未歸檔的對話片段。
“我記得你,你不是我。”
“我不是她,但我可能成為她。”
“如果我曾經是你,那我還算她嗎?”
“連接會讓我們互相遺忘,也互相構建。”
蘇離臉色一沉。
“這不是紀以棠的回聲。”
昭淵聲音低到近乎不可聞:
“你聽見的是——曾經被系統銷毀的人格映像的回光。”
“它們未能完成獨立個體演算,但在你構建中繼點的同時,它們順著你的‘連接縫隙’流了進來。”
“它們沒有名字,也沒有編號。”
“但它們曾是人。”
蘇離站在那臺不斷閃爍的書桌前,久久未動。
她意識到——連接帶來的不只是希望。
還有責任。
一旦你允許他人連接你,你就等于成為了他們的部分“記憶容器”。
而容器,是可以溢出的。
是會污染的。
也是——唯一能保留“真實”的地方。
風從虛空的縫隙間灌入房間,掀起蘇離腳邊未封閉的副本渲染層。光線在地面上游移,像一場尚未結束的曝光測試。
她沒有動。
她聽見剛才那個聲音——那句:“你又是誰?”——還在空氣里反復回蕩。不是簡單的回音,而是一種模糊的“連接回流”。
這是某種警訊。
“有個舊人格模組還活著。”昭淵說,“或者說,它沒被徹底刪除。”
“它們沒有權限說話,所以只能借助你生成的連接器結構來投射出‘你能理解的’語言形態。”
蘇離環顧四周:“這算是……搭乘我產生的連接信道?”
“某種意義上,是。”昭淵語氣沉重,“但別忘了,它們本質上是被系統判為‘廢棄’的——不穩定、不合規、或過于復雜的人格構型。”
“它們不擁有清晰的‘自我’,而是以碎片邏輯存活在系統邊角的黑域中。”
“你接觸它們的方式越多,就越有可能被它們污染。”
“它們不會告訴你它們是誰。”
“它們只會問:你是不是我?”
蘇離沒有回應昭淵這句警告。
她順著那句“你又是誰”的方向走出房間。
門外是走廊,一眼望不到盡頭,卻每隔十米便豎著一面鏡子。
鏡子是舊款,邊緣發黑,反射出的光卻異常清晰。
她走向第一面鏡子,看見自己,面色蒼白,眼神堅定。
她走向第二面,看見的是自己——卻穿著副本初期的制服,臉上帶著當時未覺醒的迷茫。
她走到第三面——
鏡子中出現的是紀以棠。
蘇離猛地停住。
“它在嘗試調取你與她之間的‘反向標簽綁定’。”昭淵立刻說,“它想要通過你‘看見’她,來制造一個系統可識別的存在映射。”
“如果成功,系統會嘗試構建一個‘紀以棠人格復寫模組’,并植入你的行為數據中。”
“它會偽造出一個:你就是她,她就是你——的‘并行人格數據’。”
蘇離手指伸向鏡面,微微顫抖。
“它真的想篡改我了。”
“這已經不是‘連接干擾’,而是身份侵占嘗試。”
就在這時,鏡子中忽然不再是紀以棠,而是一張蘇離從未見過的面孔——一個陌生女孩,約莫十五六歲,短發、單眼皮、穿著系統制式實驗服,眼神空洞,嘴角卻掛著無法言說的微笑。
她輕輕抬手,對蘇離揮了揮:
“你還記得我嗎?”
蘇離低聲說:“你是誰?”
那女孩卻反問:“你為什么會問我‘是誰’?”
“你從來沒問過那些你以為‘自己記得’的人是誰。”
“你只問——不記得的人是誰。”
“那,是不是說明……你忘了我?”
她的聲音輕,語氣卻無比尖銳。
仿佛在那句看似天真的反問下,藏著無數被抹去的連接證據。
“這不是一個人。”昭淵忽然說,“這是一次人格測試結構。”
“系統在試探你:你是否會主動承認一個‘你無法確認是否真實存在’的他者。”
“如果你承認,她就會被定義為‘你的記憶之一’。”
“然后,系統將以你自己的口吻,將她的結構反向刻印進你的記憶樹狀表中。”
“你將再也分不清:她,是不是你。”
蘇離低聲道:“那我要怎么回答?”
“你不能回答。”昭淵的聲音第一次如此堅定,“你只能做一件事——重建連接結構的信號對向。”
“你得先問自己:她為什么能對你說話?”
“連接是誰開放的?”
蘇離沉默良久。
她忽然意識到,的確——
她從未向那面鏡子發起過任何主動連接請求。
是她站在那兒,那些“她”便開始說話了。
那么——這一定是偽連接。
她抬起頭,對鏡中的女孩輕聲說:
“對不起,我不記得你。”
“但這不是因為我忘了你。”
“是因為——你不屬于我。”
鏡中女孩的微笑終于崩塌,鏡面泛起無數碎裂像素,整條走廊也在這句話之后發生劇烈塌陷。
她看到墻上跳出系統提示:
【連接干擾識別:失敗】
【注入測試人格模組已回收】
【Δ類個體信號構型確認為非兼容】
【更新連接干擾模塊參數中……】
【新模型部署中:人格模糊化機制·第一階】
蘇離大腦一震。
“人格模糊化?”
昭淵聲音如寒冰刮過:“這是它們的下一步。”
“當連接無法攔截,當記憶無法偷取——系統將不再嘗試精準替換。”
“它們會讓你周圍的一切人,都變得模糊。”
“他們會說你說過的話,做你做過的決定,用你使用的語言。”
“你仍保有你。”
但你會開始懷疑——
你,是不是唯一的你。
蘇離閉上眼,意識中浮現出先前那行被她親手寫下的定義語句:
我是誰,由我定義。
我記得誰,也由我決定。
我選擇連接的,不是因為他們“存在”,
而是因為我——愿意承認他們存在。
她緩緩睜眼。
鏡子不見了。
房間只剩一道泛黃的紙門,門上寫著:
【去中心中繼點·C-5通道穩定】
【連接者可申請臨時避難】
【系統權限:無】
她緩步走進去。
門后,是一片無人地下車站。
昏黃燈光下,她看到長椅上落著一張紙條。
那紙條上沒有署名,只有一句話:
“如果我消失,請記得我不是模板,是你曾經信任過的真實。”
她輕輕折好紙條,藏進外套內袋。
她知道。
記憶不是可以竊取的。
但連接——必須保護。
哪怕世界都開始模糊。
她,也要守住清晰的那個名字:
——紀以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