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紀元2243年,秋。首都,西五環外,“銹帶區”。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名狀的、復雜的味道。
那是鐵銹,在經歷了無數次酸雨的沖刷后,從那些廢棄的鋼鐵巨獸骨架上,蒸騰出的、歲月腐朽的氣息。是潮濕的、發了霉的混凝土,在常年不見陽光的角落里,滋生出的、屬于衰敗的土腥。還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舊時代工業的、燒灼后的焦糊味。
這些味道,共同構成了“銹帶區”的呼吸。而此刻,林瑤,就坐在這片呼吸的中央。
她坐在一座廢棄冶金工廠三樓的、一扇被沖擊波震碎了玻璃的巨大窗框上。雙腿懸空,任由那冰冷的、帶著工業塵埃的風,吹拂著她那件洗得有些發白的工裝外套。
她的腳下,是一片死寂的鋼鐵墳場。巨大的、早已停止運轉的冷卻塔,像一尊尊沉默的墓碑,指向那片永遠灰蒙蒙的、被光化學煙霧籠罩的天空。更遠處,是首都鱗次櫛比的、充滿了未來感的摩天巨塔,它們的表面流光溢彩,干凈得沒有一絲塵埃,與這里的破敗,形成了兩個涇渭分明、卻又詭異地交融在一起的世界。
“……‘萬象核心’集團,因涉嫌多項危害公共安全罪、非法進行非人道主義技術實驗、以及操縱市場等罪名,其在新長安的全部資產,已被‘泛亞共同體’安全理事會,與首都最高治理委員會,聯合查封。集團CEO沈子軒,目前被列為A級通緝犯,下落不明……”
不遠處,一座尚未完全損毀的商業大樓外墻上,那塊巨大的、殘存的全息廣告牌,正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滾動播放著這條,足以震動整個東亞的新聞。
新聞畫面里,那些曾經不可一世的“萬象核心”高管們,一個個戴著抑制神經連接的電子鐐銬,面如死灰地,被NCPD(新長安警備部)的特警,從通天塔里押解出來。那座曾經象征著科技與權力巔峰的巨塔,此刻,被巨大的能量屏障所封鎖,塔頂那只睥睨眾生的“萬象之眼”Logo,也已黯然熄滅。
這是勝利。
一場,用無數鮮血與犧牲,換來的、慘烈的勝利。
林瑤靜靜地看著。她的臉上,沒有勝利者應有的喜悅。那雙曾經在面對刻刀與漆器時,總是亮得如同星辰般的眼睛,此刻,卻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古老的井,盛滿了,這個年紀的女孩,本不該承受的,疲憊與哀傷。
距離那場,被后世的歷史學家,稱為“新長安之亂”的、慘烈的城市戰爭,已經過去,三個星期了。
三個星期,足以讓一座城市的廢墟,被冰冷的秩序所掩蓋。足以讓那些曾經響徹天際的爆炸與嘶吼,變成新聞里,一行行冰冷的數據。也足以,讓一個人的心,在反復的、午夜夢回的撕扯中,變得,千瘡百孔。
她的內心,既有一絲,將那個龐大的、冰冷的科技帝國,拉下神壇的欣慰。卻又,被另一種,更加沉重、更加尖銳的情感,給死死地攫住。
那是,刀割般的痛。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場戰爭的最后。
火光,將整個新長安的夜空,都染成了血色。她和她的盟友們,那些來自龍淵區的、最悍不畏死的“山海會”戰士們,駕駛著那些由她親手改裝、注入了“魂”的、猙獰的戰斗機甲,與“萬象核心”那如同潮水般涌來的、冰冷的“清除者”軍團,在市中心,那條最繁華的“天街”上,展開了最瘋狂的、最后的決戰。
她看到了,“巨靈”,那個如山般沉默的男人,為了保護身后的平民避難所,用他的“霸王”之臂,硬生生地,扛下了一臺“清掃者”主戰機甲的、主炮的齊射。那只黑金相間的、充滿了霸王之氣的神兵,在爆炸的瞬間,被炸得四分五裂。而“巨靈”,也在用盡最后的氣力,將那臺機甲的駕駛艙,砸成一團廢鐵后,轟然倒下,再也沒有站起來。
她看到了,“毒蛇”,那個永遠行走于陰影中的刺客之王。為了切斷“萬象核心”的戰術指揮網絡,他穿著那套能吞噬光與聲的“迦梨之紗”,獨自一人,潛入了防衛森嚴的“通天塔”副樓。最后,他引爆了自己,與整座大樓的指揮中心,同歸于盡。通訊頻道里,只留下了他最后一句,嘶啞而平靜的話語。
“……大匠,我,沒給你丟人。”
她甚至,看到了,奎爺。那個給了她信任,給了她庇護,那個如同父親般,粗獷而豪邁的地下世界王者。為了掩護她,和“匠魂”的核心數據,從重圍中撤離,他,駕駛著他那輛,被林瑤改裝過的、名為“窮奇”的重型攻城機甲,毅然決然地,調轉車頭,獨自一人,沖向了,數倍于己的、敵人的陣列。
通訊器里,最后傳來的,是他那充滿了酣暢淋漓的、瘋狂的大笑。
“……姓沈的雜種!來啊!看看是你家的鐵皮硬,還是老子的骨頭硬!哈哈哈哈……!”
