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終究是來了。
但它,并沒有,如詩篇中所描繪的那樣,帶來驅散一切陰霾的、溫暖的金色。首都“銹帶區”的黎明,只是將深邃的、墨藍色的夜,稀釋成了,一種,更加冰冷的、如同鉛塊般的,灰。
光線,艱難地,穿透那層永恒不散的、厚重的光化學煙霧,有氣無力地,灑在這片,死寂的鋼鐵墳場之上。它,照亮了,冷卻塔上,那斑駁的鐵銹;照亮了,廠房窗框上,那凝結的、冰冷的露珠;也照亮了,工廠內,幸存者們,那一張張,寫滿了,疲憊與麻木的,臉。
一夜的休整,并未能,撫平他們眉宇間,那,如同刀刻斧鑿般的,深深的倦意。
篝火,早已熄滅。只剩下,一堆,尚有余溫的、黑色的炭。
空氣中,彌漫著,廉價的、合成營養膏的、那股,甜到發膩的化學味道。幾個“山海會”的漢子,正圍著一個便攜式加熱器,沉默地,分食著,他們為數不多的存糧。沒有人說話,只有金屬勺子,刮擦餐盤時,發出的、刺耳的,單調的聲響。
整個空間,都籠罩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比死亡,還要沉重的,壓抑之中。
林瑤,從那個屬于她的、臨時的“工坊”里,走了出來。
她的臉上,已經,洗去了,昨夜的淚痕與煙塵。她的眼神,也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只是,那平靜之下,藏著一種,外人無法讀懂的、如同深淵般的,沉重。
她的手中,緊緊地,攥著,那個,被她,用一夜的時間,雕刻出的,小小的木頭人。那溫潤的、帶著她體溫的木頭,是她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
她,環視了一圈,自己的“營地”。
十幾個,曾經,在龍淵區,叱咤風云、殺人如麻的漢子,此刻,卻像一群,迷了路的、被雨水打濕了翅膀的,孤狼。他們或坐,或躺,散落在,工廠的各個角落。有的,在,用一塊破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自己那,早已,冰冷光滑的義體,仿佛,想從那冰冷的鋼鐵上,擦出,一絲,熟悉的溫度。有的,則,只是,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上,那,巨大的、早已,停止轉動的,排風扇,眼神,空洞而茫然。
戰爭,奪走了他們的家園,奪走了他們的兄弟,更奪走了,他們,賴以為生的,那股,悍不畏死的“氣”。
林瑤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
她知道,她必須,做點什么。
她,朝著,那群,正在,分食早餐的漢子,走了過去。
她的腳步聲,很輕。但,在她出現的瞬間,那,原本,就已,無比壓抑的沉默,變得,更加,凝固了。
所有人的動作,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他們,抬起頭,看著她。
那目光,很復雜。
有,看到“大匠”的、下意識的敬畏。有,對她,那,神乎其神的技術的,殘存的崇拜。但更多的,是一種,無法掩飾的……“疏離”。
仿佛,她,是一個,闖入了他們,悲傷世界的,“外人”。
一個,將他們,帶入這場,血腥戰爭的,“罪魁禍首”。
“……大家,還好嗎?”林瑤開口了,她的聲音,有些干澀。
沒有人,回答。
只有,那個,昨天,第一個,抱怨的、胳膊上打著繃帶的壯漢“阿彪”,重重地,將手中的餐盤,砸在了地上。
營養膏,濺了一地。
他抬起頭,用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林瑤。
“好?”他,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個字,聲音,充滿了,壓抑的、暴戾的,怒火,“你問我們,好不好?”
“……奎爺,死了。‘巨靈’,也沒了。‘虎子’、‘山貓’……我們,三十多個,過命的兄弟,都,他媽的,變成了,‘萬象’功勛墻上,一串,冰冷的數字!”
“……我們,像一群,喪家之犬,躲在這個,連老鼠,都,不愿意拉屎的破地方!每天,啃著,這些,連豬食,都不如的玩意兒!”
“……你,現在,跑過來,問我們,好不好?!”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一記,淬了毒的重錘,狠狠地,砸在,林瑤的,心上。
林瑤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想說,她也很難過。想說,她也,失去了,所有。
但,她知道,在,這種,極致的悲痛與憤怒面前,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
“……阿彪,你他媽的,少說兩句!”另一個,看起來,年紀稍長、更為沉穩的漢子,低聲,喝止了他,“……這,不關,大匠的事!是,我們,自己,選的路!”
“‘老算盤’,你他媽的,給老子閉嘴!”“阿彪”徹底,爆發了,他猛地,站起身,指著林瑤,咆哮道,“不關她的事?!”
“如果,不是她,搞出,那些,什么狗屁的‘魂之武裝’!如果,不是她,在‘鐵籠’,搶了‘鐵屠’的風頭!‘萬象核心’,會,盯上我們?!”
“如果,不是她,我們,現在,還好好的,待在,龍淵區,喝酒,吃肉!奎爺,也,還好好的,活著!”
“是她!就是她!這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小丫頭!是她,給我們‘山海會’,帶來了,這場,該死的……‘災難’!”
這番,充滿了,怨毒的指控,如同,一盆,最冰冷的臟水,毫不留情地,潑向了,林瑤。
林瑤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她,無法,反駁。
因為,“阿彪”,說的,從某種意義上,是,事實。
是她,這只,小小的“蝴蝶”,無意中,扇動了翅膀,最終,掀起了,這場,足以,將所有人都吞噬的,巨大的風暴。
“夠了,阿彪!”
