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
“銹帶區”的夜,沒有星光,也沒有霓虹。只有,那,從首都核心區,漫反射而來的、一層,如同發霉奶酪般的、昏黃色的光暈,懶洋洋地,涂抹在,那片,永遠灰蒙蒙的、工業時代的,天幕之上。
風,從廢棄工廠那破碎的窗洞里,灌進來。帶著,鐵銹的腥味,與,雨后泥土的潮氣。吹在人身上,涼得,像一條,冰冷的、滑膩的蛇。
林瑤,睡不著。
她躺在,一張,由幾個物資箱,臨時拼湊起來的“床”上。眼睛,睜得很大,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上,那,巨大的、如同史前巨獸肋骨般的,鋼梁結構。
她的耳邊,很安靜。安靜得,能聽到,自己,那,如同戰鼓般,擂動的心跳。
但,她的腦海里,卻,是,一片,無法平息的,喧囂的戰場。
“阿彪”那充滿了怨毒的、憤怒的咆哮。
“老算盤”那充滿了疲憊的、暗示著“各奔前程”的嘆息。
以及,“毒蛇”,那個,她曾經,最信賴的,戰友,那,冰冷的、不帶一絲感情的、如同最終審判般的……“我,不會,再,用我們的命,去,為你那些,……漂亮的‘藝術品’,……買單。”
每一句話,都像,一把,淬了毒的、無形的刻刀,在她的靈魂上,一遍又一遍地,凌遲、切割。
她,蜷縮起身體,將頭,深深地,埋進那,散發著機油與霉味的、冰冷的枕頭里。
愧疚,像一片,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沼澤,將她,死死地,拖拽、淹沒。
她,無法呼吸。
許久,她,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她,需要,空氣。
她,需要,一個,可以,讓她,暫時,逃離這片,充滿了,失敗與指責的,壓抑空間的地方。
她,想到了,屋頂。
那個,她曾經,在舊四坊的工坊里,最喜歡待的地方。在那里,她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的燈火,可以,感受到,風的自由。
她,輕手輕腳地,走出了,自己的“工坊”。
穿過,那,巨大而空曠的、在月光下,如同,巨獸之腹的,主車間。
幸存的“山海會”成員們,大多,已經,睡下了。空氣中,回蕩著,此起彼伏的、沉重的鼾聲,與,夢中,那,偶爾,泄露出的、壓抑的囈語。
他們,太累了。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
林瑤,找到了,通往屋頂的、那道,銹跡斑斑的,垂直維修梯。
她,抓住,那,冰冷的,金屬橫桿,開始,一階,一階地,向上,攀爬。
梯子,在,她的體重下,發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聲響。仿佛,隨時,都會,從,那,腐朽的墻壁上,脫落。
就像,她此刻,那,搖搖欲墜的,信念。
終于,她,翻上了,屋頂。
一股,更加冰冷,卻也,更加清新的夜風,迎面吹來。讓她那,因為,缺氧而,有些昏沉的大腦,瞬間,清醒了幾分。
屋頂,很寬闊。上面,鋪滿了,碎裂的瓦礫,與,不知名的、廢棄的零件。
而在,那,寬闊的屋頂,最邊緣的地方,一個,孤零零的、瘦削的,身影,正,靜靜地,坐在那里。
他的身旁,立著一根,由合金管,臨時改造的、簡陋的拐杖。
他的背影,在,那,昏黃的城市天幕的映襯下,顯得,那么的,單薄、脆弱,卻又,帶著一種,寧折不彎的,……孤傲。
是,“毒蛇”。
林瑤的心,微微,一緊。
她,沒有,感到意外。
她,似乎,早就知道,他也,和她一樣,是,一個,被,噩夢,所糾纏的,……失眠者。
她,沒有,出聲打擾。
她只是,悄無聲息地,走了過去。然后,在他身邊,約兩米遠的地方,學著他的樣子,緩緩地,坐了下來。
兩人,都沒有說話。
他們,只是,并肩,坐著。
如同,兩尊,在,這場,慘烈的戰爭中,幸存下來,卻,早已,被,風化了的,……雕像。
他們,一同,望著,遠處,那,如同,一條,流光溢彩的、冰冷的銀河般的,……首都。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但,這種沉默,卻,并不,尷尬。
它,像,一層,薄薄的、透明的紗。將,兩人,與,身后那個,充滿了,鼾聲與夢囈的,喧囂世界,隔絕了開來。
也,將,兩個,同樣,驕傲,而又,同樣,傷痕累累的靈魂,……包裹了進去。
許久,林瑤,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個,扁平的、金屬制的酒壺。
這是,奎爺,留下的東西。里面,裝的是,龍淵區,最烈、也最嗆人的,“黑火”牌,合成酒精。
她,擰開蓋子,遞了過去。
“毒蛇”,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接了過來。
他,仰起頭,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那,如同,火焰般的液體,順著他的喉嚨,一路,燒進了他的胃里。讓他那,因為失血過多而,有些冰冷的身體,終于,有了一絲,……暖意。
也,讓他那,如同,一潭死水般的,眼神,終于,有了一絲,……波動。
“……我,這幾天,總是在,做一個,同樣的夢。”他,終于,開口了。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打磨過。
林瑤,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
“……夢里,我,又回到了,那個晚上。”“毒蛇”說,他的目光,依舊,看著遠方,仿佛,在,看著,一個,他,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我,穿著,你給我做的,那套,‘毒蛇之擁’。我,像,一只壁虎,吸附在,‘天穹餐廳’那,三百米高的,玻璃幕墻上。”
“……一切,都,很完美。風速,濕度,目標的距離,我的心跳……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計算之內。”
“……我,甚至,能,清晰地,聞到,風中,那,屬于,勝利的,甜美的味道。”
“……然后,”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飄忽,“……就在我,即將,發動,致命一擊的,那一瞬間……”
“……它,背叛了我。”
“……那套,我,以為,能,讓我,成為,‘幽靈’的鎧甲。那套,我,以為,堅不可摧的,‘魂之武裝’……”
“……它,就在我的身上,……在我,最需要它的時候,……一寸寸地,……變成了,沙子。”
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夢里,我,從,三百米的高空,……墜落。”
“……我能,感覺到,風,像,無數把,鋒利的刀子,刮過我的臉。我能,看到,地面上,那些,如同,螞蟻般的,車輛與行人,在,我的眼中,飛快地,放大。”
“……我,想,掙扎。我,想,抓住,什么東西。但是,我,什么也,抓不住。”
“……因為,我,最信任的,‘爪子’,我的‘鎧股’,……都已經,在我,墜落的途中,……化為了,塵埃。”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他的聲音,變得,如同,夢囈,“……而是,那種,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信任的東西,一點點地,背叛、瓦解、消散,而,自己,卻,無能為力的……‘絕望’。”
“……每一次,我,都是,在,即將,撞到地面的,前一秒,……驚醒。”
“……然后,一身,冷汗。”
他,說完了。
他,將酒壺,還給了林瑤。
林瑤,接過來,也,仰起頭,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那,辛辣的、灼熱的液體,嗆得她,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都,流了出來。
她,不知道,流出的,是,被酒精,刺激出的淚水,還是,那,積壓在心底的、無盡的,……愧疚。
“……對不起。”她,終于,開口了。聲音,沙啞,而又,充滿了,真誠的,歉意。
“……是我的錯。”
“……是我,太,自負了。我,以為,我,創造出的,是,完美的‘和諧’。我,以為,我,能,用,我的技藝,去,對抗,一切。”
“……但我,錯了。”
“……我,創造出的,只是,一個,看似美麗,實則,不堪一擊的……‘神龕’。而沈子軒,他,只是,輕輕地,一推,……它,就,碎了。”
“……我,讓你,和,所有人,都,為我的,‘天真’,與,‘傲慢’,……付出了,最慘痛的代價。”
她,沒有,為自己,辯解。
她,也沒有,去提,沈子軒的陰謀。
她,只是,將,所有的責任,都,攬到了,自己的身上。
因為她知道,對于一個,將生命,托付給你的戰士來說,任何,理由,都,是,借口。
失敗,就是失敗。
“毒蛇”,轉過頭,看著她。
看著,她那張,布滿了,愧疚與痛苦的、蒼白的臉。
他,那雙,如同死水般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復雜的,情緒。
他,想起了,這個女孩,是如何,在“鐵籠”里,為他,和“巨靈”,贏得了,尊嚴。
他,想起了,這個女孩,是如何,在“星塵會展中心”,用,那,神跡般的“織夢之手”,將,不可一世的沈子軒,公開處刑。
他,也,想起了,這個女孩,是如何,在,舊四坊的巷戰中,用,那,匪夷所思的戰術,將,他們,從,“清除者”的炮口下,一次又一次地,拯救出來。
他,更,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在,那套,充滿了魔性的“迦梨之紗”面前,即將,被,吞噬靈魂時,這個女孩,那,如同,暮鼓晨鐘般的,……點化。
他,忽然,明白了。
眼前這個女孩,她,也會,犯錯。她,也會,失敗。她,也會,……痛苦。
她,不是,神。
她,也,只是一個,在,這,吃人的世道里,用,自己,那,瘦弱的肩膀,扛著,太多,本不該,由她來扛的,……重擔的,……凡人。
“……那,不是,你的錯。”許久,他,嘶啞地,開口了,“……是我,太弱了。”
“……我,沒能,守住,你,給我的,……那份力量。”
這是,他,這個,驕傲的刺客之王,第一次,向,除了奎爺之外的,第二個人,……承認,自己的“軟弱”。
“不。”林瑤,卻,搖了搖頭。
她,抬起頭,迎著他,那,復雜的目光,無比認真地,說:“……不是你弱。是,我的‘道’,錯了。”
“……我,以前,以為,最極致的‘和諧’,就是,最強大的。但,現在,我明白了。這個世界,其本質,就是,‘混沌’。”
“……純粹的‘光’,在,‘暗’的面前,不堪一擊。而,真正的強大,是,能夠,在,‘暗’之中,……點亮‘光’。”
她,伸出了,自己的手。
她的掌心,靜靜地,躺著,那個,被她,用,淚水與記憶,所雕刻出的,小小的……木頭人。
“……昨天,我,差點,就,放棄了。”她,輕聲說,“……我,想,毀了‘匠魂’,毀了,我自己。我,想,逃離這一切。”
“……但是,是它,讓我,重新,找回了,……我自己。”
“……它,不是,武器。它,也不是,藝術品。它,只是,一個,念想。一個,提醒我,我們,究竟,為何而戰的,……念想。”
她,將那個木頭人,遞到了,“毒蛇”的面前。
“毒蛇”,伸出,他那只,因為,長期使用淬毒短刀,而,顯得,有些,蒼白的手,……接了過來。
他,看著,那個,粗糙的、笨拙的,卻,充滿了,一種,寧折不彎的,……倔強生命力的,木頭人。
他,仿佛,從那,模糊的輪廓上,看到了,那個,在,沖向敵陣時,放聲大笑的,……奎爺。
看到了,那個,用,身體,為兄弟,擋下炮火的,……“巨靈”。
也,看到了,那個,躺在病床上,右臂,空空如也,眼神,卻,依舊,像,一頭不肯認輸的野獸的,……“瘋狗”。
更,看到了,眼前這個,明明,自己,也,已經,遍體鱗傷,卻,依舊,在,試圖,用,自己,那,微弱的光,去,溫暖,他人的,……女孩。
他,那顆,早已,冰封了的,心,在這一刻,仿佛,被,什么東西,……悄然,融化了。
他,緩緩地,握緊了,那個木頭人。
然后,他,看著林瑤,用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的語氣,說:
“……大匠。我,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
“……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林瑤,看著他,笑了。
那,是,她,在這場戰爭之后,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真正的,……微笑。
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
如同,灰燼中,重新,燃起的……
……那,一簇,小小的,溫暖的,火苗。
兩人,沒有,再說話。
他們,只是,靜靜地,并肩,坐著。
頭頂,是,冰冷的,沒有星辰的,賽博朋克的天幕。
遠處,是,繁華的、卻又,充滿了,疏離感的,不夜的,城。
而他們,這兩顆,同樣,孤獨,而又,同樣,驕傲的靈魂,卻,在這,冰冷的、破敗的,屋頂之上,……找到了,一絲,久違的,……可以,相互取暖的,……溫度。
信任,這顆,曾經,破碎的種子。
在,這個,充滿了,寒意的,深夜里,……終于,重新,發出了,一株,雖然,微弱,卻,無比堅韌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