……
戰爭,贏了。
但他們,卻永遠地,留在了那片,被黎明照亮的廢墟里。
一滴,滾燙的淚水,從林瑤的眼角,滑落。砸在她下方那生了銹的鋼梁上,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嗒”響。
余燼未冷。
她活了下來。但她感覺,自己的某一部分,也隨著那些逝去的戰友,一同,死去了。
“瑤姐。”
一個年輕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林瑤回頭,看到一個臉上還帶著稚氣的、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正端著一個金屬餐盤,小心翼翼地,向她走來。
他叫“猴子”,是“山海會”里,年紀最小的成員之一,也是奎爺的親信。在巷戰中,他負責駕駛無人機進行偵察,因為機敏靈活而得名。
“……該吃飯了。”“猴子”的聲音,有些干澀。他將餐盤,遞到林瑤面前。
餐盤里,是兩支高濃度的營養膏,和一小塊,用罐頭加熱過的、看不出是什么肉類的合成肉。
在這座廢棄的工廠里,這就是他們,這些曾經叱咤風云的“反抗者”們,如今,最奢侈的晚餐。
“你吃吧,我還不餓。”林瑤搖了搖頭,她的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塊石頭,咽不下任何東西。
“不行。”“猴子”的眼神,卻異常的執拗,“……奎爺走之前,交代過我。他說,無論如何,都要,讓你,好好吃飯。”
聽到“奎爺”這個名字,林瑤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她看著“猴子”那雙,充滿了擔憂與懇求的、清澈的眼睛,最終,還是接過了餐盤。她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好,我吃。”
她擰開一支營養膏,將那粘稠的、帶著一股甜膩的化學味道的糊狀物,機械地,擠進嘴里。
沒有味道。
仿佛,她的味覺,也隨著那場戰爭,一同死去了。
工廠的另一頭,傳來了一陣,壓抑的爭吵聲。
林瑤循聲望去。
只見,十幾個幸存的“山海會”核心成員,正圍坐在一堆篝火旁。篝火,是用一些廢棄的木板點燃的,是這間巨大而陰冷的工廠里,唯一的光源與熱源。
但此刻,這唯一的溫暖,卻無法驅散,他們每個人臉上,那,如同冰霜般的,陰霾。
“……我們,到底,還在這里,等什么?”一個胳膊上打著繃帶的壯漢,用一種充滿了煩躁的語氣,低吼道,“‘萬象’,已經倒了。奎爺,也沒了。我們,還守著這個破地方,有什么意義?”
“‘阿彪’說得對。”另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男人,附和道,“我們,是為了給奎爺報仇,才跟‘萬象’死磕。現在,仇也報了。我們,是不是,也該,各奔東西了?”
“……我,想回龍淵區。我老婆孩子,還在那里,等我。”
“……新長安,是待不下去了。我,想去南邊。聽說,那邊的‘自由港’,管得松。”
這些話語,像一根根毒刺,飄進林瑤的耳朵里。
她知道,這不是嘩變。
這只是,一群在經歷了,生死的邊緣,與,信仰的崩塌之后,最真實的,人性的疲憊與迷茫。
“山海會”,是以奎爺為“魂”,才凝聚起來的。
如今,魂沒了。這支,曾經讓整個地下世界,都聞風喪膽的鐵軍,也,到了,散伙的邊緣。
【凝聚力,正在瓦解。】“匠魂”的聲音,在她腦海中,冷靜地分析著,【根據我的計算,如果,在未來四十八小時內,沒有出現一個新的、強有力的‘核心’,來重新統一他們的意志。那么,這支隊伍的解散率,將高達83%。】
林瑤,默不作聲。
她知道,“匠魂”所說的,那個“新的核心”,指的,就是她。
可是,她,憑什么呢?
一個,雖然,創造出了幾件“神兵”,卻也,因為,自己的疏忽,而,導致了“修羅之拳”慘敗、讓“瘋狗”淪為廢人的“罪人”?
一個,雖然,帶領他們,打贏了戰爭,卻也,讓他們,失去了,最敬愛的領袖的“外人”?
她,拿什么,去凝聚他們?
用那些,冰冷的技術?還是用,那些,虛無縹??的“大義”?
不。
她知道,此刻的他們,什么也聽不進去。他們需要的,不是一個新的“領袖”,而是一個,能讓他們,重新,找到“活下去的意義”的……“答案”。
而這個答案,林瑤自己,都還沒有找到。
她沉默地,吃完了那支,沒有任何味道的營養膏。然后,將餐盤,還給了“猴子”。
“早點休息吧。”她揉了揉少年的頭,輕聲說。
然后,她轉身,獨自一人,走向了工廠更深處的、那個,屬于她的,臨時的“工坊”。
那是一個,相對獨立的車間。奎爺的手下,將這里,簡單地,打掃了出來。林瑤,也從舊四坊的廢墟里,搶救出了她那些,最寶貴的工具,和“匠魂”的硬盤。
她,需要,安靜。
她需要,在自己最熟悉的世界里,去尋找,那個,連她自己,都感到迷茫的答案。
車間里,冰冷而空曠。
林瑤,沒有,去碰那些,高精度的儀器。
她只是,點亮了一盞,最老舊的、發出昏黃色光芒的臺燈。然后,從工具包里,拿出了,那塊,她從舊四坊,帶出來的、半成品的……木胎。
和,那把,爺爺留給她的、最古老的……刻刀。
她跪坐在,冰冷的、滿是油污的水泥地上。
將那塊木胎,放在自己的膝上。
然后,她,開始,用那把刻刀,在木胎上,一刀,一刀地,……雕刻。
她,沒有,去構思,要刻什么。
她,也沒有,去設計,任何的圖樣。
她只是,遵從著,自己內心的、最本能的沖動。
她的手,在動。
她的心,卻,是一片空白。
刀鋒,劃過木頭,發出,“沙沙”的、細微的聲響。木屑,如同雪花般,紛紛揚揚地,落下。
這個聲音,是她,從小,聽到大的。是,這個,冰冷的、喧囂的賽博世界里,唯一能讓她,感到心安的聲音。
她刻著。
她,想起了,小時候,爺爺,手把手地,教她,握刀的場景。那雙布滿了老繭的、溫暖的手,是如何,引導著她,刻下,人生的,第一刀。
她刻著。
她,想起了,她,第一次,用,自己賺來的錢,為爺爺,買了一瓶,最貴的“天香”牌清酒時,爺爺臉上,那,充滿了欣慰的、驕傲的笑容。
她刻著。
她,想起了,“巨靈”,那個如山的男人,在,裝上“霸王”后,對她,單膝跪地時,眼中,那,重獲新生的光芒。
她刻著。
她,想起了,“毒蛇”,那個冰冷的刺客,在,最后一次通訊里,那,平靜而決絕的道別。
她刻著。
她,想起了,奎爺,那個粗獷的梟雄,在,沖向敵陣時,那,充滿了豪情的、最后的,大笑。
一幕幕的畫面,在她的腦海中,閃回。
一滴滴的淚水,從她的眼中,滑落。
砸在那,尚未成型的,木雕之上。
她,不知道,自己,刻了多久。
直到,她感覺,自己的手,已經,酸痛得,再也,抬不起來。
她才,緩緩地,停了下來。
她,低頭,看著,自己,膝上,那個,已經,初具雛形的“作品”。
那,不是,一件,精美的漆器。
那,也不是,一件,強大的兵器。
那,是一個,小小的、粗糙的、甚至,有些,笨拙的……
……木頭人。
那個木頭人,沒有,精細的五官。
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但,從它那,仰著頭,望向遠方的姿態中,卻,能,感受到一種,即使,身處廢墟,即使,滿身傷痕,也,依舊,不肯放棄希望的……
……倔強。
林瑤,怔怔地,看著它。
她,仿佛,在它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些,逝去的,戰友。看到了,所有,在這片,冰冷的廢墟中,依舊,在努力,掙扎著,尋找,生之希望的……
……每一個人。
【……“形”,是“器”的骨架。】
【而“意”,是“器”的靈魂。】
“匠魂”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悄然響起。那聲音,不再是冰冷的分析,而是多了一絲,古老的、溫潤的,禪意。
【傳承者,你,已經,為你,和他們,找到了,新的……“魂”。】
林瑤,緩緩地,伸出手。
用她那,沾滿了,淚水與木屑的,指尖,輕輕地,撫摸著,那個,小小的、倔強的木頭人。
在這一刻,她,終于,找到了,那個答案。
她,將,用她的手,她的技藝,她的“魂”。
為這個,破碎的,團隊,為這座,破敗的,城市,為這個,充滿了,傷痛的,時代……
……去,重新,雕刻出,一個,全新的,……“希望”。
窗外,首都的夜色,依舊,深沉如鐵。
但,在,那,遙遠的天際線盡頭,一絲,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
……晨曦,已經,悄然,探出了頭。
余燼,未冷。
而新的,火種,已然,在,這片,破敗的灰燼之中……
……悄然,點燃。