一個,嘶啞的、冰冷的聲音,忽然,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
只見,“毒蛇”,正,拄著一根,由合金管,臨時改造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從,工廠的陰影里,走了出來。
他的臉色,比死人,還要蒼白。他的左腿,空蕩蕩的——在那場慘烈的撤退中,為了掩護“猴子”,他的左腿,被一臺“清除者”機甲的電漿炮,齊根斬斷。
他,這個,曾經,如鬼魅般,迅捷的刺客之王,如今,卻,成了一個,連走路,都需要,依靠外物的……殘廢。
他,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到,眾人面前。
他,那雙,狹長的、如同死水般的眼睛,冷冷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所有,喧囂的、憤怒的、抱怨的聲音,都在,他這,冰冷的注視下,……戛然而止。
即使,他,身受重傷。但他,依舊,是“毒蛇”。是那個,僅次于奎爺的、讓所有“山海會”成員,都,從心底里,感到敬畏的……存在。
“……戰爭,是我們,自己,選的。”他,嘶啞地,一字一頓地說,“……奎爺,是為了,守護‘山海會’的‘規矩’,而死的。‘巨靈’,是為了,保護身后的兄弟,而死的。”
“……他們,死得,像個爺們。”
“……而你們,”他的目光,如同最鋒利的刀,刮過“阿彪”和“老算盤”的臉,“……現在,卻,像一群,輸光了褲衩的賭徒,在這里,互相埋怨,……像個娘們。”
“……你們,對得起,奎爺嗎?對得起,那些,為了讓你們,能,活到今天,而,把命,留在了,新長安的,兄弟們嗎?”
他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充滿了,穿透靈魂的,力量。
“阿彪”和“老算管”,被他,說得,面紅耳赤,羞愧地,低下了頭。
工廠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但,這一次,寂靜中,不再是,迷茫與怨恨。而是,一種,更加沉重的……“悲傷”與“羞愧”。
“毒蛇”,沒有,再看他們。
他,轉過身,看向,林瑤。
他,那雙,冰冷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
他,沒有,安慰她。
他,也沒有,感謝她。
他,只是,用,那嘶啞的、不帶絲毫感情的語調,說了一句,讓林瑤,的心,沉到了谷底的話。
“……但是,他說得,也對。”
“……你的‘作品’,是,一把,雙刃劍。它,能,殺人。也,能,……噬主。”
“……‘修羅之拳’的‘背叛’,‘霸王’的‘隕落’……這些,是,事實。”
“……在你,能,真正,完美地,控制住,你所創造的,這股,‘力量’之前,……我,和,剩下的兄弟們,……不會,再,用我們的命,去,為你那些,……漂亮的‘藝術品’,……買單。”
說完,他,便,拄著拐杖,轉身,一瘸一拐地,……默默地,走回了,陰影之中。
只留下,林瑤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如遭雷擊。
“毒蛇”的話,比“阿彪”那一千句、一萬句的,惡毒的咒罵,還要,傷人。
因為它,否定了,她,作為一名“大匠”,最核心的、也是,最后的……“驕傲”。
她,引以為傲的“作品”,在,這些,真正,將生命,托付給它的戰士眼中,已經,成了一個,“不可靠”的、會“噬主”的……“兇器”。
信任,這件,世界上,最堅固,也,最脆弱的東西,一旦,出現裂痕,就需要,用,加倍的鮮血與榮耀,才能,重新粘合。
而此刻的林瑤,她,既,沒有,新的鮮血,也,沒有,新的榮耀。
她,只剩下,滿身的疲憊,與,滿心的……愧疚。
她感到,自己的威信,隨著那場戰爭的失敗,隨著奎爺的逝去,已經,降到了,冰點。
她,嘗試,安撫眾人。
但,她發現,她,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默默地,轉過身,如同一個,打了敗仗的、落魄的將軍,逃也似地,回到了,她那個,小小的、冰冷的“工坊”里。
她,將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
將頭,深深地,埋進了,自己的雙膝之間。
如同一個,被全世界,所拋棄的、無助的,孩子。
【……“毒蛇”的心理創傷,比你想象的,要嚴重。】
“匠魂”的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
【“迦梨之紗”的背叛,讓他,從云端,墜落。雖然,他,最終,征服了它,但,那,被自己的武器,所背叛的恐懼,已經,在他的潛意識里,……生了根。】
【而“霸王”與“修羅之拳”的結局,則,讓這顆,恐懼的種子,……發了芽。】
【他,不是,在,否定你。他,是在,害怕,他自己。】
“……那,又,有什么,區別呢?”林瑤的聲音,帶著,無盡的,苦澀,“……結果,都是一樣。他們,不再,相信我了。”
【信任,并非,憑空而來。】“匠魂”說,【它,需要,證明。】
“……我,還,能,證明什么?”林瑤,抬起,那張,布滿了淚痕的臉,眼神,空洞而迷茫,“……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不。】
【你,還有,你自己。】
【你,還有,你的手。你的,智慧。和,你的……“魂”。】
“匠魂”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投影出了一幅,全新的畫面。
畫面里,是那個,被她,隨手,放在了工作臺上的、小小的……木頭人。
那個,仰著頭,望著遠方的、充滿了,倔強的……木頭人。
林瑤,看著它。
看著,看著。
她,那,空洞的眼神里,漸漸地,重新,……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微弱的,卻,異常堅韌的……
